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拍一拍他肩头,和颜说道:“查不查是一回事,罚不罚又是另一回事。为君者可以不罚,但不可以不知。”
袁珝心头发凉,一时无言。
恰时,王坛上前禀报午膳时间到了。皇帝点头,向袁珝说道 :“你母妃跟随朕多年,也该进一进位份了。她就你这一个儿子,不要叫她失望才是。”
袁珝心中满腔热忱瞬间化为泡影,再大的喜事仿佛也冲淡不了他满心的失望。木然替母亲磕头谢恩,出得宫来,直觉得天地混荡,一腔冤愤无处发泄。轿子也不愿意坐,马也不愿意骑,只信步闲走。也不知走了多久,忽抬头一看,正是到了一家酒馆门口,心想公事私事无一顺心,莫若大醉一场。于是提步直往内而去。
酒馆简陋,也无包间,上了楼,选了个靠窗的位置,叫了酒菜,凭窗正闷头吃喝。冷不防有人叫道:“珝兄吃独食好不快活。”抬头看,只见曾弘文和许令冲走上楼来,三、两步就到了他面前。
袁珝连忙起身让座,说道:“二位何来?”
曾弘文正唤小二增酒菜,许令冲回道:“是你手底下人去府里找的我。”
郭加站在袁珝身后,向许令冲感激一视。正是他怕袁珝积愁生病,令人去请了二人前来宽解。曾弘文看着菜单只犯愁,抬头环顾四周,说道:“你喝酒也不挑地方,连个像样酒菜也点不出来,果然是心情大为不好。我叫他们去凤仙楼叫了来吧?”
袁珝笑道:“难为你肯屈尊,都随你。”
曾弘文摇摇头,说道:“你呀,太不像个王爷。”许令冲道:“论吃喝,京中谁能比及你曾小侯爷。”曾弘文立马不乐意,说道:“别说的我跟个酒囊饭袋似的。”又凑到桌前,小声说道,“告诉你们,我调到兵部了,往后再不必庸庸碌碌,可干一番大事。”
许令冲瞧他一副煞有介事的模样,不禁笑道:“那请问小侯爷要干什么大事?”曾弘文道:“天下兵马大元帅我是不想的,只承望将来能当个将军,驰骋沙场。”
小时候玩骑马打仗的游戏,曾弘文虽然年纪小,也定然要扮演大将军的角色。许令冲先笑道:“那就先恭喜大将军了。”曾弘文嗤道:“你不必笑我,保不齐我将来还真成个大将军呢。”
许令冲道:“如今天下太平,将军恐怕无用武之处。”
曾弘文瞪眼道:“你再跟我抬杠,小心我拿茶杯泼你。”果真拿起茶杯来要泼。许令冲连忙告饶,曾弘文方罢手,又转来对袁珝道,“阿珝,你也别不开心了。满京再找不出比你更受陛下重用的王爷了。到时候,我这个大将军必定以你马首是瞻。谁要敢倚势冒法,不要说什么开国功勋,也不要说什么位高权重,你指哪我就打哪。”
许令冲“噫”地一声,道:“还没喝酒呢,就先醉了,尽信口胡言。”忙夹了一块肉塞他嘴里。曾弘文把肉吐到盘子里,一叠声叫茶漱口。
许令冲望其模样,连连摇头咋舌,说道:“大将军是要风餐露宿的,艰难时连草都吃得。恐怕有些人做不得。”
曾弘文闻言叫道:“谁说我吃不得苦。”遂重新往盘里夹了肉,塞嘴里大口咀嚼。
袁珝与许令冲相视一笑,一起举杯向曾弘文道:“好,我二人敬曾大将军一杯。”
过不多时,叫的酒菜都到了,铺了一桌子,好酒好菜好朋友,三人喝了个酩酊大醉,尽兴而归。
许令荃入府后,袁珝也未曾到她处歇息。郭加到后院仪门处,仍吩咐人将袁珝送到正院。陆雨难得见袁珝酒醉,顾不得大病未愈,忙来伺候。袁珝满身酒气,一见陆雨便抓了她手,说道:“阿雨,我对不起你。我也对不起吉县百姓。我到底还是无能,辜负了你,也辜负了吉县百姓所托。”
陆雨虽不问朝事,但滢州之事她亦亲见,也知道其中牵扯着朝堂高官。心想自古民不与官斗,可也未料到李氏居然如此煊赫,竟连亲王皇子都拿他没辙,不由后怕。她自入京,从旁人言语行动中也知晓了,当今唯有许氏能与李家抗衡,袁珝娶了许令荃,应是件好事。
如此一想,心结也解了大半。同婢女一道儿将袁珝洗漱干净,替他换了衣裳扶到床上。袁珝歇下时依旧紧握她手,喃喃说道:“阿雨你别走,别回山庄去。”陆雨柔声说道:“你放心,我哪都不去。”又往他胸前靠近,轻声劝慰:“阿珝,你没有对不起我,你也没有对不起吉县百姓。你是最好的王爷,也是天底下最好的夫君。”袁珝也不知听没听见,闭着眼睛含糊点头。
端午节过后,皇帝果然有谕旨册封贞嫔为德妃,入主昶和宫。因太后和贵妃病,代理六宫之权。
袁珝携陆雨和许令荃入宫道贺问安。德妃见两个媳妇一左一右站在儿子身侧,甚觉欢心。但看陆雨一张瘦削脸骨,不免皱眉,说道:“陆妃这一病实在清减太多了,要放宽心好生将养才是。”陆雨道是。德妃又笑吟吟同许令荃说些家常。
陆雨身体日渐康复,整日在家无聊得紧,想做些家事,王嬷上上下下都打点妥当,无她要着心的。每日困在高墙内,百无聊懒,唯有在府中瞎逛,路过库房一看全是许令荃新婚收的礼,四间大敞房屋,地下铺得满满当当,到现在都没清理过来。
她一面惊讶,一面又觉得无趣,又懒懒地踱到自己房内。看见墙上挂着的玉竹剑,便又取下来把玩。施展了几招,却总力不从心,险些伤了自己。展月瞧见急忙过来将剑夺下说道:“小姐,你不要命啦,身体才刚好一些,又弄这!”
陆雨不舍,一双眼睛还是牢牢盯着她手中剑,说道:“阿月,我如今竟成个废人了。”
展月道:“我知道小姐的心思。是想将剑法重新学起来是吗?可也不能急于一时。”
陆雨道:“自小习武之人突然没有了武功傍身,总觉不安。”
展月扶她进屋中去,边走边劝道:“小姐现在是在王府做王妃,又不是在江湖里厮杀,懂不懂武功没什么要紧。”
陆雨正立在屋檐下,转过身来,抬头望天,她嫁入王府那么多时日,第一次觉得头上的天井也不过巴掌点大。
吃过午饭,陆云照忽然前来辞行。陆雨急忙道:“哥哥再住些时日。”陆云照摇头说道:“耽搁了这么多天,早该回去了。”又问道,“阿雨,你愿意同我一起回覆雨庄么?”
陆雨甚觉不好意思,踟蹰道:“哥哥,若能回庄中自然是好。可我如今已嫁为人妇,未遭休弃就回家去,岂不是让兄长蒙羞?”
陆云照当下明了,心道:你恐怕不是怕我蒙羞,更多的是舍不得袁珝。便笑道:“我不过就此一问。人常言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你心中哪里还惦记着我这个兄长啊。”
陆雨道:“哥哥打趣我。哥哥总是哥哥,永远不会变。”陆云照望着她,笑道:“对呀,哥哥总是哥哥。”陆雨目光躲闪,片刻镇定,说道:“我知道哥哥担心我,记挂我。哥哥放心,我现下想通了,不会再任性妄为。”
陆云照点点头,说道:“阿雨,兄长承望你过得好,其他的都不在意,若是你在京中过得不畅意,你就回山庄来。覆雨庄永远是你的家,我,我也永远是你的兄长。”
陆雨看着兄长,不免湿了眼眶,说道:“我知道。哥哥最是心疼我。”又忽然不舍,说道,“哥哥,不能再多留些时日么?”
陆云照道:“来时匆忙,也未来得及跟你嫂子交代,怕她担心。你若舍不得我,就让展月留下陪你。”
山庄人丁越来越少,陆雨摇头道:“还是让展月回山庄去吧,有她在庄上我也放心些。”
陆云照坚持,说道:“你不要推辞,有她在你身边,我才能放心。”
陆雨道:“哥哥,我让展月回去,也是另有打算。”
于是找了展月前来,将所整理的剑谱还有玉竹剑一并交给她。
展月惶恐,跪辞不受。陆雨道:“覆雨剑法要发挥到极致,必须用这玉竹剑。我今日把这剑和剑谱一起给你,不是施恩,而是有求于你。你自小在庄中,覆雨剑的来历你清清楚楚,不必我多言。多少人的智慧结晶,传到我这里却要绝了,绝不能的。再者,我覆雨庄虽今非昔比,但只要这剑法还在,覆雨庄就还在。我是将覆雨庄,将我哥哥嫂子全都交托给你了。临危受命,确实艰难,我只问你,你愿意担这重任吗?”
展月望向陆云照,陆云照冲她一点头,她方受之,郑重磕头,说道:“小姐放心。展月定会练好剑法护好山庄。”
翌日,两兄妹依依而别。陆雨送至内府仪门处,倚着门望着兄长一瘸一拐的背影,辛酸之感油然而生。袁珝那日特意不去衙门,换了一身便装,直送出城门。临别之际,陆云照回身看到威风赫赫城门,终是说道:“王爷,草民有个不情之请。”
袁珝连忙道:“兄长请说。”陆云照道:“若是有朝一日,京城再也容不下阿雨,万望王爷念在夫妻一场,将她送回覆雨庄。”
袁珝慌道:“兄长何出此言?”陆云照坚持道:“王爷应还是不应。”
袁珝道:“兄长放心,定然不会有那一日的。”
陆云照一揖到底,上了马车,离城而去。
不日泱泱来看陆雨,听闻展月和陆云照已回廖地,便让素怀留在恒王府照顾陆雨。陆雨急忙道:“这可使不得。”
泱泱道:“姐姐,你我姐妹,向来交心。我就有话直说,姐姐听了勿要生气。”
陆雨见她难得煞有介事,于是笑道:“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