崂山下,黄海畔,透过民宿的落地窗,看水何澹澹。
海潮一点点退下去,又到了退潮的时刻,这涨涨落落,绵延了地球漫长的历史。
在青岛的日子是平缓的,平和的,平静的,就如这城市,如这里的人。
“师傅,现在堵车,你看晚点再回行不,等会。”
连续三个晚上,在海边打车,出租车司机都和我说同样的话,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难道,难道真的和他肩并肩等着?等潮水退去,人流散去,再离开这海边,向着某个方向进发。
遇到的每一个青岛司机,开车都很沉稳,无一丝戾气,谈吐间是轻松淡然的闲情。
“青岛不会太热,就算白天太阳大,傍晚也凉快了,三面环海,有风吗。来了青岛就应该傍晚海边走走,白天别往海边赶。”
“海边这都是单行线,你打车不能急,有人接单就不错,等着吗,会来接你,你不跑司机一定来吗。”
“我们青岛本地人玩海不来这海水浴场,去崂山仰口那边,那边的海干净吗。周末带着孩子玩玩,赶赶海,孩子都喜欢赶海,青岛人就是赶着海长大的。”
青岛的空气里,弥散着蛤蜊和海蛎子味,越靠近海边,这样的气味越明显。
辣炒蛤蜊和清蒸海蛎子,每一桌都有这两个菜,每天吐出的壳要以顿记。
海岸上的礁石上,也嵌满了破碎的海蛎子壳。
回忆小时候,周围要建房子,卡车就会拉来水泥和河沙。那一堆堆河沙,就成为孩子们的乐园。成群结队翻找河沙里的河蚌壳,收集在一起,然后相互比试。一枚河蚌扣在平地上,另一枚居上,壳顶着壳,用脚一踩,使劲一碾,看看谁的河蚌完好无损,谁就是赢家。为了斗过小伙伴,从早到晚寻找大且厚的河蚌,得到一枚“将军”河蚌,会得意几天,轻易不让它出战。直到有一天,一个小伙伴拿来几个又大又厚,表面布满条纹的蚌壳,不一会,就把我们的河蚌全碾碎了。大家面面相觑,盯着那充满诱惑力花纹的蚌壳,好像见到了天外之物。
好久好久以后,才知道那就是蛤蜊,南方叫花甲,海蚌碾压河蚌,理所当然。
远离大海长大的孩子啊,对海始终有一种充满距离感的仰望。就算见到海,接近海,在海里游弋,也不能消除内心那种距离感——海就是海,是伟岸的,崇高的。
来到青岛,整天就是绕着海走啊走,大海在无声地告诉你,可以用脚丈量大地,但休想用脚丈量我!因为我名字是海。
清晨五点半,青岛的公交车已经开始营运,迷迷糊糊靠在座位上,看这半睡半醒的城市。不断有人上车,“老人卡”、“老人卡”,机器也不断传出声响,整个车厢就我一个不算老人,和许多老人一起,往大海的方向去。
到香港中路下车,穿过高大上的海天中心,就看到海了。清晨的黄海,静谧中不减气势。
穿着橙红色衣服的清洁工人在海滩上清扫着垃圾,身材矫健的跑者沿着海岸线奋力奔跑着,几个光着膀子的大爷从海里钻出来,在海滩上扭着腰身拍着掌。
还有小姑娘让狗子在海滩上撒欢,一边追,还一边给狗子拍照。几个宿醉的小年轻,搂搂抱抱,摇摇晃晃踩着海水。一家人脱下洞洞鞋,在沙滩上留下一串脚印,远处,是大雾笼罩的高楼大厦。
穿过第三海水浴场的沙滩,就来到一条人迹罕至的海边栈道。汹涌的海浪拍打着巨大的礁石,轰然一声,玉碎一片。海岸上,生长着许多植物,仔细一看,居然有很多艾草,怪不得一路走来总嗅到一种熟悉的香气。艾草香混杂着海水味,就算独自行走,也有一番情趣。
走到尽头,有一颗被铁链围绕的五角星,纪念在此牺牲的烈士王一民,此地也被称为太平角。
从地图上看,这像从大陆架上突出的一把小锤子,而太平角正好是锤子尖,锋利地扎入海的心脏。
当人来到地图上的一个特殊地点,会莫名的激动,就好像迪亚士发现好望角,阿蒙森到达南极点一样。
旅行,就是在地图上标志一个又一个地点,而茫茫大海中的广大区域,是很多人穷极一生都无法到达的——海洋,距离我们确实太远了。
太平角公园附近是八大关,这是青岛最著名的地点,汇集了诸多西式建筑,街道却以中国著名的关隘命名。
“这些建筑别看漂亮,真住在里面痛苦啊!毕竟一百多年前的建筑了,谁知道一百年后的发展呢?住又不好住,拆又不能拆,改还不好改。好歹政府统一收购了,迁出去的居民可算得了个好。”
从八大关回来的路上,师傅一路讲述着,青岛的这些建筑对于青岛本地人,也是可望而不可即的。
百年前的殖民史,在心灵上留下的伤疤渐渐浅了,而建筑却是明晃晃的证据,昭示着曾经。
爬上不高的信号山,俯瞰红墙和尖顶,老建筑的骨架依旧硬朗,不住人有点可惜了。
这几日在老建筑周围逶迤而行,发现很多名人故居,老舍和梁实秋都曾住在这片地方,不知道有没有打过交道。
落日时分,和儿子闯入一家卖瓷器的小店,里面摆的都是日本回流的瓷器,花花绿绿的碟碗小罐,精致可人。
临出门,问了看店小姑娘一句,“哪里是海洋大学的校门?”
小姑娘笑着回答:“你们是进不去的,不过我现在下班了,带你们进去吧。”
“啊,感谢感谢,你是海大的学生吗?”
“是的,你们跟着我吧。”
跟着小姑娘进了中国海洋大学的校门,校园的主干道两旁是高耸的法国梧桐。空旷的操场上零星几个学生在运动,熹微的光和自由的风占据了这里,让路过的我们多了一份暑假才有的安逸。
校园里安静极了,一栋栋教学楼都紧闭着门。暑期,留在校园里的学生不多,加之鱼山路是个老校区,仅有几个专业,刚才带我们进来的小姑娘就是学海洋生物的。
“爸爸,海洋生物学什么的?”
“就是研究海洋里的各种生物,从海藻海蜇到各种鱼类,都属于海洋生物啊。”
“那姐姐出来能做什么?”
“养鱼?”
“哈哈,我想她会去海洋馆,去照顾那些海洋生物吧。”
也许吧,海洋这么广阔,海洋生物这么丰富,确实需要有人去研究。
而对于一座临海的城市,海洋馆成了必须的配置。
青岛海底世界是全国最早的海洋馆,去过珠海长隆的孩子觉得没什么新奇的,但在透着老旧气息的场馆里,我依旧看到了一些沉淀的东西。
齐全的海洋生物标本,这是其他海底世界没有的,如果以一个海钓迷的视角来看,一定能从这些标本中捕捉不少信息。
刚入馆的橱窗里,有一颗牙齿,上面的展板记录着一个曲折的故事。
青岛殖民时期,一个五岁的英国小男孩在参观海洋生物展览时,取走了名为“源自中国东北的龙”的标本的牙齿,并带着它离开了中国。在飘离中国的慢船上,他缓缓张开手掌,向姐姐展示他取下的牙齿,姐姐大惊,告诉他不应该拿,要想办法还回去。七十多年过去,姐姐临终前还和弟弟提起这件事,弟弟终于鼓起勇气回到中国,把“中国龙”的牙齿归还给了海洋馆。
读罢,悸动之余,好奇“中国龙”究竟是种什么动物,找遍海洋馆也没瞧见。回味展板上的故事,中间的曲折让人浮想联翩。
有历史的城市必然有故事,而历史留下的不仅仅是故事,也有实物,其中蕴含的是活生生的历史。
青岛1903,是青岛啤酒厂的官方酒馆,在青岛随处可见。
在青岛的第一顿饭就是在青岛1903里吃的,喝着啤酒,就着德式炸猪肘子,畅爽的感觉顶上天灵盖。
1903,是青岛啤酒厂建立的日子,到现在已经有一百二十年的历史。在青岛啤酒博物馆里参观,硕大古老的铜制蒸馏器让人仿佛走进了历史。
要是啤酒还是用古老的方法酿制多好?走在连廊,透过玻璃看不锈钢设备组合而成的庞大流水线,反倒对现如今的啤酒没什么期待了。
不过在博物馆里喝到的那杯原浆,是我在青岛七天里喝到的味道最纯粹的啤酒。口腔里如同涌入了一股活泉,泉水入喉,香气伴随着一点点辛辣感流入腹胀中,不由自主打了个嗝,嗝都有麦芽香。
“青岛的啤酒是不是好喝?”
“好喝啊!”
“是不是心理作用?”
“应该不是,就是新鲜吧,会比其他地方喝到感觉好一点点。”
青岛啤酒让青岛这座城市的名字走遍世界,在青岛,大街小巷布满了啤酒屋。二厂四厂,原浆纯生,罐子打还是袋子装,在青岛,啤酒都喜欢喝现打的,银色圆滚滚的啤酒罐在排挡角落垒成一堵墙。
仔细观察了一下青岛中年男人的肚子,大多鼓胀浑圆,这也是这座城市的标准体型之一了。
打一扎啤酒,炒一份蛤蜊,来一份拌菜,暑气消退海风吹拂的华灯初上之时来上一杯,确实是人间至乐了。为了这,青岛许多男人顾不上体型了。再加之青岛主食以饺子馒头为主,这体重控制就更难了。在青岛吃饭点主食,店家一般先问你吃什么饺子,当地特色是鲅鱼馅的。如果不吃饺子吃米饭,有的店家还说要“现焖”,是,在青岛不说煮饭,说焖饭。
话说回来,青岛的饺子和馒头都很好吃。饺子皮薄馅大,王哥庄的大馒头更是青岛的特产之一。
去崂山的路上路过王哥庄,司机大哥一边夸耀青岛的大包子和大馒头,一边吐槽江浙一带的包子。
“浙江那包子什么东西,咬一口,咸里还带点甜兮兮的味道,馅水不拉几的。我们这包子馅就是实打实的肉,拌了大葱和虾皮,咬开香啊!还有南方馒头都不中吃,软绵绵的,这叫馒头?我们这大馒头,说三斤三斤,说五斤五斤,一口下去你就嚼吧,都是麦子的香味,这叫有面味。”大哥说这番话时,胡子一撇一撇的,激动之情溢于言表。
车开到崂山脚下,到处都是小茶园,不少门店都挂着售卖大馒头的牌子。
选了一个依山傍海的小村子,找了一间建在礁石上的民宿,安安静静趟两天,让身心完全浸润在黄海的潮汐里。
透过民宿的窗,看潮水一寸寸涨上来,又一寸寸退下去,标志物似的礁石一点点被漫过,又一点点露出——来到青岛,才知道有潮汐预报这个东西,也才知道本地人都会算潮汐,会等着初一十五大潮退后去赶海。靠海吃海,渔村里,家家户户都有钓竿,都有赶海的工具。大海所馈赠的,不拿白不拿。
下午五点,潮水退下去了,太阳也没这么烈了。提上小桶,拿上小铲子,赶海去。
翻开石头,一只只小螃蟹四处乱窜;拨开海藻,深紫色的海星闪耀着光芒;触摸礁石,一颗颗钉螺附着其上,拧下来,收集一桶,也是一碟小菜;还有几块被船桨打碎的海蜇,一块块躺在水凹里,像南方菜场里的冰凉粉,让人有些莫名的食欲。
脚肚子浸泡在海水里,凉丝丝的,小鱼掠过脚面,痒酥酥的。几只海鸥盘旋着,咕咕咕叫着,也享受着这片海。
这里的海比青岛海水浴场的清澈许多,天也无比的湛蓝,海天一色,中间一抹粉红,人立其中,消解尘俗。
天黑了,懒洋洋离开沙滩,冲洗去脚上的沙子,躺在床上听潮水声。夜半,潮又涨上来了,远处是几点灯火。清晨拉开窗帘的一角,海水已经把昨天赶海的区域都覆盖了,沙滩只留下一角。
早晨六点多,村子里已满是阳光,但除了几条躺在地下的狗,并没有人在村里行走。这些狗俨然是村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太阳炽热时,他们躲在车子底下乘凉。太阳下山时,他们结伴窜到海滩上,还会在礁石间翻找些海货果腹。
绕过这些村狗走着,从上峰前村走到上峰后村,村里不少房子已经荒弃了,破败的小院内,一株桃树挂满了桃,桃尖尖都红透了,树下落了一地。
茶园里,采茶人忙碌着,掐着茶树的嫩叶,远处的崂山上,巨大的石头被照得金黄。
太阳挂得更高了,回吧,踱着步走回头,在高处再一次俯瞰闪耀着白光的黄海。
再啃一口大馒头,再嗦一颗海螺,踏上归途,满目依旧是海。司机是村里的,一路上和我谈着自己海钓的经历,谈他钓上的各种鱼。
青岛七日,七次潮起,七次潮落,潮汐间,城市与人日复一日。
海洋城市,有海的规律,海的气魄,海的包容。
难忘的青岛,不变的潮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