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我会见到你,事隔经年。我如何和你招呼,以眼泪,以沉默。——拜伦《春逝》
四月挽歌(一)
宅男和自闭懒男的界限似乎一直有些黑白交界的模糊,简单点来说,宅男即使再宅,但若是遇到SJ的SHOW GIRL PART或者每年一度的春秋车展美女T秀时,他们还是愿意流着口水翻出个长焦屁颠屁颠出门拥抱下阳光的。宅男心底大概还都藏着一个屌丝变高富帅的梦想,也期待每天开着兰博法拉利接送女神萌妹出入五星酒店各种姿势啪啪啪……但自闭懒男却是另一种境界——就像所有宅男一样,虽然宅的程度也是基于懒的基数,但自闭二字的意思就彻底和宅男划清了界限,如二次元与三次元世界一样没有了重叠和交集,他们有一片自己宇宙,甚至有属于自己独立存在的完整生态系统——你若想破开那片天地,只怕光有轩辕剑和盘古斧也是远远不够的。
梅杰草,就是这样一个自闭懒男。此时他正目不斜视操控着一队龙骑狂战士巨像的混合编队压向对手的基地,身边的盒饭还没有揭开盖子就已经快凉掉,是他喜欢的鱼香肉丝盖饭。
整个屋子充斥着各种奇怪的味道,就算今天鱼香肉丝的味儿再浓郁,也盖不住堆在墙角边散发出阵阵汗酸味道的衣服裤袜,还有远处一堆吃剩的空饭盒,那些顽固的地沟油味儿能清晰分辨昨天前天大前天每日不同外卖的味道……这确实是一个独立存在的完整生态系统,不知名的小虫在几乎黏在地上的拖把里安家,小强在阴暗处嬉戏,蚊子在厨房水池里等待夜幕降临的晚宴,还有无数叫不出名字的各异昆虫动物菌类组成一个完整的生态圈,而梅杰草就是这个圈子的恒星,一个与世无争自得其乐的宿主,安全而无害,好吃而美味。
明天是七夕了,我们去看电影吧。喵小猫。
一条消息跳出来,梅杰草拿起手机快速扫一眼。
看完电影以后我们还可以一起去吃烧烤炸鸭下巴喝蟹粥哦。第二条消息紧接着跳出来。
哼,神经病发错人了。他心里想,扔下手机立马转向电脑屏幕。
梅杰草用那骄傲自称超过150APM的手速快速回复然后切进游戏,刚才操纵的一队龙骑依旧在会战,梅杰草骄傲地扬起头,斜了嘴角蔑笑,手指在键盘上四击如风,八兵营补兵前线双控,一时间风起云动。
五分钟以后,对方打出GG,他终于肩膀一松整个人像刚从马拉松竞赛中回来一样向后靠在椅子上露出满意的疲惫神情。
稍微闭眼休息了一会,他切到桌面,端起快凉了的鱼香肉丝盖饭想找个康熙来了或者什么其他的节目下饭。眼睛瞄到桌上手机,刚才拿完后没有放回熟悉的位置。他想,恩,刚才用过的手机……等等,刚才我用手机了?!
梅杰草拿起手机,收件箱里面停留着刚才进来的那两条消息,而发件箱里则躺着最近一条信息,后面带着一个绿色的小对勾显示已经送达。
关机,开机。那条短信还在。洗把脸,还在。这不是做梦。
墙上的日历时间停在六年前的四月十九日。
六年后同样的四月,他收到了一条署名喵小猫的讯息。
他本能反应般地回了那个讯息,就像六年前那时还勉强称得上青年俊才时,他同样迅速地用这样的口吻无数次回复类似讯息。
他回,“好呀好呀,嘿嘿嘿臭丫头。”
梅杰草死死盯着屏幕,不敢相信是自己发的消息,但发件箱确实显示得清清楚楚发送成功。
是不是该再回一条解释一下?梅杰草手指在键盘上轻轻抚触,回复的游标闪烁,像定时炸弹有规律的倒计时。
正在举棋不定时,另一条短信进来了。
只有五个字,内容没头没脑,但却像一道没有雷响的闪电,轰白全世界。
“谁是守望者。喵小猫。”
四月挽歌(二)
梅杰草胡乱扒了两口饭,定下心来打算不理不睬,不过是个发错了号的人罢了。
六年前他换了手机号,注销QQ人人SKYPE微博贴吧以及各种社交网站上的号码,领着一个包搬到一个陌生的城市。一个人如果铁了心的要消失,那多半一定能得偿所愿。
他自认切断了那种叫做曾经的东西,像个在亚马逊丛林深处生活的原始人一样拥有自己的小宇宙,而这个宇宙的中心基本上只需要两样东西就可以维持运转了:一部能连上网络的电脑,和一只用来叫外卖的手机。
此时他握着那部六年前也许还算是拉风新款的全键盘手机,脸色苍白,凝视,直到手机屏幕暗下去,露出黑色屏幕映出里面的自己,那个人胡子拉碴蓬头垢面,眼神像隔着一层毛玻璃闪烁不清,就连自己看自己都畏畏缩缩战战兢兢。
梅杰草又压亮手机,讯息收件箱里面只有四个名字,从下往上依次是:。,XX银行,XX川菜馆,与最上面署名喵小猫的未知号码。
梅杰草眼睛停最下面“。”这个名字上,手轻轻地离确认的按钮不到分毫距离,瞳孔急速放大缩小来回闪烁,两只眼角抽搐,手无法抑制地颤抖。
半晌,终于还是将手指从确认键上移开,像用尽了全部力气一样瘫下去,长长地大口吞气喘息。
“。”是句号的意思,是用于陈述句末尾的标点。表示一句话的结束,新一句话的开始。
她告诉他这句话时,用手在他面前划出好大的一个圈,声音浅浅淡淡,“句号是一个不停循环的圆,是全部结束,也是新的开始。”
表示一句话的结束。新一句话的开始。
表示结束。新的开始。
结束。开始。
“这是百科上面说的哦!权威学术具有说服力,今次绝对不是我乱编。”她的眼睛大而明亮,里面闪动的光彩让人想捧起她的脸仔细凝视端详。
她说到不是乱编的时候,他笑起来,回忆起曾经她远远指着一颗树信誓旦旦地好像从小家中院子里种满了这种树般,告诉他这叫XX树知道咩,然后等他们走到那树前,发现上面挂着一个牌子,上面写着风马牛不相及的另一个名字。他哈哈大笑地没法喘气,她涨红了脸撅着嘴说,从!今!天!起!它!就!不!叫!这!个!名!字!啦!
然后从此这树在他的生命里换了另一个名字。所以每当她要举什么例子,他总是笑着摸她的头发搂过她肩膀说傻丫头又要自己编个什么啦哈哈哈。
今次绝不是乱编。她认真地看着他,手臂伸直在眼前挥出一个完整的圆。
非常的。认真。
他安静下来微笑注视,她的刘海在黏湿的海风里飞扬,她捻起手撩起别在耳后,夕阳渐沉暮色四合,灯塔像暮至后的武士长剑出鞘直刺而出作圆周横扫,光剑隔一段时间就将端坐的她瞬间轰成一个耀眼如天使降临般晕白轮廓。
他想,如果背景不是黑铁色大海,而是某个纯白幕布,那样子还真像……
那时候和那之前的哪时候,无论何时,她都像一把郎基努斯之枪,从三万六千公里远的天空中垂直钉在他的穹顶,动摇那个曾经自我运转的完整生态系统,像神的旨意,重新定义他的世界观和人生存在的意义。
“像……”
“是不是像美丽的天使呀?哇哈哈。”
“……”
“哼,因为我就是你的天使啊!不过现在天使饿了,天使想吃三文鱼刺身想吃澄阳湖大螃蟹想吃蒜蓉牡蛎想吃辣炒噶喇想吃粉丝扇贝……”
“……天使?你是派大星吧……”
四月挽歌(三)
回忆是原野上的暴雨,劈头盖脸避无可避。
回忆从来不顾忌你在做什么想不想要不要。
回忆的开场就是一场车祸,永远猝不及防。
回忆是好不了的彻骨痛,次次回回反反复。
……
“HEY,大家好,我叫喵了个咪的咪。”
他抬起头,从来来往往的人群里看到她。后来很久以后,他无数次翻搅时间的洪流,他发誓那天那时那刻时间是确定慢了下来。那个高挑的白色连衣裙女生站在那里挥手,周围的人群缓慢模糊逐渐凝固,她微笑,夏日的树刹时绽放第二次花期,就连她裙角绿色的三叶草扣饰也恣意缓慢舒展叶瓣。她招手,对着他一个人红唇轻启,说,hey,大家好,我叫喵了个咪的咪。
Hey,你好,我叫……
你叫粑粑精。
啊?
恩,以后你就叫粑粑精了。
凭什么?
不叫算了!哼!
好的,我叫粑粑精。
……
粑粑精,我鞋带开了。
他俯下身子去给她系鞋带,人潮涌动,女孩眼里闪烁光彩嘴角含笑,没有得意,是小小的幸福绽放。他直起身,一个人影扑在怀里,黑色的直长秀发扑在脸上,香气四溢,就好像饥饿的吃货被一条满是烟雾缭的路边摊小吃街环绕一样。
他没有想到一个女孩子会这么喜欢街边摊的小吃。
哇这个这个!哇好吃爆了你来一个试试!
他忙不迭地吞咽,像个猴子一样两边腮帮高高鼓起,对她送来到嘴边的东西来者不拒。
哈哈大叔我又来了给我四个鸡翅两个鸡腿多放孜然多加料烤得香喷喷哒!
嘿嘿好的这是你的男朋友么,你们俩还真有夫妻相呢。
是么是么,真的咩大叔你太会说话啦,再加一串鸡翅好啦哈哈哈。
嘿嘿哪有说真的呢,这一串送你啦,以后来了就都多送你一串,这么多年终于有人要你啦不容易啊。
大叔我们还能愉快地玩耍了么……哈哈哈……
她搂着他的胳膊,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他看向她,她也恰巧看向他,两个人的眼神相遇,里面群星闪烁有整整一条银河在发光,又像全宇宙的星辰全部都燃烧起来变成超新星,亮得不用睁开眼用心都能感到那炽热的光耀。
粑粑精,我们在一起了养一只小猫咪吧。
我负责养你,你负责养它好吧。
不好,我负责欺负你们俩,你负责养我们俩,这样最公平。
呵呵……好公平。
她继续自言自语。如果养两只,一只叫小啾啾一只叫小贱贱吧!
她又摇头摆手。不好不好,那……一只就叫没头脑一只叫不高兴吧!
呵呵……还不如之前的。
她瞪他一眼。哼我愿意!
后来他们真的养了一只小猫咪。她说,决定了,就叫它节操吧!
呵呵……这是讽刺你自己没有节操的天生属性缺陷么。
哼,要你管,你也没节操,从此我们都有节操了。
他想了一想,觉得这简直是她能想到的最好一个名字了。
除了去宠物医院打针办手续时需要喊,节操乖节操别动节操一会就回家了节操妈妈爸爸在呢乖乖的哈……
除了这个时候,其它简直完美了。
喂,你给我家节操这点猫粮么!他要饿死了!
我明明放了好多啊!
屁!你是不是偷吃了!
……偷吃了……
我要给节操洗澡去了,你要不要洗啊嘿嘿嘿?
哇哈哈要的要的!
好的,抱好他,记得给他洗干净哦。
……喂……不是说一起洗么……
对啊,我要给节操洗澡去了,你~要不要~“给他”~洗啊?于是你说要的。
说完后她就露出狡黠的笑容,身子前倾,脸上的可爱与坏笑聚在一起和睦相处,两只手夹在身边像只小鸭子一样在他身旁跳来跳去,嘴里啦啦啦地穷开心。
一个一米七的长腿女孩,像只小鸭子一样跳来跳去。
他突然想起来有一天,在无人的街道,他骑着借来的自行车载着她,蹬地飞快,停在没有人的海边路灯下,海边的月色皎洁,她也是这样在那银色的圆轮背景下像个小鸭子跳来跳去。
喂,臭丫头,等你老了,也给我跳小鸭子好么。我们躲着女儿儿子,悄悄关上门跳给我看好么。
哼,看你表现。
跳小鸭子还需要看表现么。
当然!你以为每个女孩子都会么!这可是天赋好么!
……你的天赋技能点那时候加的还真浪费……
不过他一直想告诉她的,其实她也有加对的天赋点。比如那几乎随便看一眼食谱就能做出来的精湛厨艺。这种东西和遗传没有什么关系吧,纯纯的天赋。
粑粑精粑粑精你喜欢吃什么?
是肉就行。
真的那么好打发么?哇咔咔
……
没过多久,某个他打完球回到家的午后。一开门香气扑鼻。
粑粑精粑粑精!快来帮忙端菜!哈哈哈,她指着一桌子的菜一个一个指给他看:这是你叫了很久的干煸肥肠,这是你最爱的红烧肉,这是我做了一下午的红烧狮子头,这是糖醋排骨,这是肉末藕盒,这是红烧茄子,这是葱爆肉,这是炒大虾,哒哒哒,还有这个哦——哒哒哒哒哒!海口海达路阿二蟹粥老婆改良版!
……你是不是背着我去新东方厨艺培训学校了……
哈哈哈!我可是美丽可爱漂亮上得厅堂下得厨房宇宙无敌的喵了个咪咪的咪!说完她戴着围裙在身旁小鸭子一样跳来跳去。
他埋头苦吃,她看着他的眉眼充满着溢出来的幸福与快乐。
好啦好啦别吃那么多。
可是太好吃了!
再吃就变成小金鱼撑死啦。
可是好吃到根本停不下来!
傻瓜。
傻瓜,那时候她说傻瓜的时候,会用这个世界上最温暖的笑容看着你,然后再轻轻说,老婆厉害吧?来亲亲!
来亲亲,这边这边还有这边,她转过脸仰着脖子,那些溢出来的幸福像一场海啸肆虐……
……那么幸福……
“然后呢。”一条短信进来。署名喵小猫。
然后?
……然后……呵呵,然后……
然后,他深深深深地呼吸,仿佛站在海拔六七千米的高原上,每一口都作鲸吞长吸要将身边的氧气全部抽干,有什么东西从心底醒过来,每一个细胞都发出巨大的震抖,脑中刺了一把剑,从左边进入贯通右边,再缓缓、缓缓转动,将整个脑海都搅动沸腾起来,各种画面各种声音冲乱飞腾,无数这样的片段汇成即将雷暴的积雨云、正在咆哮酝酿的海潮、积蓄爆发的火山……他低吼着、呻吟着,想要抵御那个从脑海里不停上升的面孔,而不由自主泪流满面颤粟不止。
那个绝美的面孔,那发梢的香味,那手心的温度,那逐渐清晰的过往,如破开大堤的决口、挣脱缰绳的束缚、撕毁符咒的禁制……碰地轻轻一声破开回忆的闸口,铺天盖地摧枯拉朽横扫一切。
然后?然后我才明白。她那么喜欢路边摊喜欢大排档,喜欢和我窝在一个小凳子上吃那些乱七八糟的破东西,喊着中餐小吃才是王道西餐什么的弱爆了我却像个傻逼一样信以为真!却忘记她也是一个如所有街上喜欢漂亮的女孩子一样谁不期待着窗明几净的海景饭店优雅的高脚杯和精致餐碟白桌布好看的摆盘!即使不经常最少也要带着她去一次的傻子啊我就是那个傻子啊,我忘记了那个女孩陪着我在一个又一个摊位前挨着蚊子和烟熏只是因为她爱我想为我省钱想和我坐在一起简简单单地开心而已就好了啊!
然后……回忆是原野上的暴雨,劈头盖脸避无可避。
然后?然后我才明白。我忘记她带回来那只名叫节操的小猫是因为那天我惹了她生气,她这才带了小猫回来说要不是今天有只小猫她真的是气到没法自己再排解了啊。而我却忘记了!我忘记了那天我们是怎样的争吵她是怎样的伤心!这不是一只简简单单养回家名叫节操的小猫而已!
然后……回忆从来不顾忌你在做什么想不想要不要。
然后?然后我才明白。直到很久以后我发现连自己做一个道鸡蛋炒西红柿都累得汗流浃背才知道她为了做出那些我最爱的饭菜大清早和一群大妈挤在菜市场一下午窝在灶台前忙来忙去只是为了看我吃的肚满肠圆是用了多少心血用了多少爱用了多少在意和汗水!
然后……回忆的开场就是一场车祸,永远猝不及防。
然后?然后我才明白。当我看了那么多需要早晨化妆一个小时才能出门的女孩后才明白那个174穿什么都好看的女孩却用着最便宜的化妆品穿着最便宜平凡的衣服在逛商城时从不带我去贵的地方更不求任何只是在我面前傻兮兮地学鸭子跳跳时那比一百克拉的钻石还要闪耀的简单纯白!
然后……回忆是死不了的彻骨痛,次次回回反反复。
为什么要问然后?!为什么要放它们出来!
他把自己埋进枕头中咆哮撕嚎,分不清是哭痛还是离恨。
然后,还有太多太多的然后,然后她的笑容她的好她的温柔她的笑她的撅嘴她的孩子气她的无语凝噎她的伤心的泪水她的一切和一切……就再没有然后。
没有然后就是没有一切。
在然后之后,全部失去。
…………
他疯狂地压着手机,大口大口的喘息像个犯了哮喘的病人,胸腔如炼钢剧烈开合的风箱,心脏如雷轰鸣,血液沸腾手指发麻几乎拿不住手机,直到最后一个句号,压下去发送键时,整个世界轰然倒塌……还有那么多话想说,可是他再也没有一丝力气,眼睁睁看着手机的屏幕暗淡下去,再没有消息进来。
他还想打字,想继续写下什么,可是手完全不听使唤。他再不相信什么撕心裂肺嚎啕大哭时还能对着电脑打字对着手机写短信的故事——就像现在的他一样,血液从手指流走,两只手麻得已完全不属于自己,屏幕在眼中只剩下模糊的光斑,回忆以身躯为战场以全部的精力为马奔驰,你每打下一个字,都像在烫火中剧痛行走,在浩瀚的迷雾中摸索穿行。
他抱着枕头,把自己埋进被子,听不到说什么哭什么,只有大片的悲伤在这个屋子里汹涌咆哮来回奔走。
良久之后,他终于跑完整圈马拉松般,躺在床上握着手机,精疲力竭。
良久之后,叮咚,手机响起。
署名是喵小猫。
“谁是谁的守望者。”
四月挽歌 (四)
叮咚,凌晨五点十六,手机响起屏幕自动点亮,一条信息闪着微光,“失去的意思,是无力回天,是缘分已尽。”
昨天,他收到了一条短信。一个署名喵小猫的陌生人,用仿佛熟识十几年的语气口吻,简短几句话像刺破堤坝的最后一根针,引出沉寂积蓄六年不语的洪流。
这是六年来他第一次与人交流这些。仿佛有一丝阳光终于洞破云层,从雷暴后的黑色积雨云中射下唯一光柱。
"缘分已尽……呼……缘分已尽么……"他很想打过去电话问问那端,什么叫缘分已尽。曾经用力追逐就是没有尽么,曾经全力拥抱就是没有尽么,曾经执手誓诺就是没有尽么……而经历了那么多那么久现在就是尽了么。原来人与人之间,所谓的缘分不是天涯海堑,而是一句我愿意么。
我愿意随你遍天涯,我愿意卑微只为颜你笑,我愿意分分秒秒念你好,我愿意来来回回不论对错拥你怀。
所有我愿意,缘分都未尽。他回讯息,不会尽也不要尽。
叮咚,结束的已经结束。喵小猫。
他想说话,可是咸涩的液体卡在喉咙说不出口,也没有力气打字,几个字如山压在心头,一点一点把心压尘压碎。
他还记得最初她离开的日子,她不声不响地搬离了那个家,他去她可能租住的地方,开门的却是另一个女孩。
她搬走了呢。听说去了另一个城市。
没有道别,没有一切。即使七八天以后他的生日,他幻想着最少会收到一条短信,即使只有四个字而已也好。
但没有。一直到午夜的收音机也传出沙沙的声音,他红着眼睛从她走那天开始四天四夜不吃不喝不眠不休,坐在她们曾相拥入眠的床上圆睁红得发烫的眼睛,没有泪水,早都没有泪水。然后某一天他颤颤巍巍地从床上爬起来,像个丧偶的公狼一般再次哭嚎颤抖着收拾所有她留下的东西,即使是一根头发也不放过视若珍宝地拢起。
叮咚,那不是爱,那叫蠢。喵小猫。
叮咚,蠢到这种地步,就叫作死。喵小猫。
叮咚,叮咚,叮咚,叮咚。
叮咚叮咚叮咚,咕咚咕咚咕咚……那时候她躺在他怀里仰望着他问,你听过咕咚的故事咩?她的眼睛真大真亮,站起来像一只小鸭子一样跳来跳去,一边跳一边萌萌地睁大眼睛歪着脑袋问,咕咚的故事你听过咩听过咩?
听过啊,幼儿园的故事嘛。
讲给我听讲给我听!
那个真心喜欢听幼儿园故事的女孩,那个和他一起在凌晨午夜无人的操场上看流星许愿的女孩,那个在KTV和他唱儿歌的女孩,那个给他做所有他最爱吃的饭的女孩,那个在她面前可爱小鸭子跳的女孩,那个美丽高挑温柔可爱善良纯洁的女孩……就这样再也见不到了……
叮咚,你留下的是最完美的她,那甚至已经不是她了。
全是我不好,是我的错,我的幼稚我的愚蠢我的错误……全是我的……
他不再听那叮咚的声音。他蜷成一团,把头埋在被子枕头里,一会愤怒地高呼,一会又像受到惊吓的食草动物悲戚。
叮咚,你到底还要不要听我说。喵小猫。
叮咚,喂!喵小猫。
……
叮咚,……好吧,我教你怎么挽回。喵小猫。
他握住手机,几乎要把它捏碎。真的么?真的可能么?!他的手与声带剧烈颤抖,如剧烈震颤即将断裂的琴弦。
叮咚,只有一次机会,不要放开。喵小猫。
嗯嗯嗯。一定一定一定。绝对绝对绝对。不放开。
叮咚。传来的讯息里面是一片空白,什么也再没有。他向里面看,似乎看到白色的三叶草裙角姿意张扬再次生长。
……
世界暗下来,所有的蠢,所有的幼稚,所有的不安,所有的害怕,所有的痛苦,所有的难过,所有的不甘,所有的过往甜蜜,所有的曾经伤心,所有的所有,随着他蜷缩地身体一起沉入海底。
那个白色连衣裙的女孩环抱着他的手,蹦蹦跳跳像只小鸭子叽叽喳喳:“老公公!明天是七夕了,我们去看电影吧!看完电影以后我们还可以一起去吃烧烤渣鸭下巴喝蟹粥!”
他笑起来,说好呀好呀嘿嘿嘿臭丫头……
他牵着她的手,那温度那么熟悉,六年过去了,那个温度像一颗永不枯竭的寄主,而他靠它才能存活的榭寄生。
叮咚,声音淡淡响起。他拉着她的手,扫了一眼手机,轻轻丢在身边湖水中。
不再是叮咚的声音,咕咚咕咚,手机缓缓下沉,气泡从没密封好的缝隙露出上升,声波在湖水里涟漪传播。
淡淡的屏幕最后黑下去,露出最后一条信息。
“谁来守望守望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