(一)
“砰”
最外面的木质大门被重重推开,接着便是吵吵嚷嚷的人声涌入大堂,夹杂着物品被随手掷于桌上、地上时撞出的声响。还可以听到阿嬷在招呼着摆出小碟和茶碗,但倒入碗中的定不是茶。予烟努了努鼻子,是那坛陈年新丰。
她在风中嗅到了醇醇酒香、熟悉的檀木香气和铁皮上的锈味,以及滚杂其中的车马劳顿。
是大哥林云渡回来了。
栓在屋外的马匹咀嚼着干草,用大鼻孔往外喷气。大堂里,人们在闷热的空气中一边急促喘息一边高声交谈。她能想象到那画面,满屋子的男人,至少一半光着膀子。他们用各种粗俗的词语相互调侃,齐声大笑,同时端起豁口的茶碗,仰头一口饮尽里面的酒,放任酒水顺着汗沿胸膛流下。所以,予烟犹豫着要不要马上出去见见大哥。
这时小枝笑着推门进来,“小姐,大少爷说给你带好东西了,快出去瞧瞧。”
予烟本就好奇的心更是被这句话吊到嗓子口,没再多想,走出厢房,直直穿过庭院来到前面的大堂。她的出现让屋里的喧闹一下子停住,四桌人齐刷刷地望向她。
站在门口的予烟,一身淡雅的莲青色绫棉裙,未梳发髻,只用一素白银簪将一头如墨乌丝挽向一边。再简单不过的装扮反而衬得她更明丽动人,一双灵动的眸子左右闪烁着,也在观察着正在观察她的人。
“阿烟来,这个箱子打开,看看喜不喜欢”,林云渡没放下左手的酒坛,用右手抓起桌上裹着破布的长剑指了指堆在一旁的最外边的那个木箱,没有很大的表情动作,仍是平日里那份不容分说的威严,不同的是眼神里藏不住的宠溺温柔。
她刚要挪脚就被端着菜过来的阿嬷拉住,啊呀呀地叫唤起来,“哎哟小姐啊,里边都是五大三粗的大老爷们喝酒聊天,您就别凑热闹啦。”
“没事的欣姨,我们这也不是什么官宦人家,没那些礼数。兄弟们稍微收着点,阿烟来我这桌。”大哥放了话,阿嬷也不好再说什么,松了手任她进去。
松庆镖局是林家的祖传产业,在江湖上那是数一数二的老字号,到林云渡手上已是第二十三代。镖局要行得通首先靠的就是一个信字,接着当然就是各家的真本事。松庆镖局根基深远,因此林家在黑白两道上都有不少过命交情的朋友,而暗里的仇家也不少。
予烟打小就混在一批男孩中间玩闹,跟着大哥学骑马弄剑。只是渐渐长大,拳脚功夫什么的就不给她练了,最多在春来天气好时许穿上胡服随着到野外策马踏踏青。
半个月前林云渡走一趟镖到京城,今日刚归家。予烟心切盼望的从来都不是大哥劳途带回来的各种新奇漂亮的小玩意,她更喜欢听那些故事,江湖上的快意恩仇,市井上道听途说的奇闻奇人,都是她不曾见着的。而更重要的是见到大哥平安归来,可往往待不到四五天就又会有重要的镖需要他亲自护去,路途可能更远更险。
这桌只坐着两人,予烟在四方桌的一侧坐下,偷偷打量着与大哥对面坐着的男子。其实刚在门口她便注意到他了,一身玄青直襟长袍,乌发随意绑着,几缕垂在额前使人看不清神情却移不开眼。他跟大哥一样没有用茶碗,单手抓住酒坛口直接喝。不知道他们之前已经喝了多少,但两人脸上都看不出醉意。
“这位是?”自坐下他也没说话,终是予烟先开口问大哥。
临桌有人插话道:“这位大侠江湖人称胡疯子。”引起一阵哄笑。
“在下胡尘风,忘问林姑娘好。”
听到他自己回答了,予烟倒有些不好意思的低了低头,却又马上就抬起头扬眉大方地答道,“胡大侠叫我阿烟便好。”
胡尘风看着眼前眉飞色舞的小人儿,一双漂亮眼睛里藏着不符合她年纪的深邃,笑了笑。
这年,予烟十四,胡尘风与长她六岁的大哥同岁,正值意气风发。
不曾想一笑可教人错负了情衷。
(二)
“砰”
闷闷的一声,有什么从屋顶上砸了下来。胡尘风一把取下挂在墙上的剑,快步踏出屋子查看。
雪地上点点猩红,一路沿顺到院角,有个人倒靠在老树下,一身红衣格外抢眼。走近看,竟是个女子。她低垂着头闭着眼,本该高高束起的长发此时凌乱的披散着,遮挡住了一半的脸颊。
“姑娘?”没有回应。
胡尘风轻轻拂开她脸上的头发想探下鼻息,却看到了她紧皱着的眉头。这才发现她捂着右腹的指缝间渗出的丝丝血迹,和红衣融为一体,慢慢滴到雪地上后才绽出一朵惨艳的花。
她一睁眼,摸到裹着纱布的腰腹,疼痛让她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气,却清醒地意识到终于让他救了自己。胡尘风听到动静,起身走到床前。
“醒了?”他的话依然简洁,声音依旧。予烟直直看向他的眼睛,没有回答也没有点头。
他看着床上躺着的女子苍白瘦小的脸庞,一双大眼睛却是乌黑透亮。胡尘风见她没有血色的嘴唇有些干裂,想去倒碗水来,一转身却蓦地记起了那双眼睛。
“林姑娘?”这回她点了点头,竟真是林云渡的妹妹。
“胡大哥,叫我阿烟便好”没想过他这么快就能认出自己。
早年的稚气在她脸上早已看不到,只是那双眼睛里的深邃如故,且愈发深沉。“阿烟,近来可好?”话出口后,胡尘风马上意识到问的有些傻气。
予烟抬头看到他微蹙的眉头和担忧的眼神,其实之前他从没喊过她阿烟,也已经很久没听到有人这么喊她了。她想笑,却怎么看都是苦笑。
胡尘风见她把头别向里侧,轻悠悠地传出一句:
“不好。”
前年,松庆镖局当家林云渡在押镖途中遭人暗算埋伏,一队连人带货无一归还。林氏一门仅余小姐林予烟一人,变卖老宅家当还清了货款。自此林家与松庆镖局一起没落,江湖上再鲜少听闻。
寥寥数语便可讲述完一场变故,却不会有人知道林予烟要在这一年里历经些什么。
她记得那天是海棠花开的时节,她迈出生活了十几年的宅院,没再回头看一眼,因为那里已经不属于她。从收到大哥出事的消息那天起,这半个月里她似乎把所有的人情世故都走了一遭。这世上的人啊有好有坏,也有不好不坏,身边的东西有能带走的有带不走的,是你的会变着法儿在等你,不是你的莫要强求。
左肩的包袱里只有两三件衣裳和大哥上一次走镖回来带给她的一对彩漆木刻小人,一男一女,刻的好生鲜活。大哥送给她时笑着说,“这女娃娃是阿烟,男娃娃便是阿烟的如意郎君。”她摇着头说,“才不是,这是阿烟与大哥,谁也比不上大哥待我的好。”
予烟隔着布捏了捏那对小人,笑出了泪花。撇头看到肩上落了一朵院里的垂丝海棠,小心地拿起,将它别在了头上,右手握紧爹爹留下的双刀,大步离开。
塞北大漠中突然出现一名红衣女刀客,薄纱遮面,形影无踪。但只要是经此过镖队都会遇到她,不见前来搭话,远远跟着,意图不明。偏远边塞盗贼猖狂,劫镖杀人越货等事时常发生,不免对她有防范之心。但时间久了就发现,若遇到匪徒劫镖,该女子必定第一时间上前来出手相助,竟是在护镖。
渐渐地,红衣女刀客的名声便在大小驿站间传开。传闻其左右双刀使得快如疾风,身轻似燕,反应敏捷出手果断,各大镖局的镖头见过也自叹不如。而且对镖局事务、南北往来路线熟烂于心,却从不肯留下姓名,身份成迷。只是见过的人都说她眼里的浩瀚胜过大漠晴朗时的夜空,似有繁星点点却不曾闪烁,定是神赐。
(三)
予烟还是回到了江南,她回来时正值海棠花落,俯身捡起一朵别在发间,似是不曾远别。
她回来是因为始终忘不了他,举目无亲时她在心里把他当成唯一归宿。予烟在江湖上问不到胡尘风的踪迹,终有一人告诉她,当年那个一剑一酒的胡疯子在松庆镖局倒牌后也跟着退隐了,不知道去向。于是她找回原地。
予烟凭着一身好武艺在衙门谋到差事,红衣不改,双刀依旧,穿行在湿润又热闹的江南大街小巷里。她查衙门的档案记录,问见过的每一个人,跑遍城里城外,终于寻到梦里也总牵挂着的那个人。
她偷偷地去见了他,那天他身着银灰长袍,束着靛青滚边宽腰带,上系一枚墨玉,看不出一点戾气。他的棱角愈加分明,随意绑着的乌发被风吹散几缕,她一直看不明白他的神情,总是淡淡的,不露悲喜。
予烟没有让胡尘风看到她,不确定他是否还会记得她,也开始疑惑这到底是不是自己的归宿。可是在见到他后,她却没了要离开这座城的打算。
春末夏初,秋去冬来。今年冬天江南竟然下起了罕见的大雪,洋洋洒洒,在地上堆积了有一掌来厚。
三天前有个犯人逃狱,城门各处都贴着抓捕的告示。今晨有人来报说是在城东看到犯人露面,予烟立马赶到,寻着蜘丝马迹找到其藏身之所。她听见里边有人声,来不及回去喊帮手,只身一人便破门而入。屋里有三人,犯人在内,对方认得予烟,三人操起桌上的武器就跃上前来。打斗起来,对方三人也不占太大优势,其余两人看打不过便越墙逃走了,她将犯人扭送回了衙门。
不曾想在回到城东破屋继续调查时遭到其余那两人的暗算,右腹中了对方一刀。予烟捂着伤口咬牙逃走,可能是故意的或是下意识的,她跑向他所在的方向,让他救了自己。
予烟慢慢坐起身,他扶了一把,坐在床沿端着碗喂她喝水。
“大嫂去哪了?”她问。
“刚大夫来看过了,她上街去给你抓药和买些新鲜肉菜回来。”他答。
不一会儿,她回来了,站在门口的光线里,鹅黄的裙衫,舒璃清丽,一手提着两大包药材,一手篮子里满满的时蔬。看到予烟醒了,将东西放在桌上便急忙前来柔声问候。
“这是云渡家的小妹,阿烟。”胡尘风说话的语气是她从不曾听过的温柔,包括喊她的那两个字。只是予烟清楚的知道这不是因为她。
“阿烟,今后把这当自己家,你就是我们的亲妹妹。”她语气里满是心疼,怎么也让人讨厌不起来。予烟努力地笑了笑,点了点头。
这一年,予烟十八,胡尘风二十四,俩人都正是最好的年龄。
她一人从南到北,又从北返南,亲眼见着许多故事,只想跟他倾述。
而他早已卸下剑,倒空酒,只愿为一人筑屋扫雪,这个人不懂江湖却懂他。
只是最后,胡大侠再叫我一声阿烟可好?
她轻轻掩上门,院里积雪化尽,抬头有漫天星斗映进眼里。予烟没有回头地再次离开这座潮湿的小城,一路往北回到大漠,在某个村落里安居下。
她喜欢在黄昏时分坐依在枯树枝头,看着远方的驼队和残血的夕照,等风吹过,卷起一层薄薄的黄沙。
在天黑下来后就什么都看不清了,前事也予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