嘲笑青蛙的词语却成了表扬自己的花冠
文|理钊
坐在井里的那只青蛙,一直被人嘲笑着。但现在我忽然想,这只青蛙是如何来到井里的呢?所谓的井,就其形成而言,一般有两种,一是后天的产物,是人类因为其他的目的而挖出来的;一是天然而成,比如因为水冲地陷而形成。但是,不论是人工挖成的还是自然天成的,却一定不会像泉水一样,从地下泉出一只青蛙来。也就是说,那只坐在井里,受着人们嘲笑的青蛙一定是位“移民”,不是土著。
既如此,那只青蛙的来历便值得考究了,或者是跳跃着时,一时失足而掉进了深井,或者是因为河水泛滥被冲了进去,或者,简直就是被人扔进去的。这也就是说,那只青蛙有过地上的生活,其实是知道天空辽阔得无边无际的。我想,它到井里之后,开始也一定是做过无数次回到地面的努力的,谁天生喜欢被禁锢在井里,谁不喜欢辽阔天空下的自由?就是青蛙也是。但是,井太深了,井壁太滑了,它跳啊跳啊,有力的两条腿跳肿了,灵巧的两只小手磨破了皮,可一切都无从改变。无可奈何之下,它只好每天仰望着“井口一样大的天”,过起了井底的日子。时间一天天过去,又一年年过去,天空仍然像井口一样大,最后,它的脑子里原有的辽阔无垠的天空,也就成了“井口那样大”。
由此可见,观念的转变,既可以被迫,像《一九八四》里的温斯顿,由反感老大哥,但在“绳子和真理的恐吓”下,变得热爱老大哥。但也可以像这只青蛙一样,在特定的环境里,自觉自动把自己的脑子洗干净,装入特定环境所制造出来的观念。
忽然想起了七八年前的一个人。当时,由一位同学介绍,一位四十多岁的妇女来找我。她个子不高,脸色暗红,又显得粗躁,戴了一幅白边眼镜,宽大的灰蓝色工作服更使她显得瘦弱。她说:我们两口子都下岗了,孩子刚上高中,实在是没有办法,才由同学帮忙租了两间平房卖防盗门。现在刚刚开门,就被执法的查着了,让交五百块钱。前天,收税的刚收了三百,我实在是没有钱了,只好求他们说,你们先把这门拉去罢,我借了钱再拉回来。我的门头上只有那一扇门,因为没有钱进货。那扇门是人家订下的,今天来提货了,可门还在人家那里扣着。那天遇到谁,他说您认识那里的人,可以帮我说说,先让他们把门给我,等我有了钱一定交上。她停了一停又接着说:我旁边开店的告诉我,你只要给他们送点东西,他们就不会扣你的。可我现在实在是没有钱了,前些日子刚向亲戚借了一千块钱给孩子交了学费。要是有钱我也不会来找您帮这个忙了。
我知道,对刚开始做生意的下岗职工,国家是有明确的政策的,开始的三年不收费,税也减。她既然是下岗职工,又刚开始做生意,是应该享受这个优惠政策的。显然,那些执法人员没有完全执行这个政策。于是我答应为她打个电话。她听了,一再表示感谢地走了。后来她再也没有来,不知道结果怎样。
事情过去许久了,她说的那些话有的已记不完全,但她说话时的语气、表情却至今难以忘记。不论是述说执法者的粗暴,还是说到别人给她介绍的“经验”,都是那样地平静、自然,没有半点的不满,更没有丝毫的怨愤。我相信,只要她的生意好,挣了钱,她一定会十分坦然地去利用那些“经验”寻求“平安”的。
现在又想起这个在我面前一闪而过的人,是因为忽然想到了那只青蛙。我想,她也一定是有过许多次改变自己处境的努力的,但现实最终使她“认”了。这种“认”是种彻底的无条件的服从、顺从的“认”,是植根于意识深处的,并由此指挥着其行为的“认”。我们在说起我们中华民族时,时常说是有着“任劳任怨”、“最具忍耐力”的美好品质,并为此而感到骄傲。但由那位下岗女工的平静与自然的“认”,却又使我对这“美好的品质”有了新的认识。人,有时也就像那只落到井里的青蛙,不“认”下来又能怎样呢?但唯一不同的,是我们嘲笑坐在井里观天的青蛙,却给我们自己戴上一个“美好品质”的花冠,并为此而陶醉,为此而沾沾自喜。
想一想现下,又有多少人带了这一顶“丑陋的花冠”而不自觉。有一段时间,最为流行的话是“吃水不忘掘井人”。如今回头望去,掘井人,掘出的是一口怎样的大井呢?
2017年7月6日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