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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琳很早就睡了。
冬天的晚上太冷了。
风在外面呼呼的吹着,拍打着窗户,带着哨音,辗过每个村庄,压过每一条黑漆漆的小道。
晚上的村庄静默,黑漆漆的,犹如一个个卫士,在这狂风肆虐的夜晚保守着这最后的尊严。
外面光秃秃的树,严防死守,但也时不时听到咔嚓咔嚓的声音,君琳躲在被窝里,一声声的听着,生怕自己家院子里的老榆树挺不过这一关。
温度骤降,削减了几分人们外出的胆量。家里人都早早的上了床,君琳能猜到每个人惊愕的表情。
妹妹跟她一张床,只不过跟她是两头睡的,嘴里不停地嘟囔着:“把被子给我掖结实”“哎呀,咋又有风进来啦”“这风咋恁大”……
君琳一直没说话,安静的听着外面狂暴的风声。她用被子包好头,连那发黄细软的头发也都包进去,只露出鼻子和一只眼睛。
她十一岁了,今年的冬天多了一个这样的技能。
妈妈披了件棉袄,坐在旁边的大床上,不停地叹息着:
“恁爸爸咋还不回来”?
“马上要下大雪了”!
“唉,急死个人”……
说着这些,妈妈时不时的下床,径直的朝门口去,打开门,看看外面。开门的一瞬间,风终于攻破了这间屋子,恨不得一下子都涌进来,吹得桌子上的暖壶摇摇晃晃,吓得妈妈赶紧去扶。
看着外面黑洞洞的院子,妈妈叹着气又赶紧关好了门。
爸爸今天早上去收鸡儿,到现在都没有回来。从君琳记事起,爸爸干过好些个营生,修补锅碗瓢盆,卖苹果,收破烂……唯独收鸡这个干的时间最长。
爸爸往往是一大早就走了,很多时候在他们还睡着的时候就离开了家。有时到下午回来,有时天快黑的时候回来。把买回来的鸡鸭鹅再转手卖给邻居家一个专门收这些家禽的大商贩。
从来没有这么晚。
挂在墙上的表滴答滴答地响,拨动着君琳的每一根神经,表走一下,她的心就跟着颤一下。已经八点半了,爸爸还没回来,她也害怕起来。
没有电话的时代传达和接收一个信息都很艰难。脚头的妹妹已经安静了,她睡着了,旁边的另外一张小床上睡着弟弟,也响起了鼾声。
这么冷的天气爸爸能去哪儿。是去跟朋友喝酒了吗?不会的,爸爸从来不会在外面喝酒,并且在这么晚又这么冷的夜里,更何况家里人都不知道。
爸爸是出了什么事吗?是车子坏了吗?是被困到哪个地方了吗?这可怎么办?爸爸一定很着急……
君琳的眼睛已经睁不开了,沉沉的眼皮压下来,覆盖了所有的担心,她也睡着了。
她迷迷糊糊地感觉到,妈妈时不时下床,在下面来来回回的踱步,家里的门开开关关,风进进出出,吹倒了门口放着的扫把,发出了很大的声响,君琳从没想过扫把有这么重……
她飞快的跑着,来到了地里的小沟渠旁边。下了两天的雨,这个小沟里存了很多水,她用小红桶搅了搅,看到里面有一搾长的鱼。
她把沟的两头用泥巴都堵好,跟外面隔开,把裤腿挽到大腿处,拿着小桶就下去了。
夏天的雨后,河水有些清凉。她一下一下的往外舀,沟里的水越来越少,她已看到在河里翻腾的鱼,还真不少。
每次的雨后君琳都会跑到这个小沟沟,每次都不会失望,直到现在她还在纳闷哪来这么多鱼在等她。
正准备开抓,忽然妈妈拽住了她,让她回家吃饭。妈妈的力气好大,拖住他就像拖个小鸡……
“琳,琳,闺女,醒醒,醒醒……”,妈妈摇晃着她,她睁开眼看到了妈妈疲惫的脸,双眼红肿着。
她扭头看到了墙上的表,已经十一点了,她睡了三个钟头了,原来还是冬天,爸爸仍然未归。
“琳,咱们去接爸爸吧”。
妈妈已经武装好了,破旧的军大衣,脚上穿了一双笨重的棕黄色的靴子,上面扎了个红头巾,鲜红的那种,每次妈妈戴上它,君琳都觉得像一只电视上的火烈鸟,她很喜欢这种鸟的颜色。
妈妈不知什么时候把灯关了,君琳在被子的夹层里摸索着棉衣棉裤,还好,衣服都暖热了。
她坐起来,立即感到刺骨的冷。
瑟缩着穿好衣服,把脚钻进了冰冷的鞋,妈妈又把她之前的一个大棉袄给她捂上了,还要给她戴一个红头巾,她没有戴,只戴了一顶军绿色的雷锋帽。
她从来都觉得红头巾只有妈妈戴最好看。
开门的瞬间,迎面一股冷风,彻底灌醒了她残留的迷蒙。
待她再睁眼看,已是漫天飞雪,飘飘洒洒,一团团手舞足蹈地落下,发出沙沙的声音。
院子已经被覆盖的整整齐齐,洁白无瑕,散发着白色的光,耀眼,琳从未见过自己家院子有这么好看。
“琳,走吧”。
很多年以后,君琳的脑子里一直出现这样的画面:她和妈妈互相搀扶着,走在这样安静的雪夜,脚下的雪已经没过的脚踝,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像一曲未经雕琢的音乐。
亮堂堂的夜里,除了风雪,别无异响。
农家的狗狗们也都蜷缩在自己的窝里,珍惜着每一丝热气。抑或欣赏这令人咂舌的漫天雪舞,别的声音已与它无关。
回头看向那一串串的脚印,琳好像看到了自己的十一年,小小的脚印一串串,留在了这洁白光亮的路上。
她和妈妈现在了村后的慌地上,望着那条通往村子的小路,等着。
路边的树已是碧玉琼枝,像极了一棵棵的水晶。白雪覆盖的世界,安宁而清澈。
妈妈抱着她,把手伸到了她的口袋里,替她搓着手。
“这样的大雪天,也不知道你爸爸啥时候能回来”。
“应该一会儿就到了”。
她一直相信亲人之间会有一种心灵感应,她们在等他,他知道的。
“妈妈,生我那晚下雪了没”?
“下了,也是很大的雪”。
“那我有没有感冒”?
“没有,小孩子哪会感冒,都不往外抱的”。
君琳见过婶婶生下的小弟弟,粉粉红红的,闭着眼睛睡觉。
此刻,她仿佛看到了小时候的自己,躺在妈妈的怀里,安安静静。她肯定也是粉红色的,透亮的粉红色,很漂亮。
别人都说小孩儿生下来脏兮兮的,她不相信。她觉得自己生下来就是个美丽的宝宝,干干净净的。
她来来回回得跺着脚,周围的雪已经被踩平了,有点滑,有点亮。
妈妈现在现在她的前面一些,直直的立着,朝着小路的方向。君琳自己嘟嘟囔囔的说着,妈妈不再搭话,空气里只剩了自言自语。
几年后,君琳读书看到了“望夫石”这个词,开始后怕,如果那天夜里爸爸再晚来会儿,可能妈妈也差点变成了望夫石。
不知过了多久,远传传来了一些声响。冻得有点麻木的君琳立刻警觉起来,她赶紧抓住妈妈:
“妈妈,爸爸……”
妈妈握住她的手,脸上也浮现出了一丝激动:
“再等等……”
妈妈刚刚还温热的手不知什么时候变得冰凉。
声音慢慢变大,远传的黑点也越来越清晰。
“是爸爸,一定是”,君琳心想,她仿佛看到爸爸那黑色的护腿上露出的棉絮,正在被风雪拉扯得更长,摇摇摆摆,飘飘荡荡。
越来越近,她听到了鹅的叫声,一声声的传来,焦急而有节奏,它们也厌倦了风雪天的长途跋涉,更何况跟着这样一个不爱聊天的男人。
妈妈扯住君琳就往前跑,把正站着的她扯了个趔趄,妈妈力气真的很大,不只是在梦中。
她们快速的朝着小路跑去,双脚却异常沉重,靴子上已沾满了雪,不知何时,君琳的腿有点麻木了。妈妈肯定也是,她感觉妈妈跑起来也同样吃力。
她们清晰地听到了爸爸的咳嗽声。
它们迎着北风朝着爸爸小跑,风夹杂着雪打在脸上,生疼,间歇张口喘气儿,雪丝儿就钻进了嘴里,凉凉的,没什么味道。只要不钻到嗓子眼儿,就没那么反感。
家里的大梁自行车还是“咔咔”响,只是又夹杂了“桄榔桄榔”的声儿。
这辆自行车已是家里的老功臣,跟着爸爸走南闯北,走遍了周边远远近近的村庄与城市。
车子有些老了,上面的黑漆早已没了踪影,车梁已经磨的发亮,这是君琳和弟弟妹妹经常坐的地方。
车链子裸露着,不免有些生锈。后车轱辘上覆盖的瓦早已没了踪迹,遇到下雨天,爸爸的身上就甩满了泥点。
车子后座两边都挂着鸡笼,里面经常装着一些鸡鸭,有时候会有一两只兔子,有时也会见到一些鸽子。
有一次还装了一只大乌龟,可把三个娃娃高兴坏了,妈妈问:
“买个这干啥”?
爸爸想了想,不好意思地说:“没啥用,让小孩儿玩吧”。
现在爸爸推着老功臣的身影明显吃力了很多,他身子向下,弯着腰,一条腿向前弓着,另一条腿在后面伸长支撑,两只胳膊用力的推着车把,全身的力气都落在了四肢上。
君琳想,爸爸用这种姿势一路走了多久?身上是不是很酸痛?他到底走了多远?
爸爸看到我们了:
“大半夜出来干嘛,还带着孩子”?
爸爸的声音干涩沙哑,爸爸的嗓子应该干了很久,这句话应该是冲破覆盖喉头的那层干皮发出的。
“在家等得心焦”,妈妈又快速走了几步,“你这是上哪去了,到现在才回来”?
“走到城里,就变天了,风吹得睁不开眼”。爸爸说完这句话时,我们都站在了彼此的面前。
爸爸戴着黑色的皮帽子,脖子里扎了条黑色的围巾,现在上面落满了雪,还有晶亮的冰碴儿,有些地方已经硬了,像了定了型。
身上都是雪,一层又一层,后来他们干脆冻在了一起。黑色护腿里的棉絮果然被风又扯长了,在君琳面前晃荡着。
爸爸的眉毛、睫毛和胡子上都堆着一层白,像是特意粘上去的……
“跟你说着天气不好,别出去,非要出去”,妈妈已经摘下红头巾,在爸爸身上拍打着,“这么冷的天,到现在才回来……”。
“也不冷了,就是饿。今天没白跑,少说也得赚个三百块”!爸爸沙哑的笑着,转着圈让妈妈拍打他身上结成冰的雪块儿。
“走吧,到家再拍”。
风雪更大了。雪花结成了更大的团,胡乱的洒下。
妈妈和君琳在后面使劲地推着车子,爸爸明显没那么吃力了。
此时,君琳才看到自行车后座儿收获颇丰,两边的笼子装满了鸡,有公鸡和母鸡,其中有一只白色的母鸡最显眼,在这样下雪的夜里,她倒是显得安详圣洁。
周围的鸡全都眯着眼睛,只有她还在打量着这寒冷的夜。
笼子上面放了五只大白鹅,全都昂头挺胸。论气势,这高傲的小东西可从来没输过。
君琳很想知道刚才谁在一声声啼叫,让她们提前确定是爸爸回来了。说也奇怪,现在他们都很安静,像是听懂了这家人的聊天。
“爸爸,明天给俺买啥好吃的”?君琳知道爸爸要挣钱了,她笑嘻嘻的问。
“买葱油火烧,妮儿,明天就买”,爸爸哈哈大笑……
君琳在后面推得更卖力了。
到家之后,君琳就被催着上床睡觉了。墙上的表已经两点了。
爸爸妈妈在外面聊着天,安置着爸爸今天买回的鸡鸭鹅。
每次老师让造句,同学们都说雪花像盐,像棉花,像云朵。君琳觉得都对,又都不对。
今晚的雪花是她见过的最美的,像梨花,像大朵的梨花,他们像是被仙女温柔撒下,带给大地一大筐的悄悄话。
想着想着,她就笑了,似乎闻真的到了淡淡的梨花香……
君琳很快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