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自传大概是件很困难的事,常言道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人们大都不能客观公正的看待自己,总喜欢给自己的阴暗退缩找出一堆冠冕堂皇的理由,喜欢对自己的狼狈怯懦语焉不详,对自己的成就大书特书。
名人的传记更是如此。
一直以来,不知是出于什么心理,当一个人被打上成功的光环之后,立马就变地超凡入圣、鹤立众生,一举一动尽皆高深莫测:凡人的犹豫在他们身上成了谨慎,凡人的鲁莽于他们而言是勇敢,凡人叫孤注一掷,他们则叫破釜沉舟;凡人的苟且偷生,对他们是卧薪尝胆;凡人叫不肖之徒,他们是大义灭亲……总之,他们的想法做法断然是不能与普通人一样的,否则怎能显出高明。
然而,黑泽明的自传《蛤蟆的油》,读来却是一番别样的感受。它总会让人有一种莫名奇妙的错觉:我也能行。
没有悬梁刺股,没有惊天动地,更没有从小胸怀宏图大志一路披荆斩棘的狗血剧情,黑泽明褪掉了所有耀眼的光环,在自己的记忆中挑挑拣拣。一个词,两三页,讲一件印象深刻的事。虽然是从幼年说到成年,但是各章节之间似乎并没有什么严密的逻辑关系,更遑论华美的辞藻修饰和精心的情节设计,文字简单流畅,风格轻快动人,就像他颇为推崇的民歌小调。仿佛一个普通的中年人,在冬天雪夜的居酒屋里,醉醺醺地与友人絮叨昔日旧事。
对于那些轰动影坛的作品,世界的荣誉,黑泽明并没有花费多少笔墨,只用了些诸如“反响良好”“”数语带过,从内心觉得这些不是什么值得一提的事。反而是经常念叨他的畏惧、愤怒与窘迫。
大多数成功人士也会写自己的落魄,甚至会涕泪横流地回忆自己曾经的潦倒与失意。但那些不过是成功前的伏笔,都是为了反衬之后的春风得意,为了能衣冠楚楚地在台上感慨一句:苦心人,天不负。
这样的姿态不能说不好,但终归不够真实,它把人生的目的指向了一座叫成功的龙门。仿佛只要越过它,人生就会像精心剪辑过的电影一般,出现happy ending的大结局。
这样的观念发展至极端,便是成功学:在这种偏激的不遗余力地神化成功者光环,成功成了一切行为的原因与结果:读书是为了成功,工作是为了成功,交友是为了成功,恋爱也是为了成功,甚至连来到这个世界都是为了成功。但是成功这个概念就像地平线一样虚无缥缈,难以衡量,更难以达到。于是人就会在追逐的途中逐渐迷失,越来越焦虑,越来越浮躁,陷入自己与自己较劲的死循环。
我不敢妄言黑泽明二哥的自杀,是不是因为自己无法接受到了三十岁,仍然只是普通人的宿命。但事实上,一般信奉成功学的人,却大都是天资聪颖的早慧之辈。幼年出众的经历容易让他们养成偏激极端的性格,就像一把寒光凛凛的钢刀,虽然刀刃锋利无比,刀身却轻薄脆弱。要么削铁如泥,那么碎成千段;要么越龙门成贵胄,要么落尘寰成蝼蚁。
《蛤蟆的油》中的故事却不是这般泾渭分明,在这本书中,那些年少时作为“酥糖”被同龄人欺负、学剑道时争强好胜、做优等生大出风头的回忆,与自己后来的电影生涯同样重要。在书中你找不到那道龙门,甚至很难弄清黑泽明是从何时发迹的。从头到尾,“我”都是那个率真、倔强、又带着少许怯懦与叛逆的小明,一路跌跌撞撞,得意时喝酒高歌,失意时喝酒买醉。
所以说《蛤蟆的油》是一剂破解成功学的良方。黑泽明在自传中清晰地告诉我们:成功者跟你我并没有什么分别,都是俗世中平凡的血肉之躯,成功前你是什么人,成功后你还是什么人;成功前你为什么而苦恼,成功后你仍然会为什么而苦恼,所谓成功只不过是别人对你的形容词而已,跟你并没有什么关系。
地低成海,人低成王。
这样的姿态装是装不出来的。倘若表面一副谦逊低调的样子,内心仍然高高在上自命不凡,那么狷狂傲气还是会不经意从字里行间流露出来,比如“我的朋友克林顿”“一个亿的小目标”之流。
也只有黑泽明这样的人,发自内心地认为自己是普罗大众中的一员,说话处事谦卑到诚惶诚恐,才能让双眼在阅遍世事后依旧闪烁着孩童般澄澈的光芒。
所以,电影对黑泽明来说只意味着一份正常的工作,并没有什么“宿命的召唤与荣耀”,就连当初走上这条路也是误打误撞。他像匠人对待工艺品般对待自己的作品,就事论事地讨论拍摄手法上的得失,思索如何塑造出一个个鲜活的角色,不故作高深装模作样,也不言瑜讳瑕趾高气扬。
而冥冥中似乎又是这样的态度,让他走进了成功之门:这个世界上,太多人喜欢谈大而空战略,而少有人研究具体的战术;太多人喜欢站在高处指点规划,而少有人俯下身子踏实实践。
正如那个著名的大珠慧海禅师的例子:
源律师问:“和尚修道,还用功吗?”禅师回答说:“用功。”问:“如何用功?”大珠禅师说:“饥时吃饭困失眠”源律师问:“一切人都是如此,他们与禅师一样用功吗”大珠禅师说:“不同。他吃饭时不肯吃饭,百种需索;睡时不肯睡,千般计较。”
不分心于名利的浮云,看书时就认真看书,喝酒就好好喝酒,做电影就专心做电影,黑泽明就这样一步一个脚印地走上了高不可攀的神坛。
如此水到渠成,如此顺理成章。
其实,说破大天。成功的秘诀也无非就是:专注、投入。
话虽是这么说,但是读一本书,多半不是为了那些老生常谈的认识论或是在大脑中堆积些冗余的知识碎片,总是希望找到指导价值的方法论。
我想,书中的两个细节大概能给我们以启示。
其一,就是一天一页的剧本目标。
“我认为先生的意见十分中肯,所以此后拼命地写剧本。说副导演的工作过忙,无暇写剧本的人,那是地道的懒汉。
就算一天只能写一页稿纸吧,写上一年也能写三百六十五页的长剧本。
我就按着这个想法,定下了一天一页的目标。通宵达旦工作时那就没法了,只要有睡觉得时间,那么躺下之后还能写两三页。老实说,想写就写得出来,结果我写成了好几部。
其中之一就是《达摩寺的德国人》,后来经山本先生推荐,发表于《电影评论》,受到伊丹万作先生瞩目,得到了出乎意料的赞扬。”
一个很寻常的情节,在读到时却让我犹如当头棒喝,作为文学青年,大多数人都曾有创作的欲望,最后付诸笔端的寥寥无几,身边听到最多的就是“我有一个很好的创意,但是写不出来”或者是“没有时间写”。
人总是善于为自己的恐惧怯懦找理由,而恐惧怯懦正是导致拖延症的元凶。
你看,黑泽明不是给你算过了吗?就算一天写一页,一年也能写出一部长剧本。
曾经胸怀文学梦的你,在这么多年过去后,有没有写出过一部作品?
如果你不知道怎么做到坚持专注,不妨也试试“一天一页”。
其二,便是黑泽明在接到父亲去世的电报后,愁云惨淡地走在新宿的人流中,某处扩音器里传来杜鹃华尔兹,他本能计算了这个场面同这支曲子的对位法效果,并在之后应用于《泥醉天使》的拍摄中,结果长度完全吻合,甚至不用剪辑,让旁人大吃一惊。黑泽明感慨:类似的事还有几起,任何时候都是本能同工作联系起来。他认为这种习性近乎“前世因缘”,我倒认为这不如说是对工作痴迷般地专注于投入。
世上抱怨自己怀才不遇、运不济的人何其多,但是对事业能专注如斯的,又有几人?这样的人不成功,谁能成功。
简单、专注、热爱、执着,这既是对本书的注解,也是对黑泽明一生的概括。合上书本,让人不禁想起那个在日本民间流传的故事:深山里,有一种特别的蛤蟆,它和同类相比,不仅外表更丑,而且还多长了几条腿。人们抓到它后,将其放在镜子前,蛤蟆一看到自己的丑陋不堪,不禁吓出了一身油——而这种油是治疗烫伤烧伤的珍贵药材。
这也是书名《蛤蟆的油》的来历。黑泽明觉得自己写自传,就如同那只丑蛤蟆站在镜前一般,会看到自己的丑陋不堪,并自嘲:我不怕丑。
而我看见的,却是一颗金子般灿烂的赤子之心,这颗心也是破除成功学蛊惑的珍贵良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