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未暖还寒,将本已开始缓缓解封的芬陀利池又冻了个结实。凤九百无聊赖,只得整日里待在新殿照顾滚滚外加玩福来。过去的十多日,虽然东华不用再代理政务,可他也没能真的闲下来。二十七天的修缮工作一直进行得很慢,而显然紫衣尊神在此事上的耐心远不及他平日里看书煮茶下棋的时候。
几天前,东华帝君离开九重天去了一趟昆仑虚。他将那处驻守的七万天兵撤回了一半,直接部署到了若水河的北岸营地。又将昔日座下大将孟昊神君招了回来,守着那处眼下还算安稳的是非之地。白止狐帝依旧驻守昆仑虚脚下,而山顶云雾渺渺中的清修之地上,弟子们生活依旧。
这一去,紫衣尊神花了不少时间。待到归来之时,已是春暖花开。
瑶池中的芙蕖有了复苏的迹象,生机缕缕荡在碧波之间。
古人有云,一年之计在于春,一日之计在于晨。而就是在这么一个风和日丽的春日清晨,太晨宫中终于现了紫衣尊神的身影。他是回来睡觉的。同他一起归来的,还有他座下掌案仙官重霖。
这个点,凤九还睡着。而此时鸠占鹊巢的是他那不足半岁大的嫡亲儿子——白滚滚,且他看起来已经睡饱了。东华抱着胳膊站在床榻前,同他大眼瞪小眼地对视了许久。那孩子除了天生不知道何为着急外,还外加不晓得害怕。嘴里吐着唾沫泡泡,哈喇子流了一脖子。东华委实嫌弃得要命,又不好像对待福来那样把他放在芬陀利池里涮一涮,更不能索性将这个肉团从殿门口扔出去。就在他踌躇着的时候,凤九翻了个身,险些压在孩子稚嫩的身躯上。东华心头一惊,刚想伸手去捞孩子,就见那小肉团的一双小短腿用力一蹬,一个骨碌便翻了过来。他趴在床榻上偏头朝身边近在咫尺的娘亲看了一眼,随后一滴口水落在了褥子上,好似连着根蛛丝似的,晶莹剔透。
东华心中起了些波澜。才不过两个多月没见罢了,这孩子竟已学会了翻身!他遂幻出苍何来放在他的身侧比了比,又一掌将他托起,同已经握在左手上的苍何一起掂了掂。
这么大的孩子,手脚的灵活度已是较之数月前突飞猛进,力气也是一日大过一日。一阵手舞足蹈过后,滚滚险些从他的手掌中栽到榻上。苍何被扔到了一旁的褥子上,东华不得不双手抱住他。将他翻了个面放在臂弯中后,一缕银发不出意外地落入了滚滚的手中。随后,已为人父的东华帝君再次生出了将这个不足半岁大的孩崽子扔进芬陀利池的冲动。看了看自己沾满口水的鬓发,又瞧了瞧那张与自己长得七八分像的脸,即便这冲动来势汹汹,紫衣尊神也只得将它悉数收敛起来一滴不漏地关进笼子里。
在外奔波了这么久,又赶了夜路回来,他已是困乏难耐。本想回来先睡上个安稳觉,不料刚进寝殿便就发现自己的床榻被人占了。看着自己身上和被褥上的狼藉,东华已是睡意渐散。爱干净的老毛病一犯,他顿觉浑身难受。想着既然不能将这肉团扔进池水里洗一洗,抱他一起去衔天泉泡一泡总还是可以的吧!
和煦春风拂着月亮门旁的无忧树,娑罗树林环抱中的衔天泉依旧雾气腾腾。氤氲水汽中,紫衣尊神已是褪尽了衣衫。他怀中的孩子此时也是光溜溜的一团,两条莲藕似的胳膊紧紧圈着他的脖子,神情有些紧张。
温热泉水漫过他的胸膛,他怀中的孩子发出了轻轻的呜咽声。平日里软绵绵的幼小身躯绷紧时竟也能如此僵硬,东华觉得挺新鲜,亦觉着挺有趣。他拍了拍滚滚的小屁股,强行将他从自己身上剥了下来。
这孩子的眼睛很大,圆溜溜的,似两颗葡萄,却又很难说这双眼睛生得像凤九。他端详了他一阵,觉着长开点的孩子倒是比几个月前又好看了不少。此时,滚滚的嘴角向下弯出了个叫人心碎的弧度来,下巴还直发颤,眼里包了一包泪,看起来要多委屈就有多委屈,好似眼前的这个亲爹下一秒就会松手,将他扔在这温泉中淹死。
东华忍俊不禁,遂就收了捉弄他的心思,心肝儿似的将他往怀里一搂。寻了块高些的砥石坐下,他开始洗滚滚的脖子。那处有许多口水,湿滑粘腻,洗起来也不是很方便。东华不得不承认,凤九挺会养孩子。这肩膀都快和下巴连上了,也不知她究竟是怎么把滚滚养得这么白白胖胖圆滚滚的。难不成真是因为取了个好养活的小字?
许是胸膛上的伤疤蹭到了孩子细嫩的皮肤上,滚滚开始有意识地用手推开彼此间的距离。以紫衣尊神的手劲,一个半岁大的孩子自然是推不开的,就算换个非等闲的上神来,也是推不动分毫。可眼下那双小手微微一用力,他们便已不再肌肤相贴。东华感受到了儿子的抵触,遂就顺着他,拉开了彼此的距离。滚滚的一双小脚站在他的腿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蹬着,间或还迈着步子,好似在学走路。不过,这么点大的孩子离学步尚早,他的腿力还远远不足以支撑住他那具有些过度圆润的身体。此时踩在东华腿上,也是虚飘无力,更像是在玩水一般。
滚滚玩得挺认真,不知疲倦地迈着两条小短腿,很是珍惜自己“站着”的时候。初为人父,又长期不在天宫,紫衣尊神也就放纵自己宠着他顺着他,让他玩个尽兴,权当是在弥补这小半年的缺憾。
凤九一觉便就奔着巳时去,睁眼没见着身旁的孩子差点吓得惊声尖叫。东华一直数落她睡觉不老实,大大咧咧还爱踢被子,凤九一直不以为意。眼下这么大一团孩子不见了,做娘的自然就往被子底下找。东华本就生得高大,床榻被褥皆是依着他的身高定做的。眼下虽已是春日,但入了夜却依旧寒冷,因此这一大床的云被还是冬日里的那一床,蓬松柔软,占地面积委实相当可观。一通好找后,她没有寻着孩子的踪迹,却在被褥里摸到了个冷冰冰的东西。凤九一个激灵,缩了手便把被子一掀。温暖的云被里躺着的,并不是她那汤婆子似的儿子,而是苍何。
东华回来了!
凤九一乐,从床榻上跳起来抓了外袍就往新殿跑。她猜东华是把孩子抱去新殿睡了,可到了那处才发现殿内连个人影都没有。她有些纳闷,东华抱着孩子能去哪里呢?
门外传来了声响,却明显不是东华的脚步声。她紧了紧自己肩上的外袍,探头望去。
白衣白靴,来的正是她夫君的掌案仙官。
“重霖,你也回来了!”
重霖见了她这副仪容不齐的模样,迅速顿了脚步,低下的头再也没敢抬起来,恨不得把眼睛也一并闭上。
许是察觉到了自己的不得体,凤九笑得有些干,遂直奔主题。但因为紧张与不自在,她结巴了。
“见……见着帝君了吗?”
“回帝后,帝君在衔天泉沐浴。”
点了点头,凤九裹着袍子做贼害怕被捉赃似的贴着墙壁溜了出去。她快步奔着衔天泉去。天可怜鉴,这些日子,她可想死东华了!
月亮门依旧封着结界,将除帝后以外的所有人阻挡在外。凤九猫着腰便一头钻了进去。娑罗树林间隐隐溢着缥缈水汽,温热湿润的空气伴随着潺潺水声自林中飘来。
是了,东华就在里头!
她跑得有些急,差点连绣鞋都掉了。踉踉跄跄地往林子里扎,水声越来越清晰。
不远处现了熟悉的背影,一头银发如天河般璀璨,仿佛无数细碎的白水晶倾泻,在晨曦中散着斑斓光辉。
凤九收了脚步,站在了一颗娑罗树旁有些失神。
银发尊神袒着胸膛没在水中,一双有力的大手正举着一个孩子。同样的银发,几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精致五官。这是东华头一回带着滚滚一同入浴,这景象是那样的稀罕以及叫人心醉。凤九挪不开眼,魂魄早就在看到这一幕的时候就被勾入了衔天泉。直至东华蓦地从泉中一跃而起,巨大的水花溅起一波水浪将岸边的天石打湿时,她才勉强回过神来。那双大手依旧举着那个不到半岁大的孩子,却一下子将他拉离了很远。凤九定睛瞧了瞧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随后差点笑岔气了。
东华黑着脸掐了个诀法给自己穿上衣裳,随后便抓了自己的外袍将孩子裹了裹塞进了凤九的怀里。她抱着孩子笑得没心没肺,连说话都不利索了。
“童子尿可……可是个好东西。”
脸上写满了嫌弃,紫衣尊神回身便是一个指诀。挺大的一方天泉瞬间便空了,随后砥石缝隙间有细小水流缓缓溢出。
“让宫娥烧些洗澡水送来寝殿。”
“那可是你儿子的尿……”凤九笑得泪花泛滥,“他这么小……一次也尿不了多少……你至于把一池子的水都换了嘛!”
“你上族学时,夫子没教过你什么叫一粒老鼠屎坏了一锅粥吗?”
凤九呛着了,突然就对今日的早膳产生了些抵触。她咳了好几下才缓上一口气来,而东华已是走远了。望着他的背影,凤九撇了撇嘴,觉着东华这个比喻有些不恰当。他怎能把自己的儿子比作老鼠,且滚滚在衔天泉里撒了泡尿怎还能扯上福来!悻悻然,衣衫不整仪容不齐的凤九帝后抱着同样是只裹了件紫色衣袍连尿布都没穿的太晨宫小殿下迈出了月亮门。她唤了个过路的宫娥,让她去准备两人份的洗澡水送去九华殿。东华要重新沐浴,滚滚自然也得再洗洗。虽然东华还挺会给她这只狐狸洗澡的,但洗孩子这件事大约是神生里头一回干,难免洗不干净。再者,若是不把滚滚里里外外再洗一遍,想来东华今日大约也不愿再抱他了。凤九摇了摇头。这怎么能行!孩子还是该多与双亲待在一起,感情才能深厚。
“吱……”
白毛小耗子不知何时已经跟在了她的脚边,还很应景地应和了一声。凤九低头循着声音去瞧,却因怀里抱着孩子而视线受阻。她看不见它,却知道那小胖墩正不紧不慢地跟着。
“你是不是饿了?”
“吱……”
凤九咯咯笑出了声,“那你就再饿一会儿,反正都已经这么胖了。”
福来:“……吱。”
滚滚哼唧了几声,以为娘亲是在同自己说话。
“不饿你!”她紧了紧怀抱,柔声哄道,“你怎么同你父君一样小鸡肚肠,就连撒起娇来都要摆张臭脸!”
一团阴阴当头照,空气顷刻间便就起了丝丝凉意,叫人背脊都发麻了起来。凤九伈伈抬头,当即迎上了紫衣尊神那张似笑非笑的脸。只见他浓眉一挑,逼近了她几步。
“本帝君好像听见你在背后说我的坏话。”
凤九脸一僵,结巴道:“你……你听错了。”
“你方才说我什么来着……”他唔了一声,“好像想起来了……”
除了讪笑,凤九一时也想不到自己还能做什么来亡羊补牢了。
“撒娇?臭脸?”他恍然大悟状,“哦,对了,还有小鸡肚肠!”
凤九笑不出来了。东华明明已经走出了大老远,怎么她低声嘀咕几句还能传到他的耳朵里!难道他是顺风耳?
“骂完本帝君不过瘾,再腹诽几句?”
抱着滚滚,仿佛抱着根救命稻草,凤九往后退了几步,企图缓解这能要人命的尴尬与压迫感。可惜紫衣尊神并不打算放过她。她退一步,他便进一步。一步一步,直至凤九整个后背都贴在了宫墙上。空气里瞬间弥漫开了一片叫人面红耳赤的暧昧,东华靠得她紧紧,只二人中间夹着的那个小肉团有些碍眼。
“……孩子还在呢!”
凤九已是脸烧得慌,若不是手里还抱着滚滚,她大约就要捂着脸就地蹲下了。
温热的呼吸掺着淡淡白檀香的清甜,东华索性凑到了她的耳边,将声音压得极低极沉。
“方才我与孩子洗澡的时候,也没同他说你笨得叫人叹为观止……”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全然是受了委屈的语气。凤九目瞪口呆。她这夫君一句话的功夫,便就在数落她措辞不当的同时,还骂了她一句笨,外加装了一回可怜。凤九不禁唏嘘,果真是得罪谁都不能得罪东华帝君!她这个十万岁还是开了后门才飞升的上神,战斗力委实和帝君不在一个级别。
沉默着看完全程的小肉团淡定地将拇指塞进了嘴里,显然已经对这场实力悬殊的较量失了兴趣。紫衣尊神低头瞧了瞧他,眉心不觉又微微敛了起来。他还记得当初夜华裹着尿布的时候,整日里哭哭闹闹,全然是个无理取闹的小奶崽子,丝毫没有会长成现在这么个死气沉沉的性子的征兆;当年洗梧宫添了个小娃娃,也是吵得人头疼……在他的认知里,孩子一直是个麻烦和喧闹的制造者,可滚滚却打破了他的认知。东华有些好奇,他这儿子长大以后究竟会是个什么样的性子?
凤九见他走神了许久,遂就喊了他一声。东华回过神来的同时也拉开了彼此的距离,心中顿时生出了一丝不安。滚滚这么安静,莫不是个哑巴?他打量了他一会儿,又把这份忧虑生生憋了回去。孩子不过才半岁大,想来即便他不是个哑巴,现在也只能当个哑巴。东华觉着自己还是得好好珍惜这段还算安静的岁月,也许等到滚滚能开口后,他的世界就会如同一个打翻了的田鸡笼子,闹得一发而不可收拾。
而滚滚到底是不是个哑巴呢?这样的疑惑一直持续了许久。春去秋来,再到来年瑶池芙蕖盛开的时候,事情依然没有个定论。
昊天塔依旧屹立在二十七天,宛如一根定海神针,镇着这九重天的安宁。周围空空荡荡的,萧瑟景致与一年前无二,仿佛那场惨烈的祸事就在眼前。偌大的一个二十七天,即便各部族倾尽所能,也无法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完成修缮。一夜间面目全非的神族重地,也许注定要经过一段漫长的岁月,才能走出那片阴霾。
然而,物是人非。即便终有一日二十七天能重现辉宏壮丽,可那锁妖塔却再也觅不到半点踪迹了。昊天塔取而代之,里头关着的也不再仅仅只是那个叫人胆寒的妖王。
红莲仙子的身影日日都会出现在昊天塔旁。她会坐在地上,对着冷冰冰的石墙说上一会儿话,好似这样她就能每天与连宋待在一起。这里,是她能触及的离连宋最近的地方。而也便是这一墙之隔,阻隔的却是生离,亦或已是死别。
那一年的冬天尤为寒冷,九重天上鹅毛般的大雪纷飞不止,地上积了足足一尺厚的雪。芬陀利池坚硬得如同玉石地一般,将里头的活物生生困在了底下。可就是在这一片萧条死寂之中,洗梧宫却传出了一个好消息。
白辰醒了。
他的苏醒仿佛预示着厄运的消散,九重天也渐渐回暖。天君夜华阴郁的脸色也终是有了一丝暖意。
白家诸位上神里,当属白辰伤得最重。那一日在二十七天战妖王时,他本是想出其不意地偷袭妖王,好给他三爷爷留条活路。不想小算盘没打成,反倒是险些给妖王送上了份大礼。若不是白浅在危及关头使出十成功力踹了他一脚,这位长皇孙便也是逃不掉被一同吸入昊天塔的厄运。白辰被踹断了尾骨,龙脊也错了位,砸在地上的时候还断了一条腿骨和几根肋骨。虽然伤势严重,可在折颜的精心救治之下,总算是保住了性命,没让他那娘亲白白替他挡了祸事卷入昊天塔。
白辰苏醒后,得知了后头发生的事情,一个人闷在云被里哭了一场。可哭完之后,他便就像个没事人一样,接过了四海的重担,替他那苦命的三爷爷继续守着四海的安宁。夜华甚慰,却不敢全权交付重责,唯恐他那火候还不够的长子重蹈次子白烜的覆辙。掌着八荒的同时虽还得兼顾四海,但有白辰分担,夜华也还是觉着轻松了不少。
春天的脚步临近,转眼滚滚已是三岁了。他依旧不会说话,连牙牙学语都不会。除了偶尔嗯哼几声佯装要哭闹外,大部分时间里他都很安静,安静得都不像是他这个年龄的孩子该有的性子了。紫衣尊神越发担忧起来,觉着他那唯一的儿子恐怕真是个哑巴。
尚未褪却冬寒,九重天依旧裹着银装,在冬日的照耀下散着朦胧的银白色。一只灰白小鸟落入了太晨宫的庭院内,若不仔细看,便很难在满地比它身子还高的雪堆里发现这么个小东西。
司命眼疾手快,捉住慧鸟便取下它腿上绑着的一卷书信。
慧鸟是冥界的子民,在冥界时可随意幻化样貌,可离开冥界出口百步后便不能再维持幻化之术。他们会显了原身,以本体在三界行动。
灰袍星君自上古时期便就一直跟随东华帝君左右。在东华还不是帝君之时,他便随他去过冥界,便就对冥界有所了解,自然也就知晓帝君与幽冥司司主谢孤栦的私交。他快步去往九华殿,这些日子,帝君在九华殿的时间远多过书房。
殿中传出了帝后开怀的笑声,也不知里头发生了什么样的事情叫她如此开心。
司命在殿门前站定,清了清嗓子恭敬道:“帝君,有您的来信!”
不多时,殿门便开了。紫衣尊神从里头走了出来。他接过书信展开一看,浓眉猝不及防地便拧到了一起。索性踏出了寝殿,他先将身后的殿门合拢,走出一段距离后才开了口。
“请折颜上神来一趟,就说有要事。”
“是。”
司命不敢多问,遂就差人去十里桃林请人。
当夜,方归不久的神医又风尘仆仆地赶了过来。他一头扎入太晨宫的书房,以为出了什么天大的事情。仙娥奉上茶水糕点后,便就退了出去,顺便带上了门。折颜只匆匆喝了口茶润嗓,便就急急询问事因。紫衣尊神没有答他,只是给了他一纸书信。
“这……”
折颜看了后先是一愣,寻思了半天后亦是百思不得其解。
“不该啊……”
东华唔了一声,尾音幽幽长长,透着些许不满,“看来本帝君是高看上神了。”
“这一剂方子十分厉害,摭舍仙官绝没醒过来的可能!”
“可他却醒过来了。”
“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否则绝无可能!”
“那就不妨去探一探他,看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东华脸色随即一沉,“只不过……既然他醒了,那便意味着连宋要有麻烦了。折颜上神可还有更厉害些的方子?”
折颜一时语塞。他当年可是把压箱底的本事都拿出来了……
只消一眼,东华便知他定没有藏着掖着什么。心气不顺,便拿他消遣了一番,“没想到折颜上神还有江郎才尽的一天。”
老凤凰嘴角抽了好几抽。
当晚,折颜留宿太晨宫。
次日清晨,在同帝后交代了几句后,东华帝君便就领着神医上了路。在一切未明之时,他自然不会说实话,即便对象是自己明媒正娶的帝后。
他们一路往青要山去。越往南,天气也越发暖和起来。可现在到底是冬日,即便再温暖,实则也暖不到哪里去。
青要山地处神族与妖族地界接壤处,四季温差不算太大。此时虽正值晚冬,却依旧能见得漫山遍野的葱绿。山间溪水涓涓流淌,滋润着万物生息不止。
紫衣尊神的突然驾临非但没让这座世外桃源般的仙山圣光普照,反而叫山神府邸内的一干人等惊慌失措。
家丁前来通禀时,王拾遗正在睡觉。虽他之前不知为何陷入数年的沉睡,可却依旧没能让他睡饱。确切来说,醒来的这些日,他入梦的时候比清醒时要还要多些。而他做的那些梦,委实如同真实发生的一般,叫他感同身受。这样的梦境,他也不是头一回遇上了,是以心里也就有了七八分的把握。可心思单纯的仙君却并未多揣摩这次沉睡的蹊跷。许是因之前便沉睡过半年,是以他只当是自己老毛病又犯了,且不过这次发作的时间久些罢了。
贵客被引入正殿稍作歇息,而府邸的主人则打起精神快速收拾了一番仪容,以免有不得体怠慢之处。
亲眼所见其人,折颜再也无法自我安慰,遂开始怀疑自己是否当真是老了,连个久睡的隐方子都能记错。东华朝他使了个眼色,他便按照一路上他们对好的口径行事。他们闭口不提下药暗算一事,只道是三殿下出了点事,所以来探探他这头是否有所牵连或者感应。
王拾遗点了点头。
“不瞒帝君和上神,这些时日我做了些梦,是关于三殿下和天后的。”
老凤凰大惊,说话都结巴了,“你你你……你方才说你梦见了谁……谁和谁?”
“三殿下和天后娘娘。”他如实答道。
白浅被卷入昊天塔一事,即便在九重天上,知道的人也不多,便更不可能传到这么个偏僻的小山坳里。
紫衣尊神虽脸上看不出多大的情绪来,心中却实则已是起了波澜。
“说来听听。”他淡淡跟了一句。
王拾遗寻思了一番,也不知该从何处说起。他的那些梦做得也是零碎,只有些片段罢了,也凑不齐个完整的故事来。
东华喝了几口糙口的粗茶,见他半晌没出声,便就有些不耐烦了起来。
“本帝君赶时间。”
斟酌了一番,青衣仙君觉着自己有必要先将梦的场景交代一下。
“一开始,梦里的那个地方很黑,也仅仅是能看清一丈内的事物罢了。周围都是石墙,弯弯绕绕,有些是死胡同,有些却不是。”他顿了顿,“这是最初时候的梦境。后来,天地发生了变化,山川河流,好似人间仙境一般。可在看不见的地方却有许多陷阱,也有猛兽蛇虫,但这也并不长久。他们到过极寒之地,也遇到了难耐的酷暑……”
“等等……”折颜有些糊涂了,“你说的都是梦里你见到他们去过的地方?”
王拾遗点了点头。
“怎么听着他们还挺忙……”
他果断摇头,“三殿下似乎伤得挺重,都是天后在拖着他走。”
老凤凰倒吸了口气,这又是桩摭舍仙官不该知道的事情。
“继续说。”东华催促道。
“在最初那个昏天黑地的地方,天后一直在照顾三殿下。这样的场景梦了几次过后,天地就变色了,也就是我方才说的仙境。”
“你的梦并不完整吧?”紫衣尊神听出了些端倪来。
他嗯了一声,“断断续续的,不过是些零散的片段罢了。”
随后,他将那些他还记得的片段说了一遍。没头没尾,也没有什么关联。折颜听得一头雾水,而东华却又问了一句不着边际的。
“梦里,连宋有无犯过头疼的毛病?”
王拾遗斩钉截铁地摇头,“至少我梦见的时候,没有。”
“那你近日有无犯过头疼的毛病?”
他又摇了摇头,“已是好几年都没有犯过了。”
朴素的茶盏在指间来回摩挲,紫衣尊神若有所思。从方才那段不着边际的描述来看,连宋的这一缕龙息的确与本尊有着某种联系。王拾遗竟能梦见昊天塔内的情形,委实叫人有些意外。不过这倒未必是桩坏事,至少现在连宋和白浅还活着,且他们这些身在其外的人也能多多少少了解一些塔内的情况。
“除了三殿下和天后,你可还有梦见过什么……”折颜顿了顿,斟酌了一下措辞,“那个……我是说一些奇怪的东西……”
王拾遗想了想,不确定道:“折颜上神指的是什么?”
“妖怪。”紫衣尊神简洁地吝啬出了两个字。
“蛇虫猛兽倒是不少,妖怪却没有。”他复又补了一句,“不过,若说是奇奇怪怪的东西,有一样不知当算不当算……”
“但说无妨。”
东华惜字如金,索性将茶盏放了下来,准备来听一听那仙官口中说的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梦中,似乎总有一双眼睛在暗处盯着,无一例外。”
身形一顿,方才还气定神闲的东华帝君这下有些坐不住了。过去几年中的记忆在脑海中闪现,那双一直窥探着他的眼睛,难道便是妖王的?东华还记得他曾经说过,他们很快便能见面。那么,他当时是否已是在谋划着脱逃?可他为何会如此自信,自信到可以公然给他传递信息?这定不仅仅只是挑衅罢了,事情也绝不会这么简单!
灵台内的线索穿插交错,片刻过后,突然灵光乍现。东华这才察觉到不对,妖王一直在锁妖塔内,又是如何能入得了他的梦,且还与他说话?甚至连凤九的梦境也……他又愣了愣,意识到凤九第二次听见那个声音并不是在梦中……
这四海八荒能控制他人梦境,迷人心智,以致产生幻觉的术法,紫衣尊神倒是知道有那么一种。
妖族的摄心术。
可彼时妖王被关在锁妖塔内,与外界隔绝,他又是如何能将此术法传递出去的?若不是他所为,那便只剩了一人。
但以缈落的修为,她断不可能影响得了紫衣尊神。
东华揉了揉前关,觉着自己离这团迷雾的源头很近,却又无法触及。折颜瞧他神色不对,心里也打着鼓,不知王拾遗的一句话究竟哪里戳到了东华的点。
“你们都出去。”
来别人家做客的东华帝君下了逐客令。
府邸的主人一时没能反应过来,遵循着君臣的礼数便就退了出去。老凤凰到底跟着帝君打了几万年的仗,仅一句话便就让他明白了此时这位尊神需要绝对的安静来思考问题。他一般不这样,可一旦遇上了让他都要深思熟虑的事情,便就意味着这是一桩天大的事情。折颜委实好奇,却又不得不暂且将满腹的疑问硬生生地憋了回去。神仙也好,凡人也罢,总也不能老是同自己过不去,还是要懂得惜命!
简朴的正殿终于安静了下来,连那些叫人心烦的窸窣声都不见了。东华这才又拾起了思绪,继续思考问题。
缈落的元神被锁入妙义慧明境中,除去开启此境外,唯一能接触到她的地方便是梵音谷。可那毕竟不过是逃逸出的浊息化形,自然对他与墨渊构不成威胁。但若那人是白烜呢?
白烜尚且年轻,也还未飞升上神。纵然如墨渊所言,白烜的能耐足以净化这些浊息,可他毕竟还年轻,且血气方刚,心智也未必足够坚定。
他忽又想起了数年前同连宋下棋时,那位三皇子不经意间的一句话。说是白烜曾经撬过锁妖塔的塔门。彼时,他也没往心里去,只当是孩子小不懂事,玩心大罢了。可现在回想起来,事情恐就不是那么简单的了。
若梵音谷中缈落对白烜下了摄心术,且得手。那么,白烜去撬锁妖塔的塔门便就无关于贪玩了。妖王与缈落本就同族同根,彼此间有着什么不为人知的联系也不是不可能。若缈落利用白烜为媒介,在他撬塔门的时候,有什么不该有的东西逃逸了出来,亦或是钻了进去……若是如此,那么连心镜也极有可能就是白烜拿走的,而不是煦旸或者他手下的什么人。
东华迅速整理了一下思绪。
庆姜一事赶在了这个节骨眼败露,怎么看都不像是个巧合。而妖王又恰巧在他们都去了昆仑虚处理庆姜的时候破塔而出,也不可能只是机缘。这一切看上去都像是被精心策划好了的。也许妖王早已具备了出塔的本事,他按兵不动不过是在等待一个最合适的时机。因此他才那么自信可以逃出生天,才敢公然入梦挑衅!亦或许,自他从混沌归来,便就有了能力对锁妖塔外的神仙下妖术!而白烜,恰巧是他手中棋子里最有用的一枚。
如今,妖王已是被吸入昊天塔,而庆姜的魔元也在昆仑虚那半个罐子里碎成了渣。这件事情看似已处理干净,可事情当真如表象一般简单?
紫衣尊神沉了半晌,经验与直觉都告诉他,这件事情绝没那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