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魇》是张爱玲丰厚作品系列中唯一 的学术著作,意在评点和考证《红楼梦》。红学大家周汝晶为此专作《定是红楼梦里人》一书,从学术层面对该书进行过再评点 和详解。但笔者认为《红楼梦魇》的价值并才在其学术范畴。目前,我国大陆的研究注意力聚焦于张爱玲的文学作品,疏淡于她为之倾注了10年功力和心血的著作,这也可算 是它的价值真的不在学术范畴的佐证。《〈红 楼梦魇〉自序》(以下简称《自序》)中是 张爱玲其实再现自己与《红楼梦》情缘的写 实之作,它为我们解构张爱玲与《 红楼梦》渊源关系提供了重要视角。
一、诉情文本情感归宿的同向度
真正的学术研究当是心境清雅醇正其间全无杂念,既不受世局与外缘的影响,也不被内心情态所支配,即所谓惟偏蔽之务去,真理 之是从的审慎,但张爱玲并非如此。她移居 美国后,沉潜10年于《红楼梦》文本及版本繁琐考据,自设疑点,多版本比较,校勘辨伪,大胆假设加小心求证,以“一个字看得有笆斗大”的辞简义丰用字完成了她的“张看”。 关于书名她在《自序》里写道:“我寄了些考 据《 红 楼梦 》的大纲给宋淇看,有些内容看上去很奇特。宋淇戏称为 Nightmare in the Red Chamber (红楼梦魇),有时候隔 些时就在信上问起‘你的红楼梦魇做得怎么样了?’我觉得这题目非常好,而且也确是这情形种疯狂。”在1967年秋天丈夫赖雅去世前,她已经着手于《红楼梦》的考证,1972年,台湾幼狮文艺研究社出版的“幼狮月刊 学术丛书”《 红楼梦研究集》第30卷40期上发表了她的最早成果“红楼梦末完”,接下来 几年,各专论陆续问世。这些论作均各有所得,各臻其妙,直至结集而成《红楼梦魇》。张爱玲是将经年痴红的“疯狂”情愫,转嫁到“学术研究”的特殊形式中。如果说曹雪芹将《红楼梦》原创作为直接诉情文本,那么张爱玲则是将《红楼梦》考证作为间接 诉情文本。
张爱玲的学术研究具有明显的“作家之学术”特征,她以作家的气质与才情感受作家与作品,在抉幽探微之中获得“诗眼文心,莫逆暗契”的艺术感应 。在任职加州柏克莱大学 的中国研究中心的1969年之前,张爱玲曾 在哈佛燕京图书馆与柏克莱的加大图书馆借书,她看到“脂本红楼梦”,对近人的考据,《自序》中披露“都是站着看——来不及坐下”。这说明两个问题,一是她考证的着迷入神、紧迫焦渴,二是她能找到考核和例证资料相当有限。第二个问题事关学术真伪深浅,她解决的办法是“唯一的资格是实在熟 读红楼梦”,用这样最单纯的方法直奔第一手材料,反倒使她有“采铜于山”的意外清新收 获。张爱玲对《红楼梦》文本的熟悉,达到 了“不同的本子不用留神看,稍微眼生点的字 自会蹦出来”的境界。《自序》是我们解构 张爱玲与《红楼梦》的渊源的重要视角,对这3000字启篇语的释证,正是陈寅恪先生的“以诗证史”的文学研究的另一面——以史证诗。我们在通解《自序》的研究基础上,得其写作的真相,这与旨在学术范畴考察立场是完全不一样的。
《红楼梦》研究和《红楼梦魇》写作,两者之于张爱玲的意味非比寻常。《红楼梦》是她凡俗世界之外的别样境界,一个令她“确实 什么都不管”的“真喜欢”的境界,“偶遇拂逆,事无大小 ,只要‘详’一会红楼梦就好了”,《自序》里所写到的“详”,《红楼梦》是她暂时摆脱世俗烦扰,享受精神安宁愉悦的生活内容和方式。她在《自序》里说的“在已经‘去曰苦多’的时候,十年的功夫就这样掼了下去,不能不说是豪举”,既有完成某个壮举的富足和自家,更有了却某桩宿愿的超脱和快慰 。”十年一觉迷考据,赢得红楼梦魇名”,她用这两句诗为《自序》作结,再恰当不过了。
张爱玲家学深厚,自幼酷爱文学,对《红楼梦》痴迷有加。据说她12岁时读《红楼梦》,读到80 回以后,只觉得“天日无光,百般无味”,可见她对此书的艺术感觉之了 得。她在《存稿》一文中追忆自己14岁那年,写了纯粹鸳鸯派章回小说《摩登红楼梦》,还像模像样地拟订共计五个回目。在《红楼梦魇》第一部分 “红楼梦未完”的开篇,张爱玲写道“有人说过‘三大恨事是,一恨鲥鱼多刺,二恨海棠无香’,第三件不记 得了,也许因为我下意识的觉得应当是‘三恨红楼梦未完’。”从她“下意识”将《红楼梦》作 为生命最强烈情感的归宿,到“有意识”地为之沉潜十年理性考证,可以说《红楼梦》这部作品里的艺术元素与张爱铃的生命元素融结为一体了。对《红楼梦》的研究,考据的名义下的是她对《红楼梦》的诗艺渊源、 审美情趣、风格意蕴等“诗眼文心”的入迷,甚至影响到她自己作品的叙事风格。张爱玲 创作中的爱情婚姻题材选择,饮食男女琐事铺陈和心理描写、形象塑造和语言风格等文本构成因素,都可以确证她和它之间的千丝万缕联系。所以,周汝昌先生盛赞《红楼 梦魇》,也用了一句性情中语“只有张爱玲,才堪称雪芹知己 。”
二、末世情怀:文人品格的共同构型
“纵观史乘,凡士大夫阶级之转移升降,往往 与道德标准及社会风习之变迁有关。当其新旧蜕变之间际,常呈一纷纭错杂之情态,即新道德标准与旧道德标准,新社会风习与旧社会风习并存杂用多是其是,而互非其非也。”陈寅恪先生关于“士大夫阶级”与时代社 会的关系的论述,照应了曹雪芹和张爱玲共同精神气质的种种现象。
曹雪芹对颓败了的贵族世家感情复杂,“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 中味”共享《红楼梦》的情感空间,同情、无奈的末世喟叹与悲愤、质疑的否定批判共存于文本中。曹雪芹没落贵族的宿命思才股和深刻的悲观主义,诉之于这部家族变史和情爱史中。甚至有学者认为曹雪芹“对没落贵的哀叹和惋惜要大于其对没落贵族的批判和讽刺”。张爱玲于20世纪40年代横空出世,以女性命运的多种形 态和生命的欲望为创作视觉,对女性时代人生的境况进行深度自省和 反思。研究者习惯把张爱玲的《金锁记》与《红楼梦》放在一起审视,并对前者给予过 极高的赞誉“我们的文坛最美的收获之一。”
张爱玲感性与理性经验里所获得的末世之感,是她和《红楼梦》及其作者形成精神气质契合的渊源。她的末世之感主要是从这两种经验中离析出来的。一是早期经验里的失购感与没落感。根据弗洛伊德还原式的解梦法追根溯源的童年创伤是梦的隐义,对她产 生重要影响的是早期经验里充满失败没落感,即便是1952年避居香港后的多种经历,也与她的早期经验构成连带关 。1937 年17 岁那次逃离父亲家是她第一次迎受生命冷酷 真相,1939年因太平洋战争爆发将英格兰 求学之梦改到了香港,是她对命运的委曲求全;1942年从沦陷的香港退回到出生地,是 她人生至此最无选择的选择。
1940年《西风》杂志刊出她的应征作品《天 才梦》,其中很出名的一段话是:“……可是 我一天不能克服这种噬咬的小烦恼,生命只 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虱子 。”这样的句 子,出自一位19岁少女的笔下,不能不说她 性格里有着与年龄不相称的敏感、忧郁、成 熟、世故,过早涉入 悲凉的世事已给她的心灵铺上了灰暗、苍凉的底色。二是对曰渐式微的社会的危机感和忧患感。经过“五四”的 扫荡,旧生活方式和文化形式已经沉沦,新的生活轨道并未完全形成,这是一介新旧之际的“末世”和乱世。加上世界范围内的战争 危机,普通人的生存已面临严重威胁。张爱玲曾在《五四遗事》一文中说“像五四这样 的经验是忘不了的,无论湮没多久也还是在思想背景里。”香港和上海是张爱玲生活和书写的两个重要场景。作为新旧社会转形期的都市,这里是自由经济与传统文化共同产生作用的地方,交织着现代化的喧嚣和传统的没落多种元素。她曾在《传奇再版序》中表 述过自己的困扰和恐谎:“ 如果我常用的字 是‘荒凉’,那是因为思想背景里有这惘惘的 威胁。”张爱玲以这样“末世”创作心理,审视文化败落时期的人生状态和情感心理,表现人性在危机时代的扭曲变态。
家族盛衰之变是作家复杂情愫的重要源泉。和曹雪芹相同的是,张爱玲也有着显赫的家世,祖父张佩伦是清末“清流派”的重要人物,任李鸿章的幕僚,祖母是李鸿章的女儿,祖辈的显赫遮盖不了父辈的衰落。她对 自己的贵族渊源是刻骨眷念的,“我没赶上看 见他们,所以我们的关系仅只是属于彼此,一种无条件的支持看似无用,无效,却是我最需要的。他们只静静地躺在我的血液里,等我死的时候再死一次。我爱他们。“这是《对照记——看老照相簿》里的一段话,这部书是张爱玲去世前的两年将自己的很多老 照片配以文字,出版的最后一本书。书里共 收照片54幅,大多是她的个照以及与家人朋友的合照,除此之外,最多的就是她祖父母的照片。张爱玲在书中说:“满目荒凉,只有我祖父母的姻缘色彩鲜明,给了我很大的满足,所以在这里占掉不和比例的篇幅。”到生 命的最后,张爱玲都坚守信念祖辈的贵族尊 贵感与荣耀感是自己一生最“需要”的精神支柱。
有学者评价说,“张爱玲是晚清的中国士大 夫文化走向式微与没落之后的最后一个传人……同时又生存于贵族文化的没落时期而携上了浓重的末世情调……”张爱玲的经典人物 如曹七巧(《金锁记》)、白流苏(《倾城 之恋》)、顾曼桢(《半生缘》)等,她们 对家世奢华迷离生活的怀旧眷,泄露了作家没落贵族的常见宿命论心理。和曹雪芹一样 ,张爱玲终其一生也没有完成对颠覆了的时 代超越。
三、悲意蕴:时代人生的共同观照
《红楼梦》持久地震撼历代读者心灵的文本魅力,还是在于它的悲剧意蕴,它 是“悲剧 中之悲剧”,其人物无不与痛苦相始相终。曹雪芹将美好被毁灭过程进行一咏三叹的描述,全然没有给读者任何传统阅读上的情感 抚慰和满足,读者在怜惜、诧异、激愤的复杂情感中,完成对这曲悲剧的审美体验,深深体味作家的末世悲哀,“同时人们 对《红楼梦》的兴趣就是对于世界、对于生活、对于人自身的兴趣。”张爱玲与生俱来的贵族文化,因时代的没落而渲染了末世情调,但她的末世情怀不止于个人 命运,而是“许多人的命运”是“更广大的”伤世情怀。她创作里的种种病态人性世界,也是时代整体意义上的悲剧世界。有人说张爱玲“破坏佳话,所以写很好小说”,灰暗的人物色彩,扭曲变态的人性,堕落沉沦的文明,“一级一级走进没有光的所在”。 被破坏的佳话,无不是她悲观人生和悲剧意识的书写。
夏志清认为张爱玲是一个深刻描写“颓废中 的文化”的”彻底的悲观主义者”;对满是疮痍的人生竟然能继续下去,张爱玲在小说《倾城之恋》给出的解释是:“人是活在一个时代里的,可是这个时代却在影子似的沉下去,人觉得是被抛弃了。”在被抛弃的生存危机 里,人唯一的念头是惟有活下去才是真实的。张爱玲深受《红楼梦》悲剧意蕴的影响,1943年至1945年她出版的小说集《传 奇》和散文集《流言》最能代表她的创作意识和创作风格,也是她与《红楼梦》之间渊源关系的确证。不可逃离的困境,无可奈何的式微,无能为力的挣扎,是贯穿于张爱玲作品的深沉悲叹。优秀的作家总是和他的人物合二为一,难分彼此,同曹雪芹类似,张爱玲将生命感受键入到了她的人物命运之中,她在《传奇再版序》里表述自己生存受 到的严重威胁的体验:“个人即等得及,时代是仓促的,已经在破坏中,还有更大的破坏要来。有一天我们的文明,不论是升华还是 浮华,都要成为过去。”张爱玲用时代的故 事,印证了曹雪芹的“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 干净”的悲剧归宿的永恒意味。在新旧交替的时代,绝大多数作家以自觉的意识和积极入 世精神,呼唤新生活或抨击旧世界,而张爱 玲却专注于乱世中俗人俗事,将世俗的丑陋毁给人看;读者在这一幕幕人间悲剧中观照各自人生,这个“审丑”的过程和阅读《红楼 梦》的“审美”过程是异质同构的。
按照大部分红学家的基本共识,曹雪芹是自觉触及到了悲剧的本原,张爱玲的《红楼梦 魇》中也有专论主张《红楼梦》“是创作不 是自传”。张爱玲对人性与时代的彻底否定,是从她对人世的敌意和对人与事的否定情绪 中离析出来的,因此,她的创作总是弥漫着苍凉的情调。面对生活,她的人物永远都是被动的参与者,平庸、消极、不思进取、听 天由命,构成了天底下碌碌无为的平民生活。张爱玲曾在《自己的文章》一文中,剖析了自己的文学观与人生观,其中,既有她对“这些凡人比英雄更能代表这个时代的总量”的深刻认识,也有她对“时代却在影子似 的沉下去,人觉得自己被抛弃了”的悲凉观 感。早年的失落于家庭 ,又与家庭一起失落于时代,与时代一起失落于历史,这些都使 她复杂的心灵更为沉重。“对笼罩着这个家 的‘昏睡’、‘沉下去’以及‘懒洋洋灰扑扑’的气氛的真切感受,是张爱玲捕捉的最重要的信息。”
张爱玲的叙事策略也无不深受《红楼梦》末世奢华铺陈的影响。精致的摆设、华丽的服装、讲究的起居、高雅的欣赏,张爱玲在这 些生活细节上流连忘返,将它们与爱情、婚 姻家庭金钱的叙事扣在起来,字里行间满是 对奢华的叹息。“玫瑰紫绣花椅披桌布,大红 平金五凤齐飞的围屏,水红软缎对联,绣着盘花篆字。梳妆台上红绿丝网络着银粉缸,银漱孟,银花瓶,里面满满盛着喜果。帐檐 上垂下五彩攒金绕绒花球,花盆,如意,粽子,下面滴溜溜附着指头大的琉璃珠和尺来 长的桃红穗子”,《金锁记》里对这些陈设不 厌其烦的把玩,背后是她对颠覆了的时代的 忧和怨,贵族家世到张爱玲的经验世界里,就只剩下了这些奢华形式 的无限遐想了。
陈寅恪先生说:“转移升降之士大夫阶级之人,有贤不肖拙巧之分别,而其贤者拙者,常感受苦痛,终于消灭而后已,其不肖者巧 者,则多享受欢乐,往往富贵显荣,身泰名 遂。”曹雪芹和张爱玲都有末世的“苦痛”,综观他们的作品,张爱玲对时代现实毫无现实,比曹雪芹来得更绝望、冷漠。
虽然张爱玲在《忆胡适之》文一中,表示“像(对)一切的潮流一样,我永远在外面的”,但她无法超脱“文本的历史性”,在文史互通规律作用下,她的作品共同构成了她的文化 背景,包括这部学术专论。张爱玲将《红楼 梦》读得通透,读得物我莫辨,它既是她没 落贵族精神气质的母体和根系,又是她悲剧 意识的消解和终极皈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