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雾霾最严重的时节,车流从迷雾中驶来,又驶向远处的迷雾中。每个人好像都清楚自己的目的地,待迷雾散尽,不知是否都到了想去的地方。
过完圣诞节的第一个工作日,领导分配个任务出差调研,本来定的江西-湖南-福建一线,疫情当道,各地公司对成都来客避之不及,几经周转,阴差阳错下又来到了云南昆明。
熟悉我的人知道,我对云南的好感几乎大于成都。尽管我来云南的次数寥寥,除去这回不过两次。
童年时老妈曾携我共游滇南,彼时家底颇丰,听得妖人谗言高价给我买了个貔貅,少时嫌此物冬冷夏热、重且累赘;如今年岁稍长,与家人出游的机会少之又少,一身臭汗养得貔貅光滑透亮,我发誓会保留终身。
再大点跟P姐也曾到古城旅行,在丽江的四方街重金挂锁,在大理的“未来邮亭”寄出长信。如今人走丢了,估计锁头早已锈蚀,我也没收到过去的来信。可见奸商跟貔貅一样,只进不出,都干着没屁眼的事。
前两次来重点在身边人的情感交互,跟当地人接触甚少。此番出差倒补足了遗憾,除了第一天和师傅做事,后面几天尽跟当地人正面交锋,有些体会,在此闲言几笔,略做记录。
按摩(纯正规)——
师傅下飞机就嚷嚷着背痛,非撺掇我跟他去按摩,我揶揄他不怕回到家嫂子武斗,他反将一军,都是正规的,你小子想什么呢?把我气个半死。定的酒店正在体育馆附近,离翠湖、大学城不远,本来想着吃了饭故地重游,不过故人已去,去公园看到成双成对也徒增悲凉,还不如跟着去长长见识,便不再言语。
师傅一到酒店就把方圆五里的按摩桑拿查了个遍,对小吃种类、技师长相手法、地理位置、正规程度综合评定后,转给我团购费吩咐立办,我刚想问为啥不自己买,看见他在熟练地删除转账记录和搜索历史,心想老产品人思维就是缜密,做事滴水不落,的确是学海无涯。
走到地方,门脸狭小晦暗,心里不禁敲起了鼓。门口两位云南大妞招手揽客,举手投足间透着热情。说明来意,一位大妞像捆猪一样架着我硬搀进去,用蹩脚的普通话高喊“两位贵宾有请”,众大妞清脆回应:“欢迎贵宾!”
进了房间,两位技师拍马赶到,身着短裙,脸上浓妆。我这位自报家门:“696号为您服务。”听着这编号,心头又是一紧,想他妈的不会真遇到歪按摩了吧。上帝作证,我在成都也偶尔去按摩,不过纯粹是因为久坐成疾,找大师傅疏松筋骨。我一向对这些行径避而远之,倒不是有多高尚,只是天生就不带这些属性。
旁边技师一直说师傅长得又瘦又帅,浓眉大眼,正符合云南姑娘的一致审美,696也连连称是,估计也瞧出来我是个挂件,对着买单的老板奉承不停。我暗暗腹诽,什么嘛,这家伙一身排骨,扒下衣服就可以当搓衣板,像个成了精的竹竿,不知道哪里帅了。师傅听得很是受用,又说起他此行任务艰巨,文山、丽江客户都靠他苦苦支撑,公司今年的产品规划全压在他身上,可谓毕其功于一役,听得我直翻白眼。
马屁拍则拍矣,696手里功夫可没落下。姑娘一上手我就觉得不对劲,落点精准,力道奇大,或拍或打,游刃有余,一看就是专业功底扎实。棋逢对手,我暗暗运劲,绷起肌肉对抗,心想今天怎么也让你看看四川男人的阳刚之气。谁料其内功深厚,宛若无垠大海,力道一浪强过一浪,没过几个回合,我渐渐招架不住,冷汗慢慢落了下来。
696刚柔并济,一套拳法施展下来,打得我连声叫爸。“轻点轻点……”我苦苦求饶,姑娘正打得有趣,哪听得人劝,一下一下锤在我的肥肉上,痛得我像片蒸得散了架的烧白,瘫在椅上一动不动。
而后节奏稍缓,我得空喘息,闭着眼睛假寐。两位姑娘开始用方言轻声交谈,我只能听懂30-40%,696大概是说近来游客减少,收入也随之降低,打算元旦节不休息了,趁着假日挣点过年钱。又说起老板不让撤下美团上的照片,反应多次,都以招徕客户为由拒绝。另一位姑娘也说起疫情之下,客户不戴口罩,共处一室多少有些担心,不过时间稍长,慢慢也就麻木了……
天色已晚,姑娘们有些晕妆,脸上和脖子色差清晰,听着这话,我不禁对刚才龌龊思想感到后悔。都是工作,“696”也罢,浓妆艳抹也罢,都不是出自本意,不过是无良老板的下流手段。两位姑娘手捧臭脚、口喊帅哥的违心之举,和我看着领导PPT、山呼万岁的虚伪行径并无不同,都是工作里的不得已,谁又比谁高级,谁又该看不起谁呢。
脱下伪装,两位姑娘也会露出黝黑的、健康的脸庞,叽叽喳喳的议论王一博、蔡徐坤吧?
宴请——
当地客户负责接待的是部门负责人,称其为老刘。老刘是云南土著,长得却白白胖胖,在车上跟我们说起上班的趣事:上午10点去上班,到办公室泡杯茶,看会儿新闻就盘算午饭吃啥。下午睡起来2点过,迷迷糊糊悠到3点,开始一天繁重的工作。3点半,累坏了的老刘拿起手机开始玩百家乐,“充了1000,就玩玩”,一番斗智斗勇下来资产翻了5倍,也到了下班的点,洗了茶杯开车赴宴。我听得啧啧称奇,心想兄弟你这是在剥削资本家啊,真是翻身农奴把歌唱。
“汪师,喝酒还可以噶是?”老刘亲切询问。我大概听个明白,本想点头迎战,转念一想,早听闻文山饮酒成风,早上吃碗米线都要饶瓶啤酒进去。此逼一装,以我之鸡肋,彼之酒囊,怕是第一轮都走得够呛,干脆说从小酒精过敏,沾酒立扑。
当晚吃得是个新鲜玩意儿——驴肉火锅。云南火锅跟川渝火锅大不相同,讲究的是自然原生,锅里和调理都不放油,加入花椒簇、酸料、小米辣一众调料,佐以当地小菜,酸辣冲鼻,口味独特。主食则是驴肉、杂混切,一个不锈钢盆捧着血肉模糊的材料上来,水开则下肉,把汤底都染成红色,是谓“生汆”,看得人心惊胆战。
驴肉闻起来有股难以名状的臭味,吃嘴里又有股汗脚般的酸味,我实在无力招架,略尝两口就一粒一粒的挑着花生米吃。在座诸位以为我口渴,皆举杯相邀,我端着茶一一应对,众人脸色怪异,我心想真是结结实实丢了个大人。于是不敢造次,老老实实夹肉喝汤,痛恨自己长了个鼻子。
与座的还有位30出头的徐娘,穿着随便,长相平平,气质属实让人心惊,一笑起来眉眼里都像挂着糖。招呼起客人来大方得体,酒局里添饭斟茶,倒酒加菜,把一桌人都照顾得舒舒服服,对我这个小透明也一视同仁。当地客户举起杯来,爱她三分,也敬他三分。我不敢妄自揣测她的身份,人情练达确是最美文章。
总得感受下来,在吃这件事上,云南人更加务实。一桌人11男1女,人均半斤酒,2碗米饭,驴肉若干,75分钟全部结束,酒酣饭饱,宾主尽欢。换在成都的饭桌上,75分钟也就够吹个市县级别的牛皮。想让见识成都人的大神通、大造化,饭局怎么也2个小时起。
杂——
此前我对云南话最大的印象来自于《烈日灼心》王砚辉的精彩表现:“没办法,就把他们搞死掉了。”说起再狠的话来也有股漫不经心的劲儿,迷之带感。想着几十年前的陈寅恪、汪曾祺、朱自清等也曾在翠湖边“噶是噶事”地说着方言,也觉得眼前的老刘有了文豪气,噶是?
当然,云南的天气举国闻名。与云南相比,成都的太阳是个出工不出力的懒汉,每天早上八九点才起来打个卡,大多时候都躲在雾霾后面摸鱼;偶尔赏脸半天,全成都的人都出门跪迎,恨不得把府南河边栏杆拍遍、三圣乡里采花成泥。
云南的太阳堪称劳模,朝九晚六,一秒不差地尽数倾洒,再阴暗的人也能给心里照出个缝来。也因为如此,当地人反而对太阳有些躲避,大冬天也能看到爱美之士戴着墨镜遮阳帽。所谓“被偏爱的都有恃无恐”,欢迎来成都做客,你就能明白“等到失去了才后悔莫及”。
行程的最后一晚,从文山机场返程。文山本是个小城市,机场逼仄狭小,等待时间漫长乏味。我想起多年前在宜宾等待飞往昆明的航班,菜坝机场也是弹丸之地,却觉得每一分一秒都过得有意思,真是少年心境大不相同。
我一向自知是个矫情的人,夜晚往往会有些情绪蔓生。坐上飞机,莫名觉得有些感伤,可能是要离开云南,可能是要回去无聊的生活,可能是少年事难再续。
飞机渐渐升空,直到看不见任何光亮,机上的人都沉沉睡去。我忽然觉得跟来时的早晨一样,从黑暗中来,消失在黑暗中,我也清楚自己的目的地,只是无人在意。
不过,明天的云南肯定还是太阳高照吧,它从不缺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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