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天早上起来,我已经忘记是来到这座城市第多少天了。天上太阳微醺,从小小的窗子撒下来,昨天的衣服胡乱掉在床下。
我望着窗外,对面是栋有着同样窗台的公寓房,一株快要死掉的植株摆在窗台上,最后竭力地感受着清晨的微光。它曾来自何方呢,它的父亲母亲,它的祖辈,是从哪处天南地北留下了它,这一切毕竟已是无法察纠了。
刷牙,洗脸,手上拿着半湿的帕子,突然察觉到今天是礼拜天,站在安静的洗浴间里,看着镜中陌生的人脸,他是谁?凌乱的头发像被大雨淋湿的犬毛一样,小时候父辈们抚摸过的那头青发,是在何时变成这样的呢?
某种愈来愈强烈的感觉开始喷薄,像平日里就开始积聚的,从遥远的祖地传来。
终于,在第二日办理完辞职手续,从大陆东端即刻回往湖南西南的小城,拜别了那座人潮拥挤的水泥巨兽,风声剧烈地划过车窗,沿岸的水田桑树也急速地冒出然后消失。
在十个小时的焦急后,站在满是湘南音话的小县城里,记忆中的种种映像就开始逐渐展现在面前了。
楼塘李家,何以叫楼塘李家,楼塘二字可能是很久之前有叫楼塘的池子,之后一批姓氏为李的人们集水而生,于是就被取名于楼塘李家了。
而我家房子位于村子北边的小山坡上,往右也是一排房子——约莫七八个的模样,在斜坡上摆布着,再过去,就是一个大水库;而房子左手边有一座小瓦房,很久以前住着一个老人,但膝下无儿无女,死后便一直荒废了;房子后面,自不必说即是一片山坡了,最靠近房子的是一片竹林,隔壁端姨所植,而过去的一片山林,直到多年以后的今天,于我而言仍然是神秘而充满敬畏的。
1986年一月四日,对李京年而言一定是个难以忘记的一天——自己的儿媳妇流产了,尽管儿媳尚且年轻,但他冥冥之中总有一股不舒服的感觉,因为自己只有这样一个儿子,生了五个,偏偏就只有一个儿子,尽快看到活蹦乱跳的孙子对他而言莫不是一件大事。
“你说什么?流了?”,下午,刚从田间给丝瓜茄子淋完水回到家的戴冬春气的两眼直愣,京年急忙把她的水桶和淋瓢拿下放到墙边,“哎!这死女人!”,“流都流了,你骂还有什么用?有这闲情不去想想你的四女儿!”,“我骂都骂不得了?等你以后没后孙就晓得难过了!老四过几天我是管不了了,你喜欢自己弄去。”。
京年并不和妻子计较,他转身去水缸舀了一瓢水递入口中,一天的幸劳也就在此结束了。今天儿子儿媳并不回来,家里显得有点冷清,“满贞过来淘米!”,他叫了声小女儿,自己走到灶前准备柴火,妻回答道,“她哪里回来了?你喊什么喊?”,说着准备自己去米柜舀米。京年抿了抿嘴巴,一声不吭的把柴放在膝盖上撇断,干黄的叶子洒落了一地,他想着今年的柴火总归是够用了。冬春刚把淘好的米倒入锅里时,大舅李宝飞在门外喊着,“冬春在家不?”,冬春一边擦手,一边回应到,“哎,在在!”。冬春马上迎了上去,宝飞手里提着一袋蛋站在门口,“老舅你怎么来了?吃饭没有?要不在这吃点?”,“吃了吃了,青颜怎么样了?”,冬春的脸跌了下来,“哎,别提了”,宝飞的眼睛也随之瞪了一下,随后又平静下来,说到:“没事没事,这不还年轻呐,以后有的是机会,这袋鸡蛋给青颜拿去补补。”,冬春没有去接,也没有心思去推辞,宝飞拍了拍肩膀,问她说:“医院那边没说落下什么病根吧?”,“这倒没说,等回来了才知道。”,宝飞不好多问什么,他进去跟京年唠叨了几句,冬春还站在外面想着什么,宝飞走的时候也没打招呼一声。
直到宝飞进李卫的和堂时回头看了一下,夕阳直直地挂在天东边,整个村子都是金灿灿的颜色,但冬春还站在厨房门口愣着,他宽厚的嘴唇微微一动,叹了口气,“青颜的日子不好过咯……”
的确如此,在此后三年,或者说直到青颜生出一个儿子为止,青颜的日子都不怎么好过。而四女儿和小女儿的叛逆不听话,更是让两个年龄加起来快过一百的夫妻心烦意乱,而他们的出气筒,却都灌给了青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