①
江子佩不记得院子里的那棵桃花树到底是何时被种下的,只知道自打他记事起,自己便已在树下蹒跚了数年。
家里的老仆说:“当初老爷刚买下这府邸时,这棵树便已被栽下,老爷看它长的不错,便一直留着它。”
江子佩点了点头,向前抚上桃树的树干,忽然吟道:“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以后你就叫蓁蓁吧!”
忽然春风一过,阳光在树叶间跳动,几瓣桃花如蝶般落在江子佩手心,一阵淡淡的芳香缠在鼻尖,绕进了心头。江子佩微微一笑:“看样子,你很喜欢这个名字呢!蓁蓁!”
这桃树也似是通了灵性,在风中枝叶飘扬,叶片击打的声音恰如少女般银铃的笑声。
自那以后,江子佩便恋上了那棵桃树,次次闲着的时候,便在桃树的树荫下铺开凉席,打开一本古树,而每当念到“青青子衿,悠悠我心”,“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这般句子时,桃树总是会一阵轻摇,落下几片花瓣。江子佩笑着说:“蓁蓁,你若是个女子,必定是个身着粉衣,恰如桃花般娇羞的女子。”忽的一片桃花落在江子佩头顶,江子佩将其取下,大笑道:“罢了!罢了!我也不取笑你了!”
而日子也就这样像从枝头飘落到地的花朵般悠悠的将江子佩从稚嫩的孩童带到了素衣飘飘,面如冠玉的少年郎。
在江子佩及冠那日,他端着自酿的桃花琼,站在桃树下,迎风而立,青丝像是天上坠下的夜幕,在素衣的衬托下愈发的黑亮。
“蓁蓁,今天是我及冠之日,而从今日以后,我怕也是伴不了你了。”
“父亲说要让我进京赶考,以求功名。我虽无名利之意,却也推脱不得这男儿郎本该担起的责任。”
江子佩说着端起酒罐,仰头大饮了一口,香醇的酒汁顺着欣长的脖子滑落到衣襟上,阴了一片,“我此番远行,你可不要想我。”
忽然,桃树一阵猛颤,硕大的枝叶撞出“悉悉簇簇”的声音,一片片桃花从枝头落下,洒了一地的诗意。
江子佩伸出手接下一朵桃花,轻轻握在手心,然后温柔的将其包在身上的香包里,似是有些无奈的道:“蓁蓁,你又开始耍性子了!”说着,江子佩又饮了一口酒。不知为何,江子佩忽然觉得今日的酒格外的呛人,呛得他鼻头一酸,泪水竟是在不自觉间顺着眼角落了下来。
一瞬间,桃树停止了躁动,江子佩缓缓的闭上眼,静静的嗅着空气中的花香,似是在努力将所有味道都埋在心里,将所有回忆都刻在骨子里。
“等我回来!”
②
江子佩不知道他离开荆州的江府多久了,他不愿算着日子去回忆,因为记忆太长,而思念太重。
江子佩天资聪慧,又因勤奋努力,所以在揭榜那日,名列前茅,之后便入宫做了官,不承想当初以为的小别竟成了长别。这些年来他常常会从御膳房的好友那讨来桃花琼喝,可次次都不曾喝到过回忆里的味道,只好回回都嗅着身上的花包饮下。
这日,他刚刚从好友那儿讨来所谓的正宗桃花琼,正准备大醉一场时,忽然听到了两个宫人的对话。
“近些日子一直在听说圣上要为陈贵妃寻一棵千年桃花树,打造一对手镯和一支发簪,也不知寻得了没。”
江子佩听着,忽然想到了蓁蓁:也不知蓁蓁已经长了多少年了。
而后又听到另一位宫人说:“寻得了!寻得了!圣上调动所有地方官员,在荆州江府找到了那棵桃树,近些日子正准备派人去伐呢!”
那宫人话音还未落,便忽然听到身后坛子破碎的声音,刚回头便看到江子佩风风火火从身后奔来,“江大人,圣上找到的那棵桃树不正是贵府吗?您……”宫人话还没说完,江子佩便消失在了长廊尽头。
当江子佩俯在大殿上时,皇帝已是气的手直颤。看着座下执拗的江子佩,他忽然就想到了当初要赐婚他与长公主时,也是这般死性子。
记得那日金榜上的人前来面圣时,一袭粉色罗沙绣桃裙的公主坐在殿堂上,一眼便钟情于江子佩。皇帝有意要撮合这桩姻缘,便要赐婚。可江子佩却毅然决然的拒绝了。
后来公主在房内大哭数日,江子佩也在门前跪了数日。
他说:“臣之薄幸,怕是无福蒙恩,还望公主开恩!”
后来还是公主先败下了阵。她推开门走到江子佩面前将他扶起,应了他的要求,然后又道:“这梁子咱们算是结下了,可为了以后争斗方便,你就叫我阿秦吧!”
江子佩低头不语。说实话,当时江子佩还真没懂阿秦的想法,虽是听见了,但江子佩还是没把那句话当回事。
③
“江大人,有些分寸还是要控制好的。”皇帝虽是大怒却也没直接把江子佩拉下去,因为他还是很欣赏江子佩的才能的。
江子佩把自己身子压的更低了,没有说话。
皇帝看他那执拗劲正想给些惩罚给他些警示,忽然阿秦走了进来。开口便是一阵撒娇的喊道:“父皇!”
阿秦又走到皇帝身边,将手轻轻搭在他的肩上,缓缓的捏着:“父皇,你也知道的江子佩就是块儿木头,他那固执的性格和山上那顽石别无他样!您贵为天子,何必与他计较!”阿秦看到皇帝脸色有些缓和,又接着道:“儿臣知道你有爱才之心,要不然就算借江子佩他十个胆,也谅他不敢这样惹您啊!”
皇帝笑着捋了捋胡须,又听阿秦道:“要不这样吧!儿臣那儿有棵西域进贡来的深海红珊瑚,听那些洋人说也算是百年难求,而且还带着福运,儿臣可是喜欢的紧,这次就贡献出来给您,造个发簪什么的也是极好的。”
皇帝听出了阿秦有意要帮江子佩,再加上他的这个公主他也是疼的要紧,心里想着此番可以顶替原先的首饰,还可以避免和臣子不必要的争吵便也同意了。
江子佩,缓缓抬起头看了一眼阿秦,恰好撞上了阿秦的目光。然后便又听到阿秦说:“不过这江子佩这般不知天高地厚,也着实应当惩治惩治。要不就让他还回他老家,安安生生的做个小官算了,反正我看着也心烦。”
皇帝微微一笑,心想此次给他些惩罚,日后若是再将他昭回定然更会觉得皇恩浩荡,于是便笑着应下了。
后来阿秦要走时在江子佩身边顿了一下:“这般你便可以回去了。”
江子佩一怔,连忙又拱着手拜了拜,没有说话。
在江子佩离京的前一天,他把身上的香包送给了阿秦,在里面藏着一张纸条:勿念。
③
江子佩一路马不停蹄,赶了数日终是到了江府。在推开大门的那一刻,记忆伴着“吱呀”一声涌入脑海,卷起千丈波澜。
“少爷,你回来了。”家里的老仆依旧恭敬,江子佩应了一声便独自顺着后院的长廊漫步。在手指触到木廊熟悉的纹理时,江子佩心中猛然一暖。
他看过院中每一朵花,踏过脚下没一块石子,终是将那棵桃树映入了眼帘。
当初江子佩走时,正值桃花盛开之时,如今回来,桃花依旧灼灼,仿若自那以后从未败过。
江子佩一步步走向桃树,熟悉的味道勾起藏于心底的芳香。江子佩将手抚上桃树的树干,忽然眼角有了些湿意,他嘴角微微上扬,眸光仿佛枝头的花瓣一般柔软:“蓁蓁,我回来了。”
桃树突然一阵轻颤,惊醒了栖息在枝头的黄鹂。江子佩靠着树干缓缓坐下,轻轻闭上眼睛,春日的阳光温柔至极,一切的一切仿佛都是往日的模样。
江子佩不知道在树下睡了多久,只知道当老仆来唤时,他身上已是落满了桃花,恰似一层粉色的风衣。江子佩站起身子,衣服上的花瓣便如荷叶上的露珠般顺着衣袂飘落,留下一层淡淡的粉色,他轻轻弹了弹衣服,荡起一阵清香。
老仆说:“少爷,有一女子说要找您。”
江子佩将目光投向老仆身后,便看到一女子翩翩而至,一袭粉色烟沙裙像只蝴蝶一般把她的步伐带的十分轻快,腰间的香包也似跳跃的小鸟一样,在身旁摆动。
“公主!”江子佩猛地一惊。
可那女子却是有点不开心,眉头微皱道:“当初让你叫我阿秦你不愿,偏偏叫我公主,把我叫的这般生疏。”
江子佩低头不语,只听她又说:“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你说你是从哪看的啊?”
江子佩缓缓抬起头,眼里有些疑惑。阿秦淡淡一笑,又说:“我这次来就只是想请你帮忙解释一下几句古文。”说着阿秦便开始缓缓吟道:“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还有第二句,执子之手……”
“与子偕老。”江子佩缓缓的接下后面一句,目光始终望着阿秦的脸庞。
“可以给我解释一下吗?”
一瞬间,春风微动,卷起一地桃花,空气中的花香像是久酿的桃花琼般,沁入心脾,醉了一世,在斑驳阑珊间,江子佩望着阿秦恍如隔世。
“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