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历史的长河里,个人渺小到如同一粒尘埃,短暂的生命结束后,就被湮没在滚滚洪流里,不被人记起,留不下任何痕迹。
能让后人一直记得的,载入史册而永久流传的,就是那些帝王将相、才子佳人、文士富豪,这些人要么建功立业、要么著书立说、要么开宗立派、要么发明创造……总之,得有一番轰动的作为才行。可凡事都有例外,有极个别的人,他们几乎什么都没做,却得以名传千古,被后人一直挂在嘴边。比如,唐代的汪伦就是这样一个人。
唐代大诗人李白有一首送别诗《赠汪伦》,可谓家喻户晓、妇孺皆知,人人出口能诵。
《赠汪伦》:
李白乘舟将欲行,忽闻岸上踏歌声。
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
可能人人都疑惑,这汪伦到底是谁?他是何许人也?他是何等大人物,能让李白念念不忘?为什么在史籍中,籍籍无名的汪伦,却让李白作诗相赠?
在史料中,在同时代其他诗人作品中,都未见汪伦此人,也未闻此人。他就像一颗流星,突然出现在李白诗作中,然后又消失得无影无踪。我们只能通过一些蛛丝马迹,来看看汪伦到底是何方神圣。
一、李白《赠汪伦》妙在哪里
送别诗是古代诗歌中的一大类型。现代社会,因为交通和通讯的便捷,人们几乎没有了离别相思之苦,而在古代社会,与千里之外的亲朋好友相聚是极其困难的一件事,离别往往是永别。
因而,离愁别绪是古人情感中最真挚浓烈而动人的一种。送别诗大多是黯然神伤的,或是撕心裂肺的感伤,饱含着深深的愁绪别恨。
比如,王维《送元二使安西》“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王维《送别》“但去莫复问,白云无尽时”;王勃《送杜少府之任蜀州》“无为在岐路,儿女共沾巾”;李白《送友人》“此地一为别,孤蓬万里征”;王之涣《送别》“近来攀折苦,应为别离多”;白居易《南浦别》“一看肠一断,好去莫回头”;许浑《谢亭送别》“日暮酒醒人已远,满天风雨下西楼”;辛弃疾《鹧鸪天•送人》“今古恨,几千般,只应离合是悲欢?江头未是风波恶,别有人间行路难”;李叔同《送别》“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这些送别诗,皆充满深深的伤感,而李白的这首《赠汪伦》,同是送别,却看不出忧伤之情。
诗的前两句叙事,写离别的场景,“李白乘舟将欲行,忽闻岸上踏歌声。”李白乘舟将要离去,忽见汪伦带着一群人前来送行,他们手挽着手,一边走,一边唱着踏歌。“将欲”与“忽闻”相照应,形成反差,在小舟待发之时,离别的凄苦将要涌上心头,忽然看见一群人踏歌而来欢送,出乎意料之外,诗人非常惊喜。
诗的后两句抒情,突出情谊的深厚,“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也许汪伦昨晚已设宴饯别,说明第二天因事不能相送了,但他不仅来了,还踏歌而来,这令诗人感动万分。该用什么语言来表达这份深情?桃花潭就在附近,于是诗人信手拈来,用桃花潭的水深与汪伦对自己的情深作对比。
先赞叹桃花潭水“深千尺”的深湛,却笔锋一转,用“不及”二字,衬托出汪伦对李白的那份真挚的友情。用比物的手法,把无形的情谊化为有形的千尺潭水。
正如清代沈德潜评价此诗说:“若说汪伦之情比于潭水千尺,便是凡语。妙境只在一转换间”(《唐诗别裁》)。的确,这两句妙在将两件不相干的事物联系在一起,且形成对比,有了桃花潭水作参照物,情谊便有了具象化的表达,既形象生动,又耐人寻味。
古诗的传统是主张含蓄蕴藉,言有尽而意无穷才是高境界。宋代严羽提出作诗四忌:“语忌直,意忌浅。脉忌露,味忌短。”。然而,李白《赠汪伦》却是直露、坦率、质朴。全诗自然天真,直抒胸臆,全无矫饰,自有一种自然高妙。《唐诗笺注》也说:“相别之地,相别之情,读之觉娓娓兼至,而语出天成,不假炉炼,非太白仙才不能。”这首诗应景即兴,看不出一丝修饰加工的痕迹,通篇一气呵成,用词自然淳朴,用最平实语言抒发出了最真挚的情感。
而且,古人写诗,一般忌讳在诗中直呼姓名,认为这样寡然无味。而《赠汪伦》,不仅直呼自己的姓名,又直呼对方的名字,不但不会让人觉得直露无礼,反而显得真率、亲切而洒脱。
二、汪伦何许人也
对于汪伦究竟是什么人,至今仍存在较大争议,有人说他是歙州黟县(宣州太平县)人,曾任泾县县令,家世显赫,与李白、王维交好;有人说他是泾县陈村人,就是一个普通的村民而已,为人豪爽好客,喜欢结交朋友;有人说他是泾县乡绅豪士,结交广阔,也喜欢舞文弄墨。真实的汪伦到底是怎样的人,已很难说清了。
宋本《李太白文集》在《赠汪伦》题下有注:
“白游泾县桃花潭,村人汪伦常酝美酒以待白。伦之裔孙至今宝其诗。”
就是说李白游历泾县时,村民汪伦酿美酒招待他。《唐诗三百首》、《全唐诗》等均持这种说法,认为汪伦就是一个普通村民。
明代唐汝询在《唐诗解》中也说:
“伦,一村人耳,何亲于白?既酿酒以候之,复临行以祖(饯别)之,情固超俗矣。太白于景切情真处,信手拈出,所以调绝千古。”
清人袁枚在《随园诗话》记载:
唐时汪伦者,泾川豪士也。闻李白将至,修书迎之。诡云:“先生好游乎?此地有十里桃花。先生好饮乎?此地有万家酒店。”李欣然至。乃告云:“桃花者,潭水名也,并无桃花。万家者,店主人姓万也,并无万家酒店。”李大笑。款留数日,赠名马八匹,官锦十端,而亲送之。李感其意,作《桃花潭绝句》。
也就是说,清人袁枚认为汪伦乃是当地乡绅豪士,他久仰李白大名,听闻李白要来泾县,就写了一封信,骗他说“此地有十里桃花,有万家酒店”。李白去了,发现“桃花者,潭水名也,并无桃花;万家者,店主人姓万,并无万家酒店”。李白既来之则安之,逗留了数日,汪伦用美酒款待,还赠给名马八匹,官锦十端。
在此期间,李白还写过《过汪氏别业》两首诗,诗中写自己住在汪家依山傍水的别墅里,美酒佳肴,好不痛快。汪伦家有别墅,有美酒佳肴,而且招贤纳才,说明汪伦有钱有地位有身份。
上世纪80年代,据汪广泽、李子龙先生考证,在泾县《汪氏宗谱》、《汪氏宗谱》、《汪渐公谱》、《汪氏续修支谱》中发现了新记载:
“汪伦又名凤林,仁素公之次子也,为唐时知名士,与李青莲、王辋川诸公相友善,数以诗文往来赠答。青莲居士尤为莫逆交。开元天宝间,公为泾县令,青莲往候之,款洽不忍别。公解组后,居泾邑之桃花潭。”
据今人考证,汪伦是唐代名士,又名凤林,为歙州都督、越国公汪华五世孙,当时汪伦还是泾县县令,和李白、王维关系很好,常以诗文往来赠答。卸任后住在泾县地处泾川上游的桃花潭畔。也就是说,汪伦不但是县令,还出身望族,家世显赫,交游广阔。
从宋、明、清以来泾县地方志都误记汪伦是泾县人。现代学者汪兴吾考证,认为汪伦是太平县人,后全家移居泾县。
根据种种资料和常理推断,汪伦是不是泾县县令不敢肯定,但他至少不是一个普通的村民,他最起码也是当地一位有钱有名望的人。
据《李太白全集·年鉴》写到:“天宝十一年, 公之行踪,由梁园而曹南,由曹南旋反,遂往宣城,然后游历江南各处。”也就是说,天宝十一年,李白从开封梁园出发,往南去往宣城,然后游历江南。
《赠汪伦》这首诗,大约作于天宝十三年(754年)至天宝十五年(756年)期间。李白游历安徽,途经泾县时,受到汪伦的热情接待。临别时,李白挥毫写下了这首脍炙人口的赠别诗。
三、汪伦与李白的知心之交
那汪伦和李白见面时到底是怎样的场景?汪伦又是怎么深得李白之心呢?
汪伦也算是当地名士,久闻李白大名,听说他游历江南,此时到了宣城,于是写信邀请李白到泾县游玩。汪伦在信上说,这里有十里桃花,有万家酒店。李白对汪伦也略有耳闻,加上他好游历,好饮酒,听闻有美景佳酿,欣然应邀而至。
李白到达后,却未见信中所言盛景。汪伦搬出美酒盛情款待李白,并笑着说:“此地并无桃花,是十里外有潭水名叫桃花潭,也并无万家酒店,而是开酒店的主人姓万。”李白显然被忽悠了,然而,看到直言爽快的汪伦,李白也并不介意,而是大笑不止。
此时恰逢桃花盛开之日,草长莺飞,潭水清澈,翠峦倒映,汪伦家别墅内飞阁流丹、曲径通幽,辉煌而不失雅致。汪伦每日以美酒佳肴款待李白,胜景美酒,二人志趣相投,相谈甚欢。
李白为此还作过两首诗,名叫《过汪氏别业》:
《过汪氏别业》(其一):
游山谁可游?子明与浮丘。叠岭碍河汉,连峰横斗牛。汪生面北阜,池馆清且幽。我来感意气,捶炰列珍羞。扫石待归月,开池涨寒流。酒酣益爽气,为乐不知秋。
《过汪氏别业》(其二):
畴昔未识君,知君好贤才。随山起馆宇,凿石营池台。星火五月中,景风从南来。数枝石榴发,一丈荷花开。恨不当此时,相过醉金罍。我行值木落,月苦清猿哀。永夜达五更,吴歈送琼杯。酒酣欲起舞,四座歌相催。日出远海明,轩车且徘徊。更游龙潭去,枕石拂莓苔。
这两首诗,加上《赠汪伦》,足以证明李白已把汪伦当作知心朋友,对在汪伦家游玩的日子非常满意且留恋。
李白流连忘返,连住数日。分别时,汪伦还送给李白名马八匹、官锦十缎。
但汪伦打动李白的,并不是因为钱。要知道,李白是散尽千金而求逍遥的谪仙人,钱财他是看不上的,有多少土豪要结交李白,请李白喝酒,李白也都拒绝,更没见李白给那个土豪赠过诗。
可见,汪伦与李白意气相投,志趣不谋而合。汪伦让李白感受到,这世上有一个人能懂他,理解他。这个人对他无所求,既不想巴结他,也不想靠他出名,只是出于欣赏。千金易得,知己难寻。李白有了汪伦这个知心朋友,心情大好,离别时自然难分难舍。
离别时,李白已登上木舟,即将摇桨离岸,分别的凄苦涌上心头,忽然,一阵歌声飘来,汪伦带着一群人,边走边拍手踏脚歌唱,为李白送行。这个新结交的朋友,对他如此真诚,李白深深为之感动,于是铺纸研墨,写下了千古名篇《赠汪伦》。
汪伦,本应籍籍无名,被历史湮没而无人记起的人,因为这首诗,而名扬千古。
汪伦能够结识大诗人李白,完全是偶然的,倘若李白拒绝了汪伦的邀请,自然就没有这次相见了,汪伦自然也就不会被人记得了。
汪伦遇见李白,和李白成为促膝相谈的知己。李白为他相赠一首诗,把他的名字直接写入诗里,汪伦因此名留千古,妇孺皆知。
因为李白的诗,汪伦千古留名。可以说,能结识李白,是汪伦莫大的幸运。李白能结识一个真正懂自己的人,也是他的幸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