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凡对苏轼有些了解的人,大约都习惯性的将他归入豪放派的代表人物之中,将他与南宋的辛弃疾合称。提到苏轼,我们更愿意吟出他的“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或是“老夫聊发少年狂”,又或是“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这样贯彻天地的磅礴气势每每让人倾倒。
时间久了,连苏轼也未免怀疑起自己是个诗词的偏才,怕是只能在词作中喊打喊杀。苏轼在玉堂署任职时,曾问一个幕僚,他的词和柳永相比较如何,这幕僚说:“柳三变的词只适合十七八岁的少女,拿着红牙板,唱“杨柳岸晓风残月”;您的词则须要山西大汉,铜琵琶和铁绰板伴奏,唱“大江东去”啊!”东坡听完后笑得直不起身子。
然而像苏轼这般在逆境中高歌,把别人的潦倒活成自己的潇洒的一代奇才,从来都不甘心偏安一隅,他不仅一个人包揽了诗、词、文、书、画所有领域的顶尖地位,取代了当时的欧阳修成为文坛领袖,即使是在词这一个小领域内,他所作的婉约词,在我看来,并不输柳永和秦观,甚至他的词里更渗出一种开阔的情绪来,令人感同身受。
苏轼一生的婉约词不多,基本上都是写给他的妻,他的妾,他的知己,甚至是他的女粉丝的,每一首的意境都不同,每一篇都是柔情的佳作。
一、十年后泣血忆妻,永恒的悼亡经典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
常言道:“少年夫妻老来伴。”王弗之于苏轼便是那少年夫妻。苏东坡十九岁时,与年方十六的王弗结婚。王弗年轻美貌,且侍亲甚孝,二人恩爱情深。影视剧《苏东坡》里,想象了一出二人初次相见的场景,才子佳人被安排在正月十五灯谜会上,王弗连连猜中灯谜,苏轼为王弗的聪明伶俐所倾倒,苏王二人结婚时,两人甚至隔着门对了三联诗,俏皮的王弗才肯让苏轼进来。
故事的开头到底有多么浪漫,事实上我们无从知晓,故事的结尾却明明白白的呈现在后人眼前,长情挣不过命数,如花美眷终敌不过似水流年,王弗在二十七岁时便香消玉殒。十年间,苏轼先后丧失了他的母亲,他的爱人,刚过而立之年的他执着小儿子苏迈的手,一起送别了他最爱的人。
十年后,人间已是别样的风景,苏轼的鬓边不仅添了白发,他的生活里也添了另外一个女人。也许有人会埋怨他不能从一而终,写悼词可谓假惺惺。然而我们终究不能以现代人的眼光去苛求古人,还是那句歌词说的熨贴:“最长的永久还是只并肩一半,记住了路过的悲欢。”没有谁该为谁付出一辈子,逝者如斯,能够活在生者最美好的回忆里,便是莫大的幸运。不放在嘴边标榜,只放在心里缅怀,这种情谊才是最为珍贵的。
王弗得到了苏轼一生的眷恋,她无疑是幸运的。
二、陪伴是最长情的告白,平凡也是一种挚爱
泛泛东风初破五。江柳微黄,万万千千缕。佳气郁葱来绣户。当年江上生奇女。一盏寿觞谁与举。三个明珠,膝上王文度。放尽穷鳞看圉圉。天公为下曼陀雨。——《蝶恋花·泛泛东风初破五》
暖暖的东风习来,人间已是初春时节。江岸边柳枝上生出嫩黄的新丫,如千万条丝缕般随风摇曳。一团郁郁葱葱的祥和瑞气闯入了绣户侯门之家。原来是家中诞下了一个奇女子。这奇女指的是谁呢?便是苏轼的第二任妻子王闰之,王闰之是王弗的堂妹,比苏轼整整小十一岁。苏轼不仅为继任的妻子取了闰之这个名字,还给她取了字——季璋。
有人说苏轼这是附庸风雅,然而于我言,苏轼本就是风雅之人,把这些风雅给予自己的爱妻,是他诗人兴致使然,更是他对妻子的爱的另类表达。要知道古时,许多女子都是只称姓氏的。
相比起王弗可以时常提点苏轼为人处事的不当之处,闲暇时还能与他吟诗作对,王闰之要逊色的多,在苏轼深陷乌台诗案的那段提心吊胆的日子里,她甚至一把火烧掉了苏轼许多珍贵的手稿,颇令后世遗憾。然而,见证苏轼飞黄腾达的人是她,陪伴苏轼穷困潦倒的人也是她,她给他生了两个儿子,她善解人意、温柔大度,他们之间的爱情,多了一些人间的烟火气。
我不知道,王闰之是不是从小就艳羡堂姐和姐夫那样神仙眷侣的生活,才愿意以妙龄之年嫁给苏轼,我只知道苏轼对王闰之有爱也有敬,她是他的贤内助,是他永不用担心的后方。在流放黄州那样艰苦的生存条件下,苏轼还能写出像《赤壁赋》这样的旷世佳作,很难说不是因为他还有退可守的和睦家庭,让他得以在官场失意之时,还能仰天豪迈一笑。
王闰之的爱,平凡的就像大海中的一滴水,但对于苏轼来说,已经是最完满的生命之源。
三、此生唯一愿,与君拟琴音
凤凰山下雨初晴,水风清,晚霞明。一朵芙蕖,开过尚盈盈。何处飞来双白鹭,如有意,慕娉婷。忽闻江上弄哀筝,苦含情,遣谁听!烟敛云收,依约是湘灵。欲待曲终寻问处,人不见,数峰青。——《江城子·湖上与张先同赋时闻弹筝》
作这首词时,应该是苏轼最为得意的那几年,彼时他在杭州做父母官,刚刚修了闻名后世的苏堤,一时政通人和。一日午后雨霁,他与几个朋友在凤凰山下摆酒设宴,正吟诗对谈间,远远地望见江上一叶轻舟飘来,近些,一女子从乌篷里探身出来,怀中抱着一张筝,确认过对方就是自己一直仰慕的苏学士之后,女子喜不自胜,极力要为苏轼一众人抚琴一曲。悠扬而又哀婉的琴声回荡在凤凰山下,水面波光之上,苏轼不由得沉醉期间,等到回过神来再看,水面上那叶扁舟早已渐行渐远。
这段轶事美的有些不真实,但我却愿意相信,如苏轼这般的人物,有女粉丝并不奇怪。故事中的女子早已成家,但是许多年来都不能忘却自己旧日闺中的愿望,希望有一天可以见见这位当世文豪,又怕引起误会,所以趁着夫君离家,便来见偶像一面。她简单美好的琴音,仿佛在说:“此情无关风与月。”
这首词的绝妙之处,亦在于空灵的意境。
四、不是所有的相遇都是恰逢其时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时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卜算子·黄州定慧院寓居作》
这首词通读下来,给人的感觉只有一个字——冷。残缺的月亮挂在稀疏的梧桐叶间,刚刚打更后周遭万籁俱寂。偶尔街上有人影晃过,依稀间仿佛是鬼魅。等到猛然回头一看,却发现有那么多的遗憾无人察觉。拣尽了枯枝藤蔓都没有栖身之所,这寂寞之情在阴冷的沙洲之上悄悄蔓延……
关于这首词的写作背景,普遍认同的是苏轼被贬黄州,日子过的凄凄惨惨,整个人总是郁郁寡欢,所以写词一首聊表苦闷。然而不论前一种说法在时间上推断多么合情合理,我还是被另一种说法深深地吸引,此说是苏轼当年在某地为官,当地一名女子立志要嫁给他,再三向苏轼表示心意,彼时苏轼早已成家,他没有接受这位热情的粉丝,不久后调官别任,相隔十多年后,苏轼故地重游,却在从前自己住的屋子不远处看到那女子的墓碑,据说她终身未嫁,苏轼为了缅怀她,遂挥笔而就了这阙词。
从词的诡异和孤寂阴冷的氛围来看,我到觉得第二种说法似乎更为贴切,苏轼揣摩那女子的心境,在结合自己心底的苦闷,感叹命运无常时,孤苦伶仃的感觉油然而生。
有些人对苏轼来说终究只是过客,然而这位过客却把他当作是一生的执念。
五、人生得一知己足以,斯是当以同怀视之
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蝶恋花·春景》
岭南惠州有一方清丽秀美的湖泊,风景极似杭州西湖,当地人也把它叫做西湖。一座小 山依傍湖边,也叫孤山。孤山南麓栖禅寺大圣塔下可见一片苍翠的松树林,林中寂立着一座小亭——六如亭。亭柱上镌有一副楹联,出自北宋著名文人苏东坡之手,联是这样的:轻汗微微透碧纨,明朝端午浴芳兰。流香涨腻满晴川。彩线轻绕红玉臂,小符斜挂绿云鬟。佳人相见一千年。——《浣溪沙·端午》
不合时宜,惟有朝云能识我;
独弹古调,每逢暮雨倍思卿。
朝云对于苏轼来说与其说是妾,不如说是红颜知己,她兼具王弗的聪颖和王闰之的温柔,在苏轼年华渐老时,成为了他生命中耀眼的一颗明珠。
初识苏轼,朝云年仅十二岁,是一名歌舞伎,而苏轼已近不惑之年,因为反对王安石变法被贬往杭州任通判。这是他第二次来杭州,心境较之早年已大为不同。
西湖之上设宴,友人找来歌舞班助兴。意兴阑珊苦饮之际,忽然间一抹亮色映入眼帘,原来是刚刚唱过歌的歌姬换了一身素妆出来,配上娇俏婀娜的身段,让人由不得多看几眼。苏轼灵光一转,写下吟诵西湖的千古佳句:“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明写西湖美景,实则流露他初见朝云时候的感受。
苏轼掩藏不住喜爱,遂买下这个女孩子做侍女,许多年后,苏轼又被贬往更为偏僻的黄州,树倒猢狲散,家中婢女侍妾尽散,唯有朝云不离不弃,于是他纳其为妾。在他晚年被贬琼州(今海南)时,身边也只带着朝云一人。
苏轼曾把朝云与白居易的小蛮和樊素两个歌舞伎做比较,得出的结论是朝云更懂他的心意。苏轼很喜欢早年写的《蝶恋花.春景》一词,朝云也对这首词感触颇深,每每吟唱到“天涯何处无芳草”句时哽咽不已,苏轼便说:“我这边悲秋,你倒伤起春来。”这首词更象征二人琴瑟和鸣,神魂相交的爱恋。苏轼有一次吃过饭,拍拍自己的肚皮,问大家这里面究竟装的是什么?有人说是大才,有人说是文墨,只有朝云朗声答:“学士一肚皮的不合时宜。”苏轼闻言点头轻笑。
《浣溪沙.端午》一词,在我看来是苏轼笔下最香艳的一首,全词无不在写一位女子的体态与样貌,如果你知道朝云的生日就在端午前后,便不难猜到这阙词也是写朝云的。无论是“轻汗微微”、“流香涨腻”,或是“红玉臂”、“绿云鬟”,我们发现苏轼根本难抑溢美之词,恨不得一阙词写尽浮华,而在他别的婉约词里却甚少出现。
苏轼是幸运的,同样也是不幸的。他得到了朝云,却也早早失去了她。朝云和苏轼的孩子在不满一周岁时便夭折,不久后朝云在惠州病逝。此后孤寂之情长存,世间再没有令人艳羡的风景,苏轼也终身不再听《蝶恋花》一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