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打架的时候,场面不小。
因为刚好正碰上一伙儿山匪梗着心拦下了运送朝廷官银的车队,那些蛮人光天化日之下,亮了兵器就上前伤人抢夺,简直目无法纪!
一时血气上涌,我拔了随身的窄剑,没头没脑的冲进混战的人群里,剑花泠泠,一招飞花逐月直奔着个穿烟色灰蓝短打的人而去,那人拿黑巾蒙着面容,持剑反手一挑便化了我的攻势,紧接着挪身一让,我已然落了下风,没待稳住身形只觉得额际轰的一下受了一击,剧烈的疼痛层层沸腾翻滚直至将我的神思侵蚀吞没,全身的气力也在片刻间流失殆尽,最终踉跄倒地。
眼皮沉沉阖上,但仍然看的见满目的猩红,像是开在深秋里的成片枫叶,叫人不知身在何处,原要去向何方。耳畔还有冷兵器碰撞剐蹭的声音,尖锐冷冽带着死亡的肃杀气息,平日里我最听不得这些声音的,可是现在,我连泛起鸡皮疙瘩都费劲。
混沌中有人踩过我的身体,往哪个方向的都有,我觉不出来疼了,就是困,很困。
醒来的时候我躺在一张床上,疼痛像是一汪深海,将我困囿其中不肯放行。我想坐起来,可是胳膊却似是从哪里随意捡来拼凑在我身上的,不合使用,完全动弹不得,腿脚也是。更叫人恐慌的是我的眼前是一片静谧沉寂黑,不见丝毫光亮。哪怕是没有月亮的寥寥深夜,也不该如此才对。
“有没,有没有人?”我小心翼翼的问出声。
在听见答复之前就先嗅着一阵浓郁醇厚的中药味儿,伴着急促、乱了章法的细碎脚步声,然后听着哐当一声轻响,应该是碗碟一类的物件儿被匆忙放在了木质的桌面上,有液体泼洒出来的声音,空气中草药的味道愈渐浓厚。
一声长长的吸气声,才终于闻得人声:“哎呦喂,烫死我了……”衣裳的布料相互摩挲,窸窸窣窣。那人大约是在抬手去捏着耳垂。
脚步声越来越近,那人在走向我。
“你醒了啊!”不待我回答,那人兀自继续道:“也是,都昏睡了五天了,该醒了。”
“五天?”我有些惊诧,不过是做了一场叫人疲倦的噩梦,原来已经过了这么长时间了。
“嗯。”那人嘎啦嘎啦的拖拽过一把椅子放在床前坐下,我听见长长的吹气声和瓷质汤匙不经意间碰撞着碗壁的声音,猜到了那应该是要给我喝的药。
“我怎么会在这里?你是谁?”我问。
吹气声止住了,汤匙的搅拌没有停。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过后,他说:“遇辛送你过来的。我就是个大夫,你随意喊我什么都行。”
遇辛?我并不记得任何叫这个名字的人,讲记忆翻来覆去好一番搜寻,才突然忆起那日打劫官银的那伙人的面巾一角,似乎都有个银线绣成的“辛”字。这叫我更加犯糊涂了,思绪越理越乱。
“遇辛劫官银……是有原因的。当今朝堂腐败,宦官弄权,柳州一带近日暴雨频频,洪水泛滥,灾情严重。上报朝廷以后,圣上体恤,发放的大笔赈灾钱银却都叫那些贼人层层克扣,落入了他们自己的腰包……遇辛本是太尉之子,看不惯此等行径又碍于身份,是不得已,才扮作山匪去劫了那些钱银的,哪晓得半路冒出一个你来……”
我费力的消化着得来的信息,半晌才大抵明白了些,原来是我不辨青红,胡乱出手。
“遇辛没想伤你,只是想打晕你少些妨碍便是,怎料却是误伤了你的头部……”
“那,我的眼睛是,怎么了?”
“淤血压迫了你的经脉,所以你暂时,看不见了。混战中遇辛顾不得你,累你筋骨无辜又生受了许多伤,他走之前,托我待你醒来之时向你致歉。”
“以后,我是说以后,都这样了吗?我会一直看不见了吗?”
一片静寂。
心陡然一沉,一同坠进冰冷的黑暗里。
“会好的,只是,需要时间……来,先把药喝了。”他的声音明显带了些心虚的闷哑。
一只勺子盛了温热的药汁送到嘴边,我张嘴,小心啜过。待一碗药喝完额头已经沁出一层细密的汗,一腔子的艰涩苦味儿顺着舌根又折返,叫人直犯恶心。
“谢谢。”
那只正拿帕子拭去我嘴角药汁的手一顿,“受人所托,忠人之事,你不必谢我。遇辛他送那批官银去了柳州托我看顾你,你且在这里安心养伤。”话毕,收拾了药碗,足音渐远。
我说不好自己是什么感觉,疼痛都不打紧,眼睛看不见着实叫我有些失落绝望。从前意气风发只说着大话要闯荡江湖,却连一套剑谱也没有完整练下来过,学了一招飞花逐月便以为自己天下无敌,江湖任行了。被遇辛打倒的时候,一度以为自己就要死了,那时候心底生出的恐慌如同纤细密集的蛛网将我裹了一层又一层,快要窒息。也是那时候突然觉得,也许不一定要很潇洒,无论如何,只要是活着的话,都还是有希望啊!
去走更远的路,去练习更多的剑招,甚至于去多尝一顿米饭,都是好的。
有希望,日子总归没那么难过了。连眼疾带来的困扰,都减轻了些许。
呆到第二个月的时候,身上筋骨的伤已经好了很多了,下床走走已经没有问题。一直以来负责照顾我的那位大夫说,遇辛很快就要从柳州回来了,见到我康复的话应是会很高兴的,也不至于一直那么内疚了。他还说遇辛一向有胆识、又魄力,最是爱结交正义之士,这也是为什么当初会救下奄奄一息的我托付给他照料的原因。我虽然贸然插手行事莽撞,但是一颗赤子侠义之心却是不假。
听了这话我其实是挺受用的,便也期盼着见一见这位少年义士。
又五天。
我的眼睛明显好转了很多,摘了蒙眼的纱布,已经可以捕捉朦胧的光影,再缓缓,眼前的景物一点一点聚了焦,现出清晰的画面来。我高兴坏了,大声喊着大夫,要告诉他这个好消息。未几,有一人颓然走进我的屋子里,脚步跌跌撞撞,似失了魂魄。虽然没有见过大夫的模样,但闻着熟悉的药草味道已经足够我确认他的身份。
“我的眼睛好了。”我说。
大夫抬了头看我一眼,目光里揉进了许多苦痛哀伤。眼皮一抖,心头陡然笼上一层暗云。
“遇辛……死了……”
“怎么,怎么会?不是说就要从柳州回来了吗?”我强打起笑意,情愿只当那是个玩笑,可声音还是颤了颤。
“他劫官银的事,不知怎的就泄露出去了,那些个宦官!”大夫咬了牙,脸上显出愤恨的神情来,眸子里杀意一闪而过,攥紧了拳头猛的砸上酸枣木的桌子。吁出一口长长的气,缓了缓激烈的情绪,续道:“遇辛他怕是,从一开始,从筹划这件事情的时候,就已经料到了这样的结局吧……”
又是半晌死寂。
“罢了,遇辛已死,你也已经痊愈,走吧,走吧。恕我就不远送了。”大夫说。
是该走了。
只是我不明白我这眼睛明明已经好了,却还是怎么也看不清这世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