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面桃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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赖八省巷,七月见鬼,八月见仙。

我脚后跟生凉,夜漆黑,风呼啸。过了散心桥,看见路灯,终于安定下来。我租住的房子在龙家院子,当年的八省会馆。三峡蓄水,旧城搬迁,住户搬走不少,荒宅一座连着一座。农历七月,乌江风大起,吹得夜空繁星如雨。

夜半,龙七娘抵着门扉唱小曲儿,声声惆怅。

这日,却没有声响。我跨进院子,一只夜猫从屋顶跃下,两眼亮若星辰。猫不惧我,对视我片刻,然后,缓缓离开。院子屋檐下悬挂一只灯泡,投下昏黄的光,猫走向龙七娘的门口。门前团着一个人,一头长发盖了满头满脸。我一惊,退后数步。猫在人旁蹲下,蜷缩身子,眼睛一合,星光消散。

鬼。

这赖八省巷,逢七月闹鬼,时有耳闻。

我欲逃。忽然,龙七娘的声音响起:“生和死,孤寒命。有情人叫不出情人应。为什么不唱出你可人名姓?似俺孤魂独趁,待谁来叫唤俺一声。”

原来是龙七娘装神弄鬼,这婆子,就是一活死人。赖八省的鬼,都由她管着。

唱曲声一落,一个女子的声音响起:“我到了这大半天了,你总得让我进屋吧。”

龙七娘说:“龙家门庭败落,也不是任谁都进得来的?你说是龙镶云的女人,龙骧云都死了多少年了,只怕是七月半的鬼,找错了路。”

女声说:“他还活着。”

这倒是奇了,门口团着的人挺立起来,头往后一甩,露出一张陌生的脸。猫静卧不动。

这张脸望向我:“没吓着你吧?赖八省巷七月闹鬼。”

我说:“吓不着,这天地间哪有这样好看的鬼,这眉这眼活生生的情欲逼人,整个就是一春心荡漾的小姑娘。”

龙七娘隔着门:“男人就死在这张嘴上,须知,愈是艳丽春花愈是蛇蝎心肠,你晓得个鬼。”

姑娘说:“你认识龙骧云?”

我说:“我晓得这个人,十岁立志继承祖上传统,十三岁成立城西斧头帮,被灭,十五岁组织剪刀党,黔城全公交车上的扒手,尽出其中,十八岁与黔城太岁火拼,随后不知所踪。”

龙七娘说:“祖上龙三爷,解放前是船帮老大,这黔城两江两岸,都是他的天下。”

姑娘明媚一笑:“不是这样子的,你们一定弄错了,他不是这样。”

猫警觉,起身一跃,躲于暗处。

我打开门,拖出春凳,搂出一抱拉罐啤酒,我说:“酷暑难耐,一块儿喝酒乘凉。”

龙七娘说:“动色心了,看人家小姑娘单身一人,心里就蠢蠢欲动。这赖八省巷,常有厉鬼,幻化貌美如花。”

我张目细看姑娘,心波涛滚滚。

姑娘说:“龙骧云说,他家是一个大宅子,有九曲回廊,亭台水榭。”

我说:“这原是八省会馆中的湖广会馆,后来落入龙三爷的手中,几经改造,有九曲回廊,亭台水榭。解放后,被分配给贫家小户,修的修,改的改,就弄成了几个大杂院,如今,几处院子也人去楼空,破败不堪。”

姑娘开了一罐啤酒,牛饮。

龙七娘沉默,门后一片寂静。猫游过来,蜷缩不动。

姑娘说:“我是在武汉遇见他的,汉水之畔的云顶咖啡,三月下旬,正是樱花盛开的时节。他一个人独自坐着,头发凌乱蓬松,满头的樱花屑,他坐在靠窗的位置,阳光懒洋洋地照着他。穿着极普通,廉价的衣服,裤子,鞋,袜子,他好像不应该出现在那里,要知道,一杯云顶咖啡要价五百多元,实在不像是他那样打扮的人消费的。他随意散漫,就好像坐在他家的客厅里,衬衣的领子都有些破了,却似乎一点儿都不在乎。”

龙三娘说:“这赖八省巷闹鬼,是因为当年龙三爷杀戮太重,冤死的人太多,七月半,开天门,鬼就出来了。”

姑娘说:“珞珈山的樱花,像堆积的雪,他仿佛是在雪地里打了一个滚来的。他告诉我说,他是一个流浪诗人,是诗歌里的侠。一月份,他从天山下来,就为等一朵雪莲的盛开,他在天山耗费了三个月的时光,南坡雪莲八月开花,一等竟等至十一月,冬夏有雪,雪间有莲,婷婷绝尘。汗腾格里峰人迹罕至,是顶天的汗王峰,南依诺勒切克冰川宛若一条巨大的玉龙,他说,在河山面前,人就是一粒尘埃。他说,寒山寺的钟声抵不过潭拓寺的蝉鸣。人多欲而苦。前年,他从青海去大昭寺,跟随一伙儿藏民,一路磕长头。手掌,手腕,膝盖,额头,全破了皮,结一层厚厚的痂,人寡欲而明净。他平生第一次这样长久亲吻土地,山川与河流,亲吻风、霜与雨雪,亲吻花草与树木,亲吻蚂蚁、蚯蚓、蟋蟀,走着的或者死去的昆虫,亲吻牛粪、马屎,一切走兽的尿,他整个人与自然融为一体……他是我这世上从未见过的男子,今生忘不掉。”

龙三娘说:“赖八省巷西头有一座桥,叫散心桥,桥下有一条小溪,溪水旁有一道泉,喝了这道泉水,心就滚落溪水中,不再有心。这巷子里原有一痴情女子,丈夫征兵未归,日日于桥头等候,一日竟等来丈夫阵亡的消息,当场吐血而亡,心从口里滚落水中。那道泉水,就是她呕血而成。我是喝过那水的,一股子血腥味。”

姑娘说:“我到过许多地方找他,澜沧江、敦煌、漠河、阿里、青海湖……最近的一次,在成都,宽窄巷,我明明看见他了,却在人群中一闪而没。那一天一夜,我在成都的街头找他,不眠不休,默默流泪,在九眼桥,我挨着一家一家酒吧找他,那些歌手唱,和我在成都的街头走一走,我嚎啕大哭。一位歌手说,小妹妹,你哭什么,我说,我找不着我的爱人了。她说,我们帮你找,然后,她们唱,和我在武汉的街头走一走,那个晚上,一条街的酒吧就唱着武汉的街头。”

龙七娘说:“龙骧云十岁时,他爸爸就离家出走了。这些年,我等够了。等不回来……”

姑娘说:“酒呢?酒呢?再拿些来。”她的声音渐渐飘渺。我有些醉了,两只眼皮打着架,忽然,灯光一暗,天地寂灭。

待我醒来,天已经亮了,啤酒拉罐散落一地,春凳上残留啤酒的水渍。龙七娘门紧闭无声。那个披着长发的姑娘杳然无踪。

还有那只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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