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缺席的黄昏

当我从概念上十分遥远的北方回到家里的时候,有那么一阵子,像活在沼泽地里的僧侣,以心灵深处的猛兽为食,期待信仰之花盛开在潮湿多雨的丛林密所。不与任何人交谈,口腔每天只用来吞吐烟草的余味、咽下单一麦芽酒的醇芳。

视线不可固定在任何物体之上,一旦注视时间超过五秒,会诱发剧烈而骇人的肢体抽搐。不能忘记那次在廊檐下的雨中,一只沉默寡言的喜鹊在开阔地里啄断了沙土下一条巨大的蚯蚓的身体,坚硬的鸟喙衔着逐渐膨胀成充满水液的消防管般的蚯蚓尸体,张开一眼望不到尽头的灰蓝色双翼,飞回了开阔地边缘隐藏在枝叶遮蔽里的巢穴。

我直挺挺地摔倒在屋外的廊檐下,抽搐的幅度震塌了屋顶,横梁曝露在愈演愈烈的暴雨中岌岌可危。家中所有人一哄而上,将仍在痉挛中的我高高举起,跑过开阔地,越过丛林,趟过浅河,在一片蔚为壮观的向日葵花海中将我放下。

所有的向日葵在我接触到地面的那一个瞬间分崩离析,明黄色的花瓣与绿色的根茎纠缠着抛洒在半空中,将我的亲友们全部洗礼。那一片土地里潜藏着的蚂蚁、蜘蛛、蝮蛇、青蛙,在我停止抽搐并苏醒之后,与我一同静静地躺在深夜无人的月光下,据说在很多年过去之后,它们依然没有能够醒来。

在我偏执又愚蠢的脑袋瓜里,世界只有两个硕大的板块:南方和北方。南方出产稻米、刺绣、和矮小的女人;北方拥有小麦、烈酒、和广袤的草原。尽管家里人一次次地在宽大的白楠木书桌上摊开省市、国家和世界地图,指着地图上一个个用最精细的量尺划分出来的小巧而规整的区域,告诉我这里是某某,那里是某某,我却总是无法理解这些区域存在的意义。

那些按照一定规律、一定换算比率描摹出来的分界线,是所有人心目中神圣而不可侵犯的边框。他们甚至疯狂地认为这些分界线是天然形成的屏障,是人类此生发现的最伟大的遗迹。

无数绘制地图的工作者们将自己视为里程碑式文明的缔造者、捍卫者;疯狂的人们为了这在地图上描绘出来的曲线奉献一生,甚至在他们长期野外作业归家之后,都无法确定自己的儿女是否来源于自己的精子。更加富有戏剧性的是,一个在地图绘制部门工作的远房亲戚,曾经在一个树上的猫头鹰都沉睡的夜晚神经质一样的致电给我,与我在电话里讨论了整整一夜关于南北方以及地图上的区块划分的问题。

到了早上六点钟的时候,我和他都已经非常疲惫。窗外传来忽远忽近的醒来的声音,那是一种被关闭的生命在接通某种无法解释的能源之后被开启的声音,若干个感官同时张开的讯息被其他生命在一个不固定的波段里接收到的明证。

他在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我能通过电话线听到他感官衰竭的频率。几秒钟之后,他和我说了最后一句话:“我不会再和一个不能认清世界本质的人说话,再见。”

在他去世之前,我们确实没有再说过只言片语。事实上他的去世非常出人意料,未到四十岁便在一次野外的勘察时遭遇了沙暴,不幸地被埋葬在了北方广阔的荒漠之中。

我出席了他的葬礼,在葬礼上看到了很多脸上都刻着曲线的人,让我不禁想起那一次与他结束通话之后,我没有立刻入睡,而是花了差不多整整一个上午的时间打扫了从电话听筒里泄露出来的蜘蛛网般的丝线和铅灰。听说他的妻子在他死后不久就改嫁给了一名律师,且由她的知己好友嘴里透露出,其实这个律师才是他儿子真正的父亲。

从北方回来的那段时间里,我每天都沉浸在这样的回忆之中。将我去北方之前的过去捧在手中,任由其被烟丝与酒精熏酿糜烂。一开始的时候,家里人对我表现出了极大的耐心和容忍。

我不分昼夜地躺在自己那张只有八十公分宽的小床上,床单上沾满了烟灰和酒渍。家中长者会抓住我偶尔起来解决排泄需求的空档,将我的床单换成新的,送来一碗米饭和一盘番茄炒蛋。不过我只是在最初的几天里吃一些蛋白质和碳水化合物,后来基本不再进食,每天只靠酒精和清水维持生命。

不出所料,家里人很快便放弃了我,开始对着我大声地咒骂。他们认为我是家里的灾难,是族中的败类,是所有亲友的耻辱。因为我,百年的老屋差点毁于一旦,家中的亲人全部苟延残喘。因为我,祖先保佑的土地里不再诞生瓜果,垂入水中的鱼钩再也钓不到河物。

我对他们的咒骂和指责不置可否,事实上我根本无力做出任何辩驳。长期的绝食已经让我的身体发生了不可逆转的损伤,过度摄入酒精和尼古丁使我的血管开始轻微爆裂,眼球里的血丝终有一日会形成血水,从眼角流入空气的缝隙中。肾脏、肝脏、胆囊开始衰竭,脸颊上和鼻翼附近长满了细密的带有毒素的红色颗粒。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一个月之后,我的家人终于无法再忍耐下去。他们用冷硬的铁榔头砸开我房间的门锁,七八个人冲进来手里拿着锁链、木棒、改锥、桌腿,想要将还躺在床上卷着大麻烟叶的我置于死地。在那一瞬间我觉得我已经死了,如果床下或者墙上突然张开一个洞穴,往里瞧不见任何的光亮,我都会毫不犹豫地滚入那个洞穴中,哪怕在那样的黑暗里再也不能生还。再也没有比见到自己的亲人想要杀死自己更让人难堪的局面了。

我卷着大麻烟的右手突然将手中的烟叶撒进他们的眼睛,这使得他们在携裹着杀气的阵势里显得愚蠢而可笑。当他们用手抹去眼睛里的颗粒物准备再次动手的时候,却看见我的右手摇摇晃晃地举着一把柯尔特响尾蛇型左轮手枪对准了他们之中的每一个人。

我倒了一杯拉弗格麦芽酒,用苍白干枯的连我自己都看不下去的左手端了起来,不紧不慢地喝了一口。左手上的青筋全部爆了出来,像一条条不受控制的毒蛇在我的肌肤下方挣扎。我很担心它们会在我喝酒的当口就挤压着炸开,毕竟口感醇厚的十年陈单一麦芽酒里如果混上我那充斥着尼古丁焦油和二噁英血液的话,应当会成为让我无法下咽的饮料。

冲进来的家人像傻瓜一样举着手里的凶器,看着我一口接一口地喝着金黄色的烈酒,一动都不敢动。小姑妈--或许是表姐,我不太能分得清--试图趁我在喝酒的时候上前一步用手里的桌腿抽掉那把柯尔特手枪。我没有让她得逞,而是一枪击中了她手中的桌腿,桌腿在近距离被子弹的力量推挤,脱离了小姑妈的掌控,回过手去硬硬地抽在了她身后三舅舅或者堂哥的脸上,我对他们的身份毫不关心。

所有人都听到了骨头碎裂的声音,有鲜血喷出来,溅到了我的床单上。我缩回了穿着袜子的脚,将桌上剩余的半瓶酒和一包大麻烟叶装进塑料袋里,命令他们全部蹲在墙角,自己却在一阵隐约要袭来的抽搐之前飞快地跑出了大门。

我跌跌撞撞地跑过开阔地,跑向进去了就找不到方向的丛林。抽搐痉挛的前兆已经开始在我的肢体上呈现出来,我奔跑中的双腿开始打起了摆子,提着塑料袋的手臂卷曲的像延伸进锁孔里的螺纹。这还不算上我渐渐咧开的唇角,往外泛涌着唾液的白沫。

我不愿在这片密林里摔倒,成千上万只虫蛇惨死在我眼前的景象依然盘桓在不太管用的脑袋瓜里,是的,我不愿再看到那样的景象。不知是何种力量一直在支撑着浑身上下起伏不定的我,我不停地在无法找到出口的树林里奔跑,肺部由于痉挛早已缺失了空气,手脚由于扭曲却还在保持着平衡。

我嘴角甩出大量的细腻的唾液泡沫,在身后留下了一长窜的梦幻般的气泡。脚下的土地感应到了我的震颤,我可以感觉到来自于地心深处的恐惧。丛林里的树木不安地晃动着,偶尔有一些深埋在泥土里的根茎被震动掀出地表,“噼里啪啦”地断裂成木屑碎片,刺破了阴暗的空气里尾随在我身后的数量巨大的泡影。

如果这时候不是那只喜鹊介入进来的话,我可能会永远地摔倒在这片诡谲的树林中,将自己的身躯埋葬在由于抽搐而形成的的巨大坑洞和无尽木屑之中。

喜鹊的钩爪抓住了我的双肩,将我远远地带离地面,穿越到云层与空气的交界处。我隐隐约约可以看到自己飞越了那片丛林,飞跃了环绕在硕大的南方板块周围的汹涌河流,飞越了地图上数不清的曲线与曲线之间的距离,飞到了一片望也望不到边际的荒芜沙漠的中心。喜鹊并没有给我更多的余裕来熟悉环境,而是在我清醒过来的第一时间松开它的钩爪,任由我好比一滩腐烂的血肉般降落在绵柔细软的黄沙中间。我没有死去。

遗憾的是,装有大麻烟和威士忌的塑料袋,丢失在了那一片我没能征服的丛林之中。柯尔特响尾蛇型手枪在我坠落的时候走了火,击穿了我的左大腿骨,使得我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只能依靠乏力的双臂和右腿在一无所有的沙漠里爬行。有几只科莫多蜥蜴和兀鹫过来探查我的生死,被我用打伤自己的利器杀死了几只,并当着它们的面吸食了部分同僚的血液和骨髓,才使得它们如不欢而散的派对乐手一样返回到各自的巢穴中去。我在这个万籁俱寂的黄昏里爬行,丝毫不担心自己的生命在流逝,实际上我的家人并没有发现,为何我在绝食一个月之后,仍然能像一条癞皮狗般活到现在。

沙子里散发着积蓄了一整天的余热,很快便将我可怜的身体里的水分蒸发殆尽。然而我仍然没有死去。已经是仿佛行尸走肉的我爬行在越来越冷的沙漠里,期待着手执镰刀、身穿宽大黑袍的死神出现,不过这样的奢望似乎永远也不会实现了。我深知它也许再也不会在我的生命里出现,即便有一千万个阿拉伯的劳伦斯骑着骏马和骆驼在珍珠一样美丽的沙之世界中驰骋,它也不会在这样的黄昏里,从我身上带走哪怕只有那么一点点的生命力。

直到此刻,我才有勇气去回忆我在北方的时候发生的事情,不过那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天就要黑了,这个黄昏很快就要像逝去的千千万万个黄昏一样,隐没在未知和不可见的漩涡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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