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年代。太原。
我小的时候,寒暑假经常住在爷爷奶奶家。那是火车站附近的一片平房区,叫“铁路宿舍”。人们来自全国各地,说话南腔北调,大都是铁路职工和家属。
那几排的宿舍,家家户户门前都经常晒着火车座位的布套子、卧铺的床单枕巾之类的。“给铁路上洗单子”是很多铁路员工家属的副业。
大概三四岁的时候,我经常疯跑得找不着影儿。我奶奶追不上我,后来干脆找了根绳子把我栓在对面小厨房的门把手上。这一景成了邻居们多年的谈资。
被捆着的时候,我只好在地上画画。有些路过的小学生看见了,下学后会给我带些粉笔。其他一些时候,我会拿个土坷垃把那一排每家门前的地面画满各种乱七八糟。
住平房的人,邻里关系热乎。各家的故事,彼此都知道不少。
宝宝
宝宝其实是个男的,但皮肤比女的还白,大我一岁。那时候我跟他玩得最铁,经常一块儿玩“藏蒙蒙”(捉迷藏),一块儿看(那时认为的)黄书,一块儿上东山逮蚂蚱,一块儿捡各种火柴盒烟盒玩儿。
宝宝的妈是后妈,原来在我们前排住。据说他爸当年闹婚外情,非要跟原来老婆离婚,跟后来的这位结了婚。宝宝他姐是后妈带过来的,性格泼辣。不过姐弟俩关系还不错,经常打打闹闹开玩笑。有一次我见他姐在火车站前卖冰棍,对顾客爱搭不理。
宝宝他爸后来得了胃癌。有一次我去宝宝家,见他已经瘦得不成人形。据说这段时间后老婆对他并不好。后来他实在受不了疼,从医院四楼跳下来死了。
宝宝本来学习挺好,后来不知怎么越来越差。高中毕业后,去了服装城当保安。有一次,他兴奋地跟我说起他们抓住小偷暴打一顿的事儿。后来,我和宝宝慢慢失去了联系。
大头
大头吐唾沫能吐很远,他一努嘴就吓得我们赶紧躲。不过他经常不在家,在监狱。
大头是铁路宿舍那片有名的大混混,以至于宝宝跟他朋友说他认识大头,把他朋友吓坏了。
大头他爸有一年夜里上厕所的时候摔了一跤,死了。但人们都认为他是被大头气死的。大头在他爸的遗像前在地上打着滚哭。 后来,他和他哥曾经暴打一架,他哥用开水泼他。
有一年,听说他出狱不久就打伤了一个出租车司机,又进了监狱。
我上学、上班,很多年没听到大头的消息。后来有一年回家,听说他残了。大头跟郝庄的一帮年纪不大的混混发生冲突,被捅了16刀。出院后,那些混混摆了一桌酒请大头来,席间拿出十几万要和解,大头不答应。那帮人当场翻脸,用火枪朝他两个膝盖打了两枪,再把他双脚脚筋挑断。
那年我和我爸去给大头他妈拜年。我看到她有一种深深的疲惫,没有眼泪。她悲伤了太多年,眼泪早就流干。从她家出来,在马路边的一个铁皮小屋子里见到大头,他和媳妇在这儿卖杂货。
我爸常说,大头小时候很可爱。
市萍和她哥
市萍比我大几岁,小时候偶尔也跟我们一块玩。记得她跑得特快,我们一逗她,老是还没来得及跑回家就被她抓住,不过她并不会打我们。
但她总是被她全家打,而且够狠。她父母经常和她两个哥哥一起对她连打带骂,我常听到她的嚎啕大哭。有一次我看见她哥用马扎打她,马扎上、地上都有血。
多年不见之后,听说她成了短跑运动员,拿过全国比赛的奖牌。有一次偶然见到她,肌肉匀称发达。
她的大哥和二哥后来成了黑社会,被公安局通缉,据说身上背着人命。
有一年,她的大哥带着一个女人来给我奶奶拜年(这时候好像还被通缉着)。我奶奶惯例性地训他几句,在他身上拍打两下。他笑笑说,就是想过得比别人好些。
大伟
大伟是他们家唯一的男孩,天生一种酷劲儿。跟我哥同岁,他俩关系不错。
小时候那排他们家是第一家买电视的,大伟招呼我们去他家看电视,每天晚上他家都有几个小孩搬着凳子去看。后来大伟不让我去看了,因为我看得太兴奋,话多。
他几个姐姐好像都是列车员。我有点怕他妈。他爸比较随和,烧得一手好菜。
有一段时间,我哥跟大伟几个人一起去大同卖了一阵摩托,也没赚到什么钱,回来了。又过几年,听说大伟找了一个姑娘,但姑娘有羊癫疯,他爸妈不同意。
再后来我才知道,大伟是他爸在火车上捡到的弃婴。
傻丽丽
我们旁边一排有一家的女孩天生痴呆,大家都叫她傻丽丽。
有一阵子,我们经常假装去对她爸说,我们要找斌斌(她弟弟)玩。斌斌一出来,她就跟着追出来气势汹汹地轰我们,我们就开心的什么似的。
有一次我们又去说找斌斌。她爸那天可能心情不好,说,你们不是找斌斌,你们是想找丽丽!我们特惭愧。
后来有一次,傻丽丽走失了,我在电视上看到她的寻人启事。过了一阵子,有人在汾河大桥下面发现了她的尸体。
后来,那些平房都拆了,盖起了单元楼,老邻居们搬进了新家。爷爷奶奶去世后,铁路宿舍我也去得少了。那些以前的人和事,就像已经开远的火车,再也看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