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 “李子柒现象” 引发了诸多的争议。李子柒以 “古法” 美食视频爆红于 YouTube,在全世界追捧者甚众;很多外国网友说,她以最美的方式展现了中国文化。这些视频传回国内,有人称赞她呈现的传统,也有人质疑她能否代表中国文化,指责这些只是不懂中国的“歪果仁”一厢情愿的想象。本文想先略谈一下她的这些视频在国外和国内引起的反应,然后再谈一谈这些视频本身。
“古法” 美食当然不能依字面意思理解,因为古今中外标榜 “古法” 的,极少经得起考据。从历史学的观点看,一切传统都是被发明的。这并无值得苛责之处,因为哪怕是历史上的丰功伟绩,除了工业革命之外,文艺复兴、宗教改革、启蒙运动这些新事业无不曾借 “师古” 名义。问题在于,一种被发明的传统能够被制作成景观广为流传,观看者的心态就耐人寻味了。外国网友觉得这些视频能代表中国文化,实在是 “东方主义” 的幻觉:他们想象中的东方大概就是一个活在春夏秋冬的循环时间中、美而不自知的女人;相反,西方的时间是末世论的和进步论的,西方是一个自我意识觉醒的、与环境相割裂并相抗争的男人。
国内网络上出现了不少对这些西方视角的批评,说西方人追捧中国的乡土情结,以此代表中国,不过是看不得中国的现代化罢了。这些人觉得现代化就是技术,而技术就是火车飞机、高楼大厦,也是大错特错。他们没有意识到,西方传统语境下现代性(及其前史)始于 “失乐园”,是人类以 “有死者” 定义自身,并经由对死的意识,意识到了时间,并有了存在的急迫,因此西方的诗学传统以悲剧为高。而在他们的想象中,“东方” 意识中的时间是永恒往复的,“东方人” 仿佛不会无聊,不会虚无,也不会焦虑。西方人意识到了生存的历史性,便将东方想象成 “自然”,后者既被描绘成伊甸园的形象,也是静态和迟滞的形象。
因此李子柒现象引发的网络想象,其实不是西方 / 东方这个历史地理层面的,而是在哲学层面的。她在外网和中文网络上引起的那些赞许和争议,许多不过是因为人们不知道如何谈论哲学,就借自己想象中的历史来谈论它,因而牵扯出的一些关于 “认同” 的庸俗之见罢了。
海德格尔有一篇文章《我为什么住在乡下?》,区分了 “观察” 风景的视角,和真切地生活在乡下的土地上的日复一日的体验。李子柒动作娴熟而日常,仿佛一切都自然而然,人并不外于环境,而是与周遭融为一体。但反讽的是,在接收访谈时,李子柒说自己是个完美主义者,经常重复很多遍才能拍出她认可的 “完美” 视频,实质上与海德格尔背道而驰:这一切表面上的“本真性”恰恰是技术堆砌的产物,是在刻意追求 “审美效果”。
讲究技术完美并无过错,例如人们常称赞 “工匠精神”,日本铸刀世家代代以铸刀为志业,又何尝不是如此呢?然而有刀无我,人刀合一的技艺,岂能反复数十遍地拍摄自己的铸刀过程,再删掉不满意的,只留下满意的“完美”版本放上视频网站呢?李子柒真正值得谈的地方,恰恰是她制造了一个海德格尔式的景观。这一景观大受欢迎,足见海德格尔之正确:人内心深处必定有对 “本真性” 的渴望。然而她的熟练是真的,她所在的乡村也是真的(尽管是筛选过的),唯有这 “本真性” 是假的。
毕竟任何事情一旦沦于技术和体验层面就再无真理可言:海德格尔批判过那种静观的、仿佛超然物外的风景画之美,指出这种保持距离、事不关己的 “审美” 其实有违人作为 “在世之在” 的生存论本质,然而海德格尔赞同的那种 “在世之在” 的体验,怎就不能被精心制作成一种新的审美景观呢?当今人们抛弃剧院内分割观众与戏台的 “第四堵墙”,而喜欢 “浸入式剧场”;人们厌倦了画框般的屏幕,追求浸入式的VR体验。视频中的李子柒沉浸于她的乡村世界,在体验上确实把观者带入了那个世界;技术时代必然是轻原则而重体验的时代,人们迷信 “眼见为实”,或把某种哲学原理混淆为关于该原理的体验,都不是一两天的事情了。
(转载 本文刊于南方周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