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是前年冬天的一个上午,老家的一位发小来到了我现在的住处。彼此见面一番客套后,我迅即递上一棵烟,恭敬地引他入座泡上一杯茶,遂坐在他的正面相互聊了起来。在众多的话题中,我俩谈得最多而且最感兴趣的,那便是身体的健康。快要接近尾声时,忽然他的脸上露出了神丧的表情,沉默了好一阵之后,才顿了顿压低声调对我说 :“ 力功走掉了”。继而他又补充解释道,说力功去世的头天晚上,还到他家来过了一次,但没有说上几句话就回去了,言语中似乎有点啻啻磕磕的感觉。
听到这个消息后,我感到十分惊愕。惊愕过后,又觉得有点不可思议。力功是我的堂哥,他的品质及为人之道,我们是十分清楚的。这些年虽然没有过去朝夕相处的时光,但我依然关注着他老来的生活。尤其是他的身体状况,曾未听说有猝然死亡的老年疾病。眼下,怎么说走就走了呢,这里面的答案恐怕在他的儿女心中。鉴于此,对于他的死,我感到分外的惋惜。那是因为,他有着与同龄人不同的命运。
少年时期,力功的父亲因病离世,母亲只好带着他和弟妹四人相依为命。从此家中的顶梁柱被连根拔起,往后的日子就像一座山。因弟妹三人他是老大,无疑承当着“长哥当父”的责任。长年累月,他除帮助母亲分担繁重的家庭压力外,还要带领弟妹做些力所不及的农活儿。在那个吃粮全靠在生产队挣工分的日子,可怜的母亲只好让力功失去上学的机会,留在家中帮助生产队放牛。那时生产队的放牛娃,每天争来的工分仅有大人的四分之一,仍一如大人一般将太阳从东山背到西山。虽然凄苦,但对于力功的家庭来说,可能够减少了几份饥饿的凄苦。于是,便有了几分吃苦耐劳后踏实的心情。
有一年生产队早稻收割结束,根据队长的安排,队里家家户户准备着稻箩,来到了集体的稻床参加分粮食。力功的母亲也和其他农户一样,备足了稻箩兴高采烈地走进分粮的队伍中。快要轮到他们的家时,队长大步走上来扯着嗓子让他闪开,理由是她家中现有的工分数达不上分粮的标准,必须待积攒足够时下次可另行考虑。这突如其来的变化,瞬间使得她们噙着无奈的泪水,悻悻地离开了往回走。力功还没有踏入门槛,母亲哐当一声将稻箩撂在了门前,一屁股坐在檐下垒砌的石头上,双手抱膝面朝北方的小山放声痛哭。力功见状转身飞奔到母亲的身边,他知道,北方的小山有永远不会醒来的父亲坟茔,母亲的哭声里明显有怨恨父亲过早的离世,落下母子四人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同时又有“死鬼亲人”将她们一同带入阴间的想法。看着母亲哭一声喊一声,喊一声又哭一声的凄凉景象,力功由开始的呜呜咽啼也变成了嚎啕大哭。等到他的母亲真的哭累了,遂立即起身拉着母亲的手,乞求着她一步一步往家走。
母子四人凄苦、窘迫现状,左邻右舍看在眼里记在心里,每逢他家断粮、缺衣及少柴的时侯,纷纷伸出援助之手。如此这般年复一年、月复一月,母亲携着家人在忍饥挨饿中终于有了盼头。那是因为力功时年快近二十岁了,成为了响当当的生产队劳动力,也成了撑起家庭脊梁的支柱。可是,随着时光一天天的溜走,转眼力功的年龄已跨进了三十的门槛,时下依然单身一人。为这事,他的母亲心焦如火寝食不安,四下托月老求媒婆牵线搭桥、攀缘提亲,全都因家境困难而先后被婉言拒绝。
然而,天无绝人之路。是年冬天的一个晚上,村子里的一位老人来到了力功的家,说远在润泽湖对面的一户人家,有位二十多岁幼时被抛弃的剩女,中等个子长相一般,不过,头上留有稀疏的瘌痢。如若有意,他乐意帮为其充当一次媒人,给双方介绍并撮合在一起。是一个瘌痢头的女子,开始,力功的母亲迟疑了一下,继而她又在想,若错这次难得的机缘,那力功往后的人生将是一个怎样的结局,遂毫不犹豫的答应了。男方母亲有了明确的态度,媒人窃喜倍感初见端倪。时隔不到三天,媒人便携大龄剩女来到了力功家。男女双方见面后的那一刻,力功虽心中俱多不悦,但在母亲威严的高压下,只好低头无语坐在灶旁的土墼上。
于是,媒人抓住时机乘势而上,将成亲的想法告诉了力功的母亲,并劝说男女双方渐次同意后,决定翌日为她们举行婚礼。如此闪电似的婚姻,显然缺乏了彩礼、嫁妆等许多环节,少了定亲、提亲等许多因素,当然更不存在有卿卿我我的感情的基础。唯独能看得见又能摸得着婚嫁的习俗,全都体现在当日举办简约的婚宴上。席罢,前来庆贺的左邻右舍、长辈及亲戚离开后,男女双方已然入了婚姻的洞房。
或许是同病相怜的缘故,在婚后的日子里,力功和妻子互敬互爱感情笃深。二人共同践行了荣辱与共风雨同舟的庄重诺言,用爱的种子孕育了一女二男。乖巧懂事的三个孩子,让左邻右舍疼爱有加。这种用勤劳和汗水打造出和谐温馨的家庭,显然赢得了众乡亲们的一致称颂。从此,力功那憨厚质朴、吃苦耐劳的农家人形象,在众人的眼里越来越有了一席之地。
一晃又是十多年过去了,力功己顺利地跨入了人生的不惑之年。这年龄在当年人们生存全靠土地刨食的生产队,应属中坚力量也是主力军。也就在这一年的春天,他所在的生产队队长因年事已高体能下降,主动提出辞职并提议由力功接替。队长的提议一旦传出,就受到了大多数社员的衷心拥护,遂后在全队社员投票选举的大会上,力功赢得高票当选通过了。按理说,这是难得的最好荣光,也是实现人生价值的最好机会。然而,此时的力功堂哥,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认为自己人微言轻资历浮浅,根本没有能力承担这项重任。担心上任后若不能很好的履行自己的职责,酿成队里全年粮食欠收社员食不果腹,会蒙上天理难容的罪过。转念他又想,既然全队上下都相信并委以他重任,何不借机努力地搏一搏,抑或也能不负大家的众望。
于是,自上任的第一天起,他暗下就严格要求自己,一定要有吃苦在前享乐在后的精神,一定要有一心为公不图私利的品质。他既是这么说的,更是这么做的。一年四季春夏秋冬,无论是风雪交加的寒冬,还是烈日炎炎的盛夏,每天都是第一个早起叫醒村庄的人,最后一个晚归送走太阳的人。这其间,村前村后田间与地头,哪里有困难哪里就有他的身影,哪里有危险他就挺身而出在哪里。多年以来,心里始终装着大家的疾苦,且受到了全队社员的一致好评。直至实行生产责任制时,他才卸下了这副沉重的担子。然而卸任不长的日子,他忽然觉得身子皮软四肢无力,经医生检查才知道任队长的那些年中,劳其筋骨苦其心志,因长期背负着繁重的精神压力,延宕至精疲力竭体能羸弱所致。遂逃不脱多次住院治疗又花光了全家所有积蓄的厄运,最终,落下了不能干重体力活的病根,还险些丢掉了性命。
力功从事不了较重的体力活,也就意味着家中所有的重担,全都落在他的妻子身上。从小被别人抱养的妻子,有着与生俱来的同理心,从不埋怨丈夫的身体状况,主动承当起家里家外的重任。尤其是家中承包的责任田,将它与家人的生命联系在一起,也视为往后生活的希望。于是她没日没夜地辛勤耕耘,遇上再大的困难从不畏缩也不怨天忧人,如同男子一般将田地管理得井井有条。春耕夏锄秋收冬藏,丝毫也不逊色于左邻右舍的庄稼,日子如同倒吃甘蔗越吃越甜。一天上午,妻子利用下田前的罅隙时间,匆匆忙忙在家的门前平地上捆柴禾。不知是用力过猛还是其它原因,在弯腰专注捆扎的一念之间,妻子突然间感到头晕脑胀,额上不时地沁出豆大的汗珠,随及,身子连同柴禾不知觉地倒在了地面上。吓得在场的力功抬高了嗓子惊叫不已,遂立即呼出了邻居推出板车,迅速将妻子送往附近的医院。然而入院时经医生反复的诊断,心脏还是停止了跳动。
妻子的猝然离世,使本温暖和谐的美满家庭,颇似一座大山轰然倒下,让力功魂飞魄散不知所措。想一想儿女长年在外打工,想一想责任田失去了妻子的影踪,再想一想往后孑然一身的自己,力功捶胸顿足成天以泪洗面。在儿女倾情地抚慰下,在左邻右舍的劝导下,力功仿如从恶梦中渐次地醒了过来。尽管如此,仍始终走不出那凄楚的阴影。每当夜深人静时,独自躺在床上的他,哭一声喊一阵,喊一声又哭一阵。有时默默地为自己冥思苦想,但始终是一个无解的答案。
从此,他过上了鳏夫的独居生活,向着毫无归期的暮景苦涩地煎熬。每年的清明或冬至,在我回家祭祖的时侯,无一例外地见他坐在路旁小店的棚子里。神情木讷、两眼呆滞,深陷干瘪的腮帮也失去了翕张的能力。尤以我们相互对话的时刻,他始终传递着思维迟纯有气无力的窘态。看他这悲戚、神伤及木雕一般的坐姿,我的心中总是泛起了丝丝悲凉,不由得为他一次又一次地默默地祈祷。
今年清明回家祭祖的我,再也见不到他那弥留之际的身影。为了表达个中的绵薄追思之情,做完了清明之后,我特意来到了他曾居住的地方,拍下了两张时下的照片。看着那由红砖垒砌、大门紧锁、窗户紧闭裸露房子,以及四周被恣意生长的小草团团包围的情形,一时我的心中愈发显得沉重,相对无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