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冬夜,天气是多么的冷。我和女朋友梦梦走在回家的路上。虽然我们弯着腰,努力蜷缩着身体,将手缩进衣袖里,可仍旧能赶到风在往身体里灌。每每有一点热量在身体内堆积,一阵倏忽而过的风就将它们吹散。这真是令人沮丧。刚才,梦梦还在跟我大声抱怨她们单位用心险恶的女主管,而我用大道理安慰她,并且告诉她一定要忍耐;现在呢,我们默默无语,一心赶路,是风让我们闭上了嘴。所幸我们的家已经近在眼前。
我们租的房子在城郊,是一片低矮的平房中的一间;纵使看上去多么简陋、多么残破、多么狭小,此刻它也是我们需要奋力抵达的希望彼岸。我们终于到了家,单单是想到“家”这个字就让我们振奋。当合上门的一瞬间,我们像是逃脱了一场追捕似的,各自松了口气。听到风在门外呼啸而过,这真是人生中幸福的事情,我是这样感觉的。梦梦在黑暗中摸索到灯绳,拉开了灯,屋内的一切就显露在昏暗的灯光下。一张翻身时会吱吱作响的小床,一个简易衣架,一张桌子,上面摆着一个台灯、一个空水杯、一个盒子、一个烟灰缸和一本封面泛黄的书,一张凳子放在桌子下面,此外还有个垃圾桶,这些就是一眼望去能看到的东西。我和梦梦将外套脱下来挂在衣架上,接着换上了棉拖鞋;但这时候,我们发觉屋子里并不比屋外温暖多少,因为这种老旧的房子里是没有暖气的。我们冷得哆嗦,幸亏家里还有一个电暖器应付用来应付这种局面。这个摆在角落里,灰不溜秋,笨重丑陋的东西在冬天里简直是希望的象征。我马上将它拖到了插座附近,然后插上了电;伴随着滋滋的响声,那个金属网状物后面的白色管子亮起了通红通红的光。慢慢地,我们感受到了它散发出热量。
我们蹲下来,将整个身体靠过去,能靠多近靠多近,以便让热量充分地灌进我们身体里;这一点的温暖是多么珍贵啊,我们几乎是怀着虔诚的心情来看待它;我感到身上冻僵的部分渐渐融化开来,麻木的思维也跟着活跃起来;红光照得我们脸颊红红的,并且投射到地上,形成一片温暖的领土。
“好暖和呀。”梦梦的声音透出由衷的欣喜。她不断变换着手心手背。
“是呀,这还是我们去年毕业时,隔壁宿舍不要送给我的。”
“幸亏有它啊,今天拍了大用场!”
“等咱们存够钱,就换个有暖气的家住。”
这个电器的劲头十足,有那么一刻,我甚至觉得开始流汗了。但我知道一旦离开了这个温暖的区域,迎接我的将是硬邦邦的寒冷,因为我纹丝不动,经受着扑面而来的热;与此同时,梦梦顺着我刚才的话,畅谈着未来的规划。她说,今后的房子不仅要有暖气,还要有空调,还要有二十四小时的热水;说,最后还有一辆代步车,这样的话在路上也不会觉得寒冷;说,今后她要买许许多多件大衣,许许多多顶帽子,许许多多的围巾,要多到使衣橱溢出来……
她在滔滔不绝地说着,脸上的红晕散开来,一直到脖子处;她的眼睛像是溅进了一点火星,闪烁着光彩;她这幅样子看得我沉醉了。多么美丽的梦梦啊!我感到自己心中的爱情又滋长了,仿佛这份爱永远没有尽头似的,天天都在滋长。我想,无论如何,我都会记住这个夜,记住今夜的梦梦。可是就在我思绪纷飞的时候,电器发出的异响使我回过神来。它发出嘶嘶的响声,并且越来越响,那排发光发热的管子开始闪烁。我和梦梦紧张极了,死死盯着它。我的心里一直在使劲,仿佛在施放一种自己也不知道的法术似的,能阻止机器的崩溃;而梦梦已经着急地叫出声来:啊!怎么了这是!随着管子的一闪一闪,我们的心也一明一灭,直到光线消失了,我们的心也随之堕入黑暗之中。我们互相看了一眼,站了起来,寒冷的空气重新把我们包围了。
我坐着最后的尝试:无论是拍打它的金属外壳,还是拔掉电源重插,电暖器始终没有重新工作的迹象。它死气沉沉,看上去已经彻底无法复活了。我有些懊恼地咒骂几句,并且说:“明天我一定买一个新的的回来”;这支不够是安慰自己罢了,因为我既无法解决眼下的寒冷,口袋里的钱也不够在明天买一个新的回来;梦梦一定也想到这些了。她的脸上挂满了失望,就像树枝上挂满果实。她脸上的红在消退,露出白生生的没有血色的皮肤。一阵深深地愧疚刺痛了我。
我将她揽入怀里,让我们的身体紧贴着。她的身体已经开始发冷发僵了。即便在大夏天,她也偶尔手脚冰冷,在这冬天更是生不如死了。
我说:“要是人们能发明这样一种衣服就好了:热的时候,它能吸收热量,储存起来;到冷时候再把存起来的热释放出来。这样人们既不会觉得太热,也不会觉得太冷。”
梦梦说:“可惜没有这样的衣服。你就别幻想了,咱们进被窝里面吧。”
我给梦梦铺床。在此期间,她不断地搓手,朝着手心呵气,左右脚交替着蹦跳。当床终于铺好的时候,我们对于温暖的希望又凝结到被窝上了。被窝看上去严严实实的,像一个洞穴,足够庇护我们两个。我关掉灯,兴冲冲地与梦梦携手钻了进去。
也许是抱有的希望过分大了,我觉得被窝里没有想象中暖和;我问梦梦还冷吗,得到了一个模棱两可的回答。我们紧贴着,面对面,开始亲吻,以求激发一些情欲,让情欲来温热身体;但这样吻了一会儿,我们觉得索然无味;梦梦转过身去,背对着我,我的手搂在她的肚皮上。我们共同将被子拉到了眉毛以上的位置。
我说:“你再给我讲讲你那个主管吧。”
她说:“没什么可说的。”过了一会儿,又说:“冷。”
我说:“这个时候你就不能老想着冷啊冷得。你要想一些热气腾腾的东西。”
她说:“我应该想些什么?”
我说:“你就想象咱俩正在吃火锅。面前放着一个热腾腾的锅子,热气不断地往上冒,红汤里的羊肉正咕嘟咕嘟地翻上来。”
她说:“那么,锅里还应该放着牛肚、鱼丸和金针菇。这三样是我最爱吃的。”
我说:“你想让里边放什么都行。要我说,里边还有肥牛卷,牛筋,大虾,冻豆腐。他们全挤在锅里面滚来滚去的”
她说:“啊呀,煮了一会儿了,能吃了。”
我说:“能吃了!能吃了!你夹起来一块羊肉,放到芝麻酱里蘸了蘸,放到嘴边时烫了一下,赶紧朝它吹气。”
她说:“我把裹着芝麻酱、韭花、腐乳、油辣椒的羊肉咽下去了,真是好香啊!”
我说:“锅里还有一堆东西呢,你慢点吃,全给你吃。”
她说:“我说过了,我要吃牛肚、鱼丸和金针菇。”
我说:“你自己夹还是我给你夹?”
她说:“不用你,我自己夹就好了!”
我说:“你吃了好一会儿,吃的脸红扑扑的,汗从额头流到脖子上了!”
她说:“是啊,吃的太热了,我想喝可乐!”
这时候,门忽然咣当地响了一声,随后一股冷空气入侵进来,使得寒冷的程度加深了。一定是风太大,把门吹开了。在黑暗中,刚才热闹的对话戛然而止,我们都有一阵没有说话,似乎还舍不得从火锅的幻象中走出来。
我说:“这扇破门,老是关不紧。我下去关。”
我掀开被窝,哆嗦着走到门口,拉过来一把椅子挡在门后。当我回身的时候,看见梦梦也从被窝里出来了,正从衣架上拿衣服穿。我问她,梦梦你这是干什么呀?梦梦说,我要出去一下。我说,这么晚了你去哪里。她说,我想起有个东西要去买。我说,外边那么冷,我陪你去吧。梦梦说,不用。我还是准备也穿上衣服跟随她出去,但她在门口给了我一个严厉的眼神,使我害怕。她推开门,走进冬夜凛冽的寒风中去了。
那一夜她没有回来;此后,她也没有回来。
之后,我辞了工作,每天游荡在高楼林立的城市中间,希望能遇见她。我至今我不知道她上哪儿去了,但如果要我猜,我想她一定去到一个有暖气的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