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周,完成了米兰•昆德拉的中篇小说《无知》的初读和复读。
因为去年初读和复读过昆德拉的两部长篇《生活在别处》和《不朽》,对他的作品风格了然于胸,所以,《无知》这部中篇于我而言,理解起来便不算困难。
我如法炮制,从2月下旬开始初读,初读完成后随即进入复读,总计用时一个多月,连续阅读两遍的计划就得以完成了。
这本书沿袭了米兰•昆德拉一贯的写作风格,即:主要角色模糊不明。因为小说的每位人物都占一定份量,把每个人物的那部分故事内容拿出来,便皆可自成一章一派。
比如,《无知》中看似主角是伊莱娜,实则约瑟夫、阿米达、伊莱娜的妈妈、伊莱娜的情人等等从某种角度上来说,都有自己典型的角色故事,是小说不可或缺的部分。
当然,这些角色之间看似孤立无关,实则紧密相连。这便是昆德拉另一个惯用的写作手法:千里伏线。角色之间千丝万缕的联系,最终会被贯穿起来成就了整部小说。
小说的时间立足于1989年,这时俄国政quan结束了在捷克长达20年的红se统zhi时期,从捷克撤离,捷克恢复到了之前的资本主义状态,曾经不敢和国内有丝毫联系、唯恐给国内亲属带去与国外通di等政zhi麻烦的流亡者们,纷纷开始陆续返乡,回归祖国。
1.伊莱娜
主人公伊莱娜,在1968年其祖国捷克被俄国占领之初,因丈夫马丁的敏感身份而不得不随马丁逃离祖国,来到了法国巴黎避难。
马丁当时已疾病缠身,没过多久便撒手人寰,给她留下了两个幼小的女儿,老二还在襁褓中。生活上的艰辛、精神上的孤独和在异国土地所受的歧视,使得初来法国的伊莱娜寸步维艰。
为了生计,她在巴黎经历了各种磨难,“先后干过七个行当”,包括做佣人、给瘫痪的有钱人当护工等等,终于,抚养两个孩子长大成人,并在异国他乡安顿了下来,生活归于平静和安逸。
后来,伊莱娜在巴黎好友茜尔薇的劝说下加入了回归的大军中。形单影只的她在回到祖国的怀抱后,却发现:这次的回归,使她反而失去了一切,留下了切肤之痛。
从前的朋友、同学、知己,甚至亲人,不仅没有从内心深处真正地接纳她,话里话外还充满着责怪。在祖国处于艰难时期,她跑去法国躲清闲,给国内的亲朋带来受审查和监视的麻烦。因为当时,“政fu不给流亡者的亲属们任何好日子过。”
现在伊莱娜回国了,在众人眼里,她比大家安逸、富有,还似乎在显摆自己的优越与高贵,邀请大家聚餐时不和同胞们一起喝啤酒,反而拿来一堆她们喝不来的红酒来宴请。
朋友们一个个争先恐后地诉说着在国内所受的非人苦难,伊莱娜没有感同身受过。至于伊莱娜在国外的艰辛,朋友们也压根不想知道,更不予关心。她们总觉得,伊莱娜即使辛苦也是自找,而且她肯定过得比她们好。
她,分明与她们格格不入。
而伊莱娜惟一的亲人,妈妈,对她也几乎无爱可言。其实,自从伊莱娜的父亲去世、妈妈二婚生了同母异父的弟弟之后,便把所有的爱给了这个儿子,对伊莱娜原本就熟视无睹,任其自生自灭,美其名曰:为了女儿早日自立和成长。
回国后,伊莱娜很快认识到,妈妈还是那样的妈妈,那么多年没见,仍然没有比曾经亲近多少。
伊莱娜现在的情人比她年长很多,这位有妇之夫,为躲避他不愿离婚的妻子,从瑞典离乡背井来到巴黎,和伊莱娜可谓同病相怜,相依为伴。
而回归后,伊莱娜和情人之间有了隔阂。他在捷克如鱼得水,且和伊莱娜的妈妈相处地十分默契和融洽。他们年龄相仿,说话投机,趣味无二,最后终于走到了一起。
于是,伊莱娜,成了一个真正的孤家寡人。
为寻爱而回归,却让伊莱娜彻底地绝望。祖国是她的根,她饱受20年的思乡之苦,如今终于踏上了这片梦中的土地,重新回到祖国的怀抱。然而,祖国却并非那么愿意接纳她和热爱她。她发现,她的家不在这里。
由此,伊莱娜和她的法国朋友茜尔薇这样说:
今天我终于明白了,我也许可以重新跟他们一起生活,但前提是我要把与你,把与你们,与法国人一起所经历的一切,庄严地放到祖国的祭坛上,亲手点上一把火。随着这神圣的仪式,我二十年的国外生活将灰飞烟灭。
那些女人会高举啤酒杯,围着这团火与我一起唱歌、跳舞。只有付出这个代价,我才能被宽恕,我才能被接受,我才能再变成她们中的一个。
此时此刻的伊莱娜,该何去何从?她,似乎无路可走。
由此,我想起我的几位移民国外多年的好友、同学,她们过得好吗?物质上的富足无法弥补精神上的缺位,有时候或许会加剧精神上的失落感。
她们的心里是不是也有同样的无根浮萍的流浪之感?
我的挚友倩,在国内的求学生涯非常不顺,无奈之下,她几费周折从国内去了澳洲,因为不能顺利拿到身份,又辗转从澳洲去了美国,最后嫁给了白俄罗斯老公,定居于旧金山,成为了美国人,并且拥有了一对儿女。
上次在电话里,她跟我说,她一生只待过四个地方,但是那三个地方的时间之和都不如在美国的时间长,话里话外,是在说美国才是她真正的家吗?她真的已经把自己当成了美国人吗?
每天在朋友圈里都会看到她发布的有关家乡的各种消息,充满着浓浓的思乡之情,她的内心深处有没有过无助和孤独?
出国也曾经是我年轻时的梦想,只因老公过于依恋亲情和朋友,又有些保守,终于没有成行。
今天的我为什么反而庆幸呢?幸亏我不是出国大军中的一员,否则以后会不会落叶无根?我的灵魂该何处安放呢?
想起张爱玲。解放初期,借口去香港求学,她借道香港去了日本,然后又前往美国定居。虽然嫁给了美国丈夫,过了一段有伴侣依靠的日子,但是,最终她是孤独地死在自己的公寓里,长达七天之久才被人发现,多么地凄惨和悲凉。
这七天,她的魂灵在哪里游荡?
扪心自问,我是不是在国内呆得太久,目光变得短浅和孤陋寡闻了呢?还是温水煮了青蛙,今天的我为何变得恋家而不愿接受新环境、新变化了呢?
再次想起米兰•昆德拉的话:人生如钟面。而我的指针,或许正在指向一个新的钟点,进入一个重新认知的生命阶段。
2.约瑟夫
《无知》中的另一个人物约瑟夫同伊莱娜一样,也是在祖国捷克被红se俄罗斯占领的特殊时期不得不逃离故土。他,去了丹麦。
20年后的一九八九年,俄国撤离了布拉格之后,约瑟夫也加入了大回归的人流中。伊莱娜回归的首日是邀请亲朋好友聚餐,想借此来融入祖国的怀抱。而约瑟夫回到布拉格的第一件事却是直奔墓地。
三十年前,他的母亲埋在这里,当时,地下只埋有家族的两个故人,祖父和祖母。那时,父亲仍然健在。
而今天,他再次来到墓地时,一下子发现,曾经只有两个故人的小墓地竟然“变成了亡人集体宿舍”,在流亡国外的二十年里,他的伯父、伯母、父亲等等很多家族亲人相继去世。
昆德拉在此处写到:谁执意要永远离开自己的故乡,就应该心甘情愿地不再见到家人。
与难过相比,他有的是无比震惊。因为有些亲人的去世是近一两年的事情,那时候,国内外的联系已经松动,但是有关亲人去世的消息,无人联系他、告知他。
在大家眼里,他早已是个不存在的人。
而他的哥哥嫂子也并非真正地欢迎他回来,他们明里暗里在担心着约瑟夫来分割家族的财产。
和伊莱娜一样,回归并没有让约瑟夫感到温暖,时隔二十年,他们已经成为边缘人,与国内产生了疏离与隔膜,无法融合;在国外也找寻不到属于自己的精神家园。
只是人生苦短,已经没有另外一个二十年来让他们磨合和融入祖国了。约瑟夫宁愿再次回到丹麦守着墓地里的妻子孤独生活,也不想留在捷克了。
流亡了20年的伊莱娜和约瑟夫,感到的都是彻骨之痛。他们到底该去往哪里?该如何和故土和解?该何以为家?
所以在小说的最后,几位回归的人便毅然决然地选择再次离去。
这次的分别,估计是永远的割舍了!
我现住的小区有一个俄罗斯姑娘,她的老公是中国人,高高大大地很英俊。他们的混血女儿,漂亮可爱。我时不时会看到她和她的女儿携手而行,女儿由乖巧的小丫头长成了粗壮高大的中学生,一看体型,便知是俄罗斯姑娘。
但是,这位妈妈却始终干瘦得很,而且,和多数老外仰首挺胸的走路姿势不同,她是低头而行,面部没有表情,甚至有些忧伤。
这么多年,她的老公我只见过一次。更多的时候,是这位俄罗斯女士在小区里孤独来孤独去的身影。
她开心吗?
远离祖国,为了爱情跑到异国他乡,爱情的美好给了她天不怕地不怕的力量,可是婚姻会把一切感情磨成平常,她此时有没有远离故乡亲人的孤单和悔意呢?
我时常会想,我们该不该把孩子送到国外?让孩子出去的结局或许是,这一辈子终难再随心所欲地相聚相欢,尤其生老甚至病死之际,孩子可能都无法及时回到身边陪伴。
或许有朝一日,真如约瑟夫那样,连来墓地看望的机会都少之又少,地下的我们会不会感到孤单和悲凉?值此春雨纷纷的清明时节,不能到墓地祭祀故去的亲人,这种痛苦得需要多少时日才能排解?
真希望我们国家会越来越好,这样,就不会有更多的人抛家弃祖去国外讨生活了。
这世间有些悲苦,这世道有些炎凉,哪里是我们的精神家园?和父母、亲人聚在一起,在生我养我的土地上度过此生,或许会更温暖一些吧?
父母在,不远游,不无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