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而复生//童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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疏雨圆荷制图红尘久客润色

清风微寒,带着夜晚走兽的喧闹归于沉寂。东边的太阳新亮地升起来,西边的月亮恋恋不舍地落下去,你在中间,又见证着新一天的诞生。

“妮儿,下来吃饭哦。”年迈的小脚奶奶做好了早饭,唤你,声音悠长古老,宛如梯田上被日光缓慢蒸腾弥散的薄雾。一只鸟飞过,目之所及,那层叠的细羽轻轻颤动,消失在最后一片云层深处。裂痕中的微光开始变得灼目。深深吸了口气,你转身从高高的晒台爬下来,打开那扇斑驳的木门,去吃小脚奶奶做的猪油炒饭。带上门,身后的清晨消失,但你知道,它依然在。隔夜的米饭粒粒饱满,油亮地泛着光,只光是饭而没有菜。你依然狼吞虎咽,直到整个碗底也油亮地泛着干净的光。小脚奶奶通常只是忙碌着手里的活儿,偶尔停下来慈爱地催促你赶快吃,不要耽误上学时间。

自打出生时候起,你就住在这小小山村里,你的天性温顺,像老屋里那巨大的立式摆钟,按照既定的路线摇摆,从不逾矩。有的人会认为枯燥,你却相信每天都有新鲜的美好。即使是寒冬,依然会有那凛冽蓬松的白雪,世界萧索一片,你依窗赏雪,幻想重山后的世界。更何况春天总是很快来到,当门前的河流解冻,半干涸的地面突然潮涌出生命之泉,快要将小河溢满,两岸的垂柳如初嫁的新娘,无师自通地摇摆出风韵。你会在某一个春风拂面的傍晚爬上院墙,踮起脚,爬上那棵百年歪树,四季长青的枝叶将你瘦弱的身体隐藏,单单留下你的视线,那个清瘦的高年级男孩会被人簇拥着走过来,爬上绰约的柳树,摘取粗细合格的柳枝,熟练地剔骨留皮,制作出嘹亮乐声的柳笛。少年高你一个头,瘦、白净、清秀。拥有天然的社交能力。你们第一次说话是在上一个寻常的夏天。院子里的桃树伸出多情的枝蔓,向晚霞借了一抹绯红,丝丝染在饱满的果实尖。你一仰脸,看到了少年清澈的眼,他背对霞光,像一个威武的勇士,站在高高的墙头,偷你家半熟的桃。“嘿,你要不?”他爽朗的声音里没有丝毫的慌张,一时让你分不清到底谁在偷桃。你后脚踢前脚慌不择路跑开了,只觉得背后的目光灼热。此后你总看到他,奇怪的是你们本来就是一个学校,他也总是路过你家小院,而你却像是从那个夏天才开始认识他。于是你在每个能遇到他的时刻,妥善地隐藏好自己,为的就是不被他的目光灼伤。你兀自这么想着,内心有小小的快乐,你觉得你保护好了自己,并为这份机智感到胜利的荣光。

这份胜利的荣光作为你的秘密,分享给了何小芳。她是你的同班同学,两家住的不远,你将她视为世界上最好的朋友,最亲的人。你的父母背井离乡,你单跟着小脚奶奶在这静谧的小山村度日。料想那最亲的人定然不会是样貌模糊的父母和衰朽讷言的小脚奶奶。而一定会是眼前的这个大眼睛女孩。她似乎是不负重托一样,单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才会表现出天性里的欢乐,她千万遍地路过你家门前的小桥,在那棵一百年树龄的歪树下站定,一声声唤你的名字。你匆匆跑出院门,跟她手牵手,千万遍地走过那条通往学校的小径。路上有颜色鲜黄的明目草,小而多,簇拥成团,细碎的叶子纤弱地从灿烂的颜色里探着脑袋。白晶菊则小家碧玉般地倚在深色石块上。蓄满水的小洼中有几株白掌,宽厚的叶子染着浓重的绿,颤颤托着那一抹刺眼的白,终让那绒绒的芯儿胖嘟嘟地生长。这条小径上有你们四季踩下的脚印,你俩一天走四遍,前方是太阳升起的地方,路的尽头是那光芒万丈的学堂。随处可见的酢浆草缓慢结籽,你们总得等待,在完全成熟前摘下来咀嚼,让酸甜的味道充满口腔,它们并非一直会等待采撷,倘若再过些日子,那姗姗来迟的孩童便不再受欢迎了,只消手指浅碰,便会嘭的炸裂,将这份酸甜的相遇撒到来年的今日。你们的话题永远是谁跟谁好,红绳又翻出了什么新花样。你们在小径上蹦跳,在白叶莓成片的坡道停下嬉闹,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些细小的刺,锯齿样的叶片下隐藏着豆粒样大小的莓子,青色尚不能吃,橙色过酸,浅红酸甜适中,深红汁多甜美,那更深的红则大都被挑食的虫子啃食了大半。几日过后,那一片小坡上只留下红润完美的蛇莓,没有孩童会去碰触,单只留给蛇儿吐它的唾沫。路过两块青石板搭成的小桥,溪流的另一边是自然生长的野茶园。蝴蝶和蜜蜂蹁跹起舞的时候,你们也跑去凑热闹,阳光下的茶花水润透光,花粉轻颤,你摘下一朵,去掉花瓣形状的绿色花托,便立刻嘟起嘴从花底开始吸吮。那美味的花蜜,只一滴便将整个季节的甜放进心里。而这重复里的愉悦,外人是无法体会的。多年后,你会发现,即使沉浸在热恋里,也无法重温那段真挚单纯且热烈的愉悦。

你和她原本都是不主动的孩子,两家的直线距离只是一座山的宽度,但确实是隔了一座山。正式知道名字是分在一个班,但并不是同桌。你们是在下塘子捡鱼才构筑的伟大友谊。水塘的水已经抽干了,深褐色的泥浆里满是宝藏。你跟着大人一起摸鱼,不一会儿就满身泥浆,大鱼总是摸不到的,小鱼能捡到几个。泥鳅留有小小的气孔,更加容易抠出来。倘若是黄鳝,就需要用中指弯曲紧紧地扼住它,因为身边的小箩筐被拿走了,你手中的黄鳝激烈的挣扎了好一会,泥塘里不好移动,你焦急地呼喊,大人并不理会你,你看到了何小芳,于是你喊她名字:“何小芳,把桶借给我!”她马上听到了你的呼喊,从不远处开始向你的方向走来。你手指中间的黄鳝滑腻,强劲扭动,双方都用了最大的力量,直到你猛然听到手中的黄鳝发出细小尖利的声音,一股微弱的电流自脚底升腾,迅速传遍全身的毛孔,你知道那是恐惧,于是你条件反射般地甩掉手中的战利品,转身往回跑,一只脚腾空,一只脚深陷泥中,哪一样都无法跟上你转身的速度。毫无悬念地跌到了泥塘中。你苦着脸站起来,她哈哈大笑,头一仰,脚一滑,身体的平衡打破了,一个趔趄也跌成了个泥人。于是你俩都不笑了,苦着脸,龇着牙,从鱼塘撤退。好在对地形熟悉,你们迅速找到了一处清澈的小溪。忙不迭地跳了进去,顷刻间那粼粼可见底的溪水荡漾开层层浑浊的泥污。日头已下山,夕阳的余晖照在你脸上,你看着另一张湿漉漉的脸,笑得像红红的晚霞。从那时候起,她每天都跑过一座山的宽度,停在你家百年歪树下喊你一起上学。大家只是突然看到你俩那么好,有点好奇,但从未有人问起过。即使真有人问,你也不愿意说的,因为友谊只有足够神秘才会足够特别。


只是她总有忧愁,即使那些忧愁让她在同学们面前变得孤僻腼腆不合群。在你面前,也只是一闪而过,笑容总是洋溢在她脸上,仿佛她是向日葵,你是那东升西落的太阳。你们总分享秘密,你告诉她你多么的擅于隐藏自己,从不曾让少年看到你的目光。她瞪大了双眼,停下脚步,继而平静地开始交换她的秘密。她说家里新添的妹妹就住在你家对面的那座山洼里。这是第三个妹妹了,她掰着小小的手指头,第一个妹妹沉在水底。第二个妹妹在烧火灶里跟草木灰一起燃烧,第三个妹妹只哼唱了出生以来第一首歌就睡在小小的旧毛巾里,那旧毛巾上印着一朵红红的花,裹着小小的三妹妹,住在了那座山的孤木下。倘若是贪玩儿,总是会出来的。她眨着大大的眼睛,睫毛浓密,显出些天真的残酷:“晚上你看看山那头,我妹妹出来玩,你喊我过来看。”于是你对她的忧愁似懂非懂。忧愁就是烦恼,你这样想,那么,所有小孩都有烦恼吗?结论是:小孩子才会有烦恼!

孩童的烦恼只有很小部分是奇奇怪怪的,而很大一部分来源于学习。学校是个很奇怪的地方,无尽地输送着快乐和烦恼,而本身却是一个毫无生命的建筑。传说中你们的学校建立在巨大的坟场上,建造伊始,挖出的累累白骨装满了巨大的坛子。你并没有看到真实的场景,印象里,学校总是阳光灿烂,从窗户往外望去,一眼就能看到操场正中间烈士鲜血染红的五星红旗。那抹红色让你感到疼痛,一面红旗就要用那么多的鲜血,全国有那么多学校,那就有数不清的烈士了。他们为了让孩子们上学,付出了多么惨烈的代价,你望一望鲜艳的国旗,热泪盈眶,继续专注地看着粉笔在黑板簌簌的掉着白灰。心里油然生出赴死的慷慨。所以抄袭是绝对不会存在的,抄作业的理由千千万,不抄的理由只有一个:为了祖国,为了不让红旗染尘!你当然是学习不好的那种,你的基础太差,你是别人口中的留守儿童,也未曾有过学前教育,并不活络的头脑让你显得有点呆,于是你总跟不上节奏。所幸只要你愿意付出你的玩具,彩色卡片,弹珠和妈妈的半截过期口红,爸爸藏在抽屉里的国库券,总是会有友善的同学愿意帮你写作业。你愿意提供这些贵重的物件,不愿意直接让人代写,你的同学只好妥协,承诺教你,直到你能独立完成,她们瓜分了你的宝物。又自顾自去跳皮筋,她们一边跳皮筋一边快乐地尖叫,你不远不近地站着,格格不入,心事重重。上课铃声响了,你的期待落空了,她们收了你的宝贝,你等来了老师的板子,打完了手心又听写,你不会,于是拍打在你的后背,破旧的棉絮在空气中翻飞,它们从小脚奶奶打的补丁里迫不及待地逃出来,享受着难得的自由。你低着头,捏着粉笔,白色的粉笔灰粘在在手指上,身后传来老师冷冷的讥讽:“回去告诉你爹妈,就说爸爸妈妈别着急,年年爬起来都留级。好了,滚回座位去。”你木然地转过身,将粉笔轻轻放进纸质的粉笔盒,脑子里一片空白,机械地走回座位。下课后,何小芳走过来,轻轻地在课桌下捏住了你的手,于是你的泪终于奔涌而下。这小小的烦恼发生在四季里的任何一天,无足轻重,又重若泰山。

这些小烦恼提醒你,顽皮并不是男孩子的专利,乡野女孩子往往有过之而无不及。她们敏捷,早慧,心思细腻,这些本该是上天赐给女子的额外礼物,却被一部分人用错了地方。你像往常一样去上学,进教室往里走不到三步,就已经察觉到了不对劲。你的座位在教室靠窗第四排,清亮的阳光从窗玻璃照进来,亮亮的一圈光晕在你的课桌上轻柔地游动。然而你无心沉醉。新打的原木桌椅上斑驳的油漆和污渍实在太过扎眼。待你快走几步,细看之下,那红漆和黑色的墨汁还有着鲜活的湿润感,右上角本该写上“早”字的位置,已经被画上了独眼的猪头,怕别看不出来似的,还贴心地写上了“猪”的字样。你抿嘴皱眉,在脑海里搜寻到底得罪了谁。然而并没有效果,于是你询问同学,有人指了指操场,顺着手指望去,你发现了始作俑者。是班级里性格颇为外向的女同学何桃,用村里的话来说就是有点疯。你们素来没有过节,你在第一组,她在第四组,中间的距离像是一条银河,以至于你对她的印象也只是停留在她是一个有点疯的同学。现在你不能傻站着了,你必须跨出去这一步,走出去,跟她面对面。这并不能改变什么,不能让课桌上的油漆消失也不能让右上角的猪头换个位置。然而这却是顶重要的事情,不是所有的事情都能挽回,人们往往能拉回来的只是一些好奇和不甘还有一些未知的意外。于是这小意外又十分自然地发生了。空旷的操场中央五星红旗在微风中轻扬,光线充足不刺眼,你俩面对面站在国旗下,少年强则国强,你脑海中突然想起这句话。视线落在了何桃的脸上,她短发被汗水粘了一层在头皮上,显出来一些厚重,最外面的一层又干燥轻薄,尖下巴,大眼睛,黑红的脸上看不出来表情。两只手放在背后,你想要开口质问,但是已经不需要了,突然起了一阵凉风,国旗飘起来一角,何桃黑红的脸上露出一丝狡黠的笑,背着的手伸了出来,是新鲜的油漆。你察觉到一丝危险,转身就跑,她也开始奔跑,风大了起来,五星红旗飘扬,空旷的操场上两个小女孩开始奔跑。你耳边的风声呼呼,你的右边脸颊火辣辣地疼,何桃已经抹了一把油漆在你脸上。你很沮丧,她越来越疯,更起劲了。你的沮丧让你的脚步迟缓,她的胜利让她健步如风。突然,一个高大的身影挡在了你面前,挡住了你的怯懦,挡住了她的张狂。“不准欺负人!”是他,站在你家院墙偷半熟桃子的少年,倚在你家河边做柳笛的少年。你的荣光你的欣喜,你低下头,缩在他的背影里。很好地隐藏着你的目光。“要你管!她是你什么人?”何桃尖利的声音像是咬人的小兽。“我就要管,有本事你试试看!她是我妹妹!”你的眼泪就要涌出来,你知道何桃悻悻地跑开了。是英雄,是的,你的英雄正准备转身,你已经跑开了,甚至没有说一声谢谢,或是看一眼那双眼睛。因为你有你关于胜利荣光的秘密。

学校只是缩影,当它扩大,便是山村,这群山环绕的小山村并不像表面那么平静,阶层驾凌万物,这里也不例外。你的祖父曾是私塾先生,躲过了战乱躲不过动乱,含冤离去。于是小脚奶奶走出绣楼,一步三颠走向田间地头,穿街走巷寻活讨饭,一路乞讨终于在这里安家。含辛茹苦拉扯大了七个儿女,如今七个儿女也四散各地,含辛茹苦拉扯自己的儿女。她又开始含辛茹苦拉扯自己的孙女。你印象里的小脚奶奶总是沉默,沉默不代表冷漠,相反,她的沉默让她的陪伴细腻绵长。她客气地推辞掉村里人顺手递过来的柿子,给你的解释是小孩子吃柿子会黏住肠子。你摘了路边菜地里的青黄瓜,她会一家家的打听,直到找到菜地主人,送上土鸡蛋赔礼道歉。她不允许自己犯错,而总是会原谅任何一个犯错的人。忙碌完一整天的活,面对你的作业,她无能为力,只是点着灯陪伴着你,安慰着你,看着你哭泣,翻书,自己跟自己较劲,无论多晚,无论多疲惫,她总也不睡,只沉默地陪伴着你,偶尔说一声:“莫着急!”你们祖孙两人就这样单薄地坚守在小小的村落里。

小小的村落里鲜有壮劳力,但依然有大屋檐,大屋檐总是人丁旺盛,作为原住民,每一个大家族都有或近或远的亲戚关系,而你家不是,你是小屋檐。总是会受到欺辱的,表面倒是看不出来,具体只是表现在无论发生什么事情,小屋檐总是会多忍耐而少言语。例如占了半陇田埂,砍了两棵树,自然是再正常不过的了。大人总是懂得这个道理的,孩童即使不懂,也会从大人的言行中领会点儿什么。这其中属高阚队的小孩子尤其劣,你才刚出门,呼吸一口清新的空气,眯着双眼仰头在百年歪树繁茂的枝叶中享受着碎金子般的阳光。突然听到窸窸窣窣的响动,你以为那是风,而顿感胸口一凉,鼻腔一股腥臭,身体被不明物体抽打了一下,发出了闷闷的声响。你尚未看清楚,耳朵里就传来刺耳响亮的笑声,继而越来越嘲哳。你的瞳孔里先是看到了不远处高阚队的几个大脑袋顽童,然后才看到落在脚边的死蛇尸体。你瞳孔放大,尖叫着逃跑,然而,这些顽童并不放过你,捡起死蛇,一遍遍地练习着瞄准,射击。虽然这种死掉的土蛇在田间地头很常见,更何况很多捕蛇人认为生吞蛇胆能让人拥有蛇一样的夜视能力,那么这些蛇的尸体也就随地可见了。但这条蛇半腐烂了,有半人长,着实让你身心感到巨大的恐惧。你奔跑,夕阳下的奔跑是动态的画,绝望悲怆。你跑了一座山那么远的距离,依然没有摆脱那条半腐烂的死蛇。因为不停地尖叫,你的嗓音嘶哑凄厉,晃动的视线中你看到何小芳在桥下洗衣裳。你继续狂奔,你看到夕阳的光晕中一个熟悉的影子模糊起来,你的泪水使你看不清脚下的路。跌倒!膝盖肯定流血了,你顾不上去检查,你的背止不住地颤抖,脖子凉飕飕,你不能奔跑了,恐惧将你笼罩,冰凉的双手紧紧箍住你的身体,你听到你的心跳声,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强劲,杂乱无规律,那双箍住你身体的手开始变得温暖,杂乱的心跳开始规律,稳定,重合!“嘭!”的一声,死蛇撞击过来,掉落在你的眼前,却不是撞击在你的身体上,何小芳紧紧抱住你,她的头发丝垂在你的鼻尖,痒痒的。她的呼吸带着溪水的微凉,她的心跳跟你的心跳重合,她的手指尖微微发白,用力地绞在一起,紧紧箍住你的身体。你用力闭上眼睛,挤干净了最后一滴泪水,扒开何小芳的手,站了起来,身后的哄笑声停了下来。很疼,膝盖真的流血了。你在这疼痛里获得了一种咬牙切齿的痛快,这种痛快开始欲求不满,需要更多的鲜血。你搬起那块让你流血的巨大石块,转身砸向那群追逐你的顽童。他们四散而逃,你不依不饶,不停地搬起石块,不停地砸。瘦弱的身体爆发出无尽地力量,你虽然没有真的砸中他们中的任何一人,但你知道了勇气的力量。或许你本身就拥有勇气,然而很长一段时间,你始终认为你的勇气就是何小芳。


勇气是成长的第一步,意味着一个生命开始直视这个世界,死亡也是。

你曾无数次地跌倒,无数次站起来。你从未想过有的人跌倒将永远也站不起来了,仅仅只是一个寻常的早晨,你说起早了,想吃糖水蛋。小脚奶奶打开米缸,从米堆里摸了两个圆白的鸡蛋,起锅烧水,你趴在灶头伸着头看,水烧开了,打进去鸡蛋,像是变魔术似的,透明的蛋清变得白嫩厚实,包裹起橙的蛋黄,雾气里,小脚奶奶转身去拿红糖,脚一滑,你也不确定地上是否有水,还是有鬼,只看到小脚奶奶的脚像是被谁扯了一下,身体直直倒了下去。小脚奶奶就这样突然走了,从你的世界彻底消失,你哭了很多次,一边哭一边使劲想一件事,糖水蛋最后到底怎么了?你的记忆戛然而止,总也记不住小脚奶奶跌倒后锅里的糖水蛋是怎么处理的,记忆从跌倒后直接跳转到了盖着白布的小脚奶奶。后来你常常在极其热闹的时候孤独,又在孤独的时候热烈,这是精神世界的虚幻。是记忆的偏差也是选择。你不怎么计较世界的真实性,于是你的记忆总是选择性的模糊一部分真实,继而用幻想和期待来弥补遗憾的某些部分。多年后你再也不跟人提起那天发生的事情了,他人的质疑会动摇你的笃定。但你常常想起那个下午,某年某月某日某个年龄,是午后,天气不热也不凉,日光白蒙蒙的。你在麦田里奔跑,丢了一只鞋,在两块石板拼成的小桥上停下脚步。端正地摆好仅剩的一只,坐在桥头,晃着光光的脚。水流哗哗绕过突兀的巨石,升腾起丝丝凉气,屁股底下暖烘烘。两股气息在小小的身体中央冲撞,心里咚咚响。四野无人,你就这样静静坐着,望着河流的尽头,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想奶奶不?”你抬头,看到了满头银发的小脚奶奶。她一身白,慈眉善目,笑容完全刻在了皱纹里。你只是静静看着她,心里想说点什么,嘴巴却张不开。于是你摇摇头,心里想着,孩子不能撒谎呢,你刚还在看水里觅食的小螃蟹咧。白头发的小脚奶奶好像听到了你心里的话,她背对着太阳,日光是白蒙蒙的,她也是白蒙蒙的,光只是给了她一个轮廓,仿佛没有她这个人,只有一个皱纹雕成的笑容。白蒙蒙的小脚奶奶伸出手,摸了摸你的头顶,真的好轻,她好像没有重量。日头猛地烈了起来,你觉得光线有点刺眼,低下头揉了揉眼睛。小脚奶奶就走了,是飘走的,你看的真切,她没有脚咧,已经飘过了桥那头了。你怔了一会儿,在热辣辣的太阳下出了一层冷汗,丢下那只摆得方正的鞋子,赤脚跑回了家。小脚奶奶的遗照还端正地摆在堂厅正中间,那笑容像是刻在了皱纹里。

自从这件事发生后,你开始笃定自己觉醒了某种特殊的能力,并且接二连三进行自我验证。在那个夏季末的一个傍晚,你在水泥地泼上清凉的井水,地面滋滋作响,像海绵一样迫切地吸收水分,终于冒出愉快的泡沫。于是空旷的晒场变得凉爽,竹床被搬到院子中间的晒场。繁星在黑夜中犹如黑丝绒上的钻石,你欣赏着这属于全人类,但独独被你发现的宝藏,耳畔传来虫鸣风吟,四肢舒展,浑身轻松,只有眼皮沉重。朦胧中,你看到不远处的山顶,一棵孤木伫立,圆月当空,像一幅古老庄严的画。突然画面流动扭曲,无数白影从孤木中窜出,速度逐渐平缓,缓慢坚定地漂浮下落,你的好奇胜过惊恐,视线跟随着白影,这或许是那片荒坟里的魂灵,也只不过是无害的磷火,你们在静谧的缓慢中交流,理解。终于它们近在咫尺,变成巨大的压迫,你心跳加速,迟来的恐惧使你呼吸困难。“妮儿~回屋睡觉,”母亲开始唤你。于是彻底醒来,夜已全凉,冷汗出了一层,你黏腻的背离开竹床,回到老屋里。床上挂着白色蚊帐。透过窄窄的窗户,你又望到那座山,和山顶伫立的孤木。你残存的困意开始丝丝抽离身体,因为那圆润的月亮在膨胀,由清朗的淡黄变为橙黄,随着颜色的加深,体积也随之扩大。接着是橙红,它已经膨胀到半山腰了,再者是艳红,它已经膨胀到山脚了,最后是赤红,它弥漫在整个天空,直到狭小的窗户装不下。

“芳,我看到你三妹妹晚上跑出来玩了。”你迫不及待地将晚上的奇遇说给何小芳。她脸色并不太好,病恹恹一双眼睛里没有丝毫的活力只淡淡回应了一声:“唔。”“ 你水痘不是好了吗?”你知道她好几天没有上学,是有传染病,但是小孩子才会有危险,大孩子很快就会好,呆在家里吃点有营养的很快就会好。“发烧,你摸摸。”何小芳将头歪向你,你注意到了她红得不自然的脸,又触到了不正常的温度。“芳,你这样要去医院啊。”你隐隐不安。“家里忙不过来,我有弟弟了。”何小芳低着头,招牌式的忧愁又回到了她的脸上。于是你们照例去上学,路上有白色的蝴蝶飞到何小芳的头发上,像是戴了一支蝴蝶发夹,很好看,你惊奇地看着久久不愿飞走的蝴蝶,忧愁和蝴蝶很配,像美术书里的画。事实上何小芳完全上不了课,她先是仰着头呆呆盯着黑板,继而又用双手托着歪到一边的小脑袋,最后干脆整个身子伏在课桌上。你时刻留意着她,担心着她。也只有你留意着她,担心着她,她好像是一个隐身天使,谁也看不到她,安静地伏在天地间,灰尘在阳光里飞舞出光芒,将何小芳的后脑勺戴上了一层圣洁光环。放学了,你逆流走过三排课桌,站在何小芳面前,她还是一动不动伏在课桌上。你轻轻唤她,她没有任何回应,你害怕了,伸手去推她,手指一阵轻微的酥麻,她绑头发的橡皮筋突然断了,破碎的力量波及到了你的指尖。你心里掠过某些不好的预感。所幸她终于抬起了头,露出失神的双眼和疲惫的脸,头发蓬乱,嘴唇显出来许多干涸的褶皱。“放学了吗?”“嗯!阿芳你明天不要来上学了。”你也只是孩子,你知道孩子的建议并没有什么作用,即使是正确的。何小芳只是艰难地咽了咽口水,自言自语般地说着放学还要回去给弟弟洗尿布。“我回家写完作业就去找你,我帮你洗。”你扶住她,她的胳膊太细了,皮肤温度很高。还在发烧,你心想,要多喝水。

回家后你根本没有心思写作业,也没有心思看动画片,更没有心思吃饭。你老想着何小芳,几乎一秒钟都不能安心。你飞快地合上书,走出院子,跑过了一座山的距离,在石板桥下见到了何小芳,她在洗婴儿的尿布,还有一大堆被单之类的东西。何小芳也看到了你,她站了起来,晃了两晃,她的憔悴让她看起来像一个单薄的影子,而不是一个真实的人。你也只是一个单薄的孩子,你俩都是。你们又有点儿不一样,何小芳的父母都在家务农,她不是留守儿童。你的父母曾外出打工,小脚奶奶过世之前,你母亲回村之前你都是留守儿童。你俩都单薄,单薄跟单薄也有区别。区别倒不会影响你俩要好。你心疼她,帮她洗好所有的衣物,她坐在河边的石块上,靠着墙,微睁着眼睛,嘴角微翘,看着你卖力搓洗衣服。她像一朵纤细的花,遥望着疾风中的劲草。“阿芳,我给你送回去。”“不哦,我歇一会儿,你先回家吃饭。”何小芳没有答应你送她回家的要求。你看着她的脸,她看起来气色好多了,你又摸摸她额头,烧不仅退了,皮肤还特别凉,好像河水一样凉。可能是自己刚洗过衣服的手凉吧,你心想。总之,烧退了,她病好了。你把洗好的衣物拧干装在木桶里,弯着腰将桶放在何小芳的身边,确保她一伸手就能拎起来。然后蹦跳着回家去吃饭,你又跑过一座山的距离回家。院子旁的百年歪树依然枝叶繁茂,你站在何小芳总站着的位置,决定明天你起早一点儿,就站在这个位置等她。

何小芳没有来,快迟到了。你跺跺脚,从百年歪树下跑开。面前的影子越来越短,一会儿工夫就完全跑到背后去了,影子跟随着你,像是另一个何小芳。直到你跑进教室,影子消失了。三天过去了,何小芳没有出现,你望着教室里空落落的课桌,总有一只白色蝴蝶飞进来,停留在她的课桌上接受你的凝视,跟你对望。又蹁跹着离去。你终于忍不住了,跑过一座山的距离,来到何小芳家门口,大门紧闭,好像没人在家,你跟她的邻居打听。缺了门牙的老大爷跟你说这家的女娃儿死了,你脑海里迅速换算了一下,何小芳家死了好几个女娃儿,应该说的不是她。缺了牙的大爷又补充,说是女娃儿发高烧好几天,还要去下河洗衣服,靠着桥墩子死在河边,发现的时候身子都僵了。救不活,她家里人忙不脱,草草放乱葬岗去了,家里还要照顾小男娃儿咧。“唉,好女娃儿,走的时候还把衣裳都洗好嘞。”大爷又叹了一口气。你的心于是也跟着僵了,你的脑子终于无法再换算,你不知道怎么走回家的,那一座山的距离,不远不近,但你好像走了一天一夜,精疲力竭地躺倒在床上,跌入到了无尽的黑暗中,黑暗中伸出无数触角,将一朵纤弱的白花淹没。蓦然天空一道白光,劈开了这无尽墨色,一只白色蝴蝶蹁跹而出,它的翅膀散落柔光,柔光慢慢扩大,终于将四周全都照亮。你看到了清亮的院子,院子旁百年的歪树,葱翠的树冠,干净发亮的树干,在何小芳常站立的位置,站着何小芳,她一身白裙,乌黑的头发披散开来,闪着柔光的白蝴蝶停留在她的黑发上,像一个天使,真好看。何小芳微笑着向你招手,她嘴里还在说着什么,你听不清,于是你向她走去。你们很近了,中间突然多出来一道铁门,铁门上了锁,你很着急,你让她走过来,她不来。只是招手让你过去。你走不过去,你要去找钥匙,你突然就找到了钥匙,你打开了铁门,你要冲过去,她突然说:“别过来!”声音好大好大,简直像是雷声那么大。你愣住了,你盯着何小芳的脸,她的脸越来越模糊,模糊到变成一个淡淡的影子,停在她头发上的白蝴蝶飞走了,你又听到一个轻轻的声音,是何小芳的声音,她说:“再见。”你的眼前突然一片刺眼的白光,门被打开了,你的妈妈冲了进来,抱紧了你,拍着你的背,让你别害怕,你醒了,很奇怪母亲怎么知道你做梦了。早上,你看到了院子里一片狼藉,是晚上下了暴雨,院子旁的百年歪树被雷劈倒了,压坏了一大片院墙。又过了几天,一个黝黑矮小的中年男人在课间进了你的教室,径直走到何小芳的课桌前,搬走了何小芳的课桌。之后,你再也没有见到白色蝴蝶从窗户飞进来,停在何小芳的课桌上跟你对视了。她们,都消失了,一百年的歪树也消失了。

可你还有另一个朋友,那个少年,你的秘密,你胜利的荣光,假若没有何小芳没有这棵百年歪树,哪里可以隐藏你的身体?哪里可以露出你的目光?谁又知道少年是你的朋友?所以何小芳走了,带走了百年歪树,迟早也要带走那个少年。这简直是完全扯不上关系的事情,就这样被你联想到一块儿,你又开始有了不好的预感。

傍晚的时候你听到了鞭炮的声音,你的母亲回屋里拿出了黄纸和一挂小鞭,在小路边摆好,你知道,这是本村有人过世了,晚上要走马灯。送丧的亲人朋友要提着白灯笼指引着亡故的人再看最后一眼熟悉的村子。路过人家都要放鞭接。你懂事地跟在母亲后面,等提着灯的队伍过来,烧纸,放炮,双膝跪地,磕头。在噼啪的鞭炮声中,母亲用小树枝划拉了一下燃烧的黄纸,黄纸的灰烬飞舞起来,飞进你的鼻腔,你抬起头,揉了揉鼻子。看到了游行的队伍中少年木然的脸,他穿着素白的麻衣,连带的白帽子有个大大的尖角。他的脸已经有些坚毅的轮廓,眼里却没有了往日的明亮,整个人清瘦地裹在宽大的白色里,显出破碎的亮。你有些慌张,你问了母亲才知道,少年的寡母喝农药自杀了。少年父亲死的早,母亲辛苦拉扯他长大,本是懦弱的性子,指望着少年长大撑腰,少年去偷了村长家的游戏机,村长老婆骂到少年家里去。说要送去派出所,双方拉扯了大半天,晚上少年母亲就喝了农药。你望着少年远去的背影,这次你直视着他,他却没有回头看你一眼,你有些落寞,你想起何小芳,她会在你伤心的时候握住你的手,少年其实就是你的另一个朋友,你很想握住他的手。更何况他的背影落寞,孤独,就像现在的你。你替他掉下泪水,黑夜很快来临,遮住了这些泪。倘若有别的机会,你会在他下次来偷桃的时候跟他打招呼,也会等在大柳树下递给他做柳笛的小剪刀。没什么过不去的,大人说孩子知错能改还是好孩子,书里也是这样说的,只要认错,依然还会有好朋友。你会站出来当他第一个好朋友,即使你们早就有了伟大的友谊。你站在桃树下等,少年没有来,你爬到柳树上望,望到了警车。少年捅了人,是村长的老婆。全村都在传这件离经叛道的大事件,他晚上先是扛了一把锄头,进了山,挖了他娘的坟,要她娘出来跟他回家,在半山腰嚎叫,野猪都不敢下山吃庄稼。等日头升上来了,村长老婆起来刷牙,他冲过去就捅了一刀,捅在肚子上,村长拿了板凳使劲砸他头,砸了好多下,又叫了家里几个半大小子出来,才制服住了少年!如今呼啦啦乱叫的警车进了村,带走了少年,你又一次错过了他的目光。你胜利的荣光,变成了警车的尾气,你有些眩晕,汽油的味道并不好闻。


“妮儿,在哪儿?回来吃饭喽。”母亲唤你,你跑进厨房,看到母亲不仅做了菜还煮了糖水蛋,鸡蛋圆白,中间隐隐透着蛋黄的暖。“今天你过生日,妈妈带你上街拍照片。来,先吃糖水蛋。”你望着母亲,一种源自骨肉的亲密暖意流遍了全身。母亲回家陪伴你,你真开心。你生日,上街不仅拍了照片,还买了两本童话书,一本格林童话,一本安徒生童话。等你把书带到学校,何小芳的空位置已经不见了,班上调整了座位,各个小组分配均匀,配合得当,何小芳曾经的位置无影无踪。你的新同桌是班上最调皮的男孩。长得蛮实,脾气蛮横。看到你在给崭新的童话书包书皮,他一把扯过去,撕掉了封面上小红帽的帽子。你腾地站了起来,桌子拍得邦邦响,大声斥责起来。他一愣,这不是平时的你。你一晃神,这不是平时的你。但你蓦地充满力量,眼神透亮,一手叉腰,一手拿起被破坏的书狠狠地甩过去:“给我粘好!快点!”书被粘好了,虽然有小小的裂缝,没有那么完美,你依然感到快乐。原来勇气来了,就没有再离开。

还是那条路,还是那些树木花草,它们总是那个样子,又有些不同,你知道四季更替,它们死亡又重生,没有人会去仔细分辨今天的花是否还是昨日的那一朵,它们总是一样的香。你回到家,打开院子的铁门,回头看了一眼那棵百年的歪树,矮矮的树桩旁又发出了细细的新芽。你跑回家,又爬上高高的晒台,眺望着远方,对着不远处的山洼大声呼喊:“喂!”风声簌簌,山顶的孤木,孤木下的三妹妹,三妹妹旁边的何小芳,还有那不用再懦弱的——少年的母亲,或许,小脚奶奶正安慰着她。他们都一一回应着你。你释然了,友谊和亲情,这人生中最宝贵的东西啊,我们统称为爱,你注意到它,它伴随着你。使你温暖强大。它是喊你早起的小脚奶奶,是与你同行的何小芳,是墙头偷桃的少年。成长的某个阶段,它走了,在炎热的6月份跟小脚奶奶一起盖了白布,在微凉的河水边跟何小芳一起消失在回家的墙角,在繁花盛开的暖阳中跟耀眼的少年上了警车。你以为爱死亡了。你孤独成长,直到有一天,你终于长大了,才发现它一直都在,或者说,一直重生。重生在妈妈给你做的糖水蛋里,重生在那只白色蝴蝶蹁跹的舞姿里,重生在昂首阔步的勇气里。你还在,爱还在,他们都在。你明白了,生可以死,死亦可以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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