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的照片

爷爷去世那年我正上初三。接到消息时我还在上课,正偷拿着手机玩游戏。那条讯息短暂地出现在屏幕的上角,我下意识地划开,补了一个兵后才反应过来,立马切出游戏画面,反复看着短信里仅有的一句话。

“爷爷去世了。”

短信是我堂弟发来的,他也是两天前才回的老家。本来我是要同他一起走的,但我妈说初三的课一堂都不能落下,让我随时等着消息就行。昨天晚上和她打电话的时候她还和我说,爷爷傍晚的时候难得有了反应,手还能动了,甚至能张口说话,只是说得迷迷糊糊,听不清楚。但看着应该能熬过这一回,等暑假到了,记得来看看爷爷。

我收起了手机,收起了桌上的试卷和课本。同还在上课的英语老师说了一声走了。

爷爷和奶奶在我六年级时回老家了。再往前,爷爷还在我家前面不远的一个电子厂里当保安。那时我放学时都能看到他。坐在铁栅栏边的靠椅上,喝着茶看着报纸。他总是看得很入神,哪怕我走到他跟前他也不会发现我。直到我喊了他一声,他才吓得放下报纸,看到是我,才放松警惕,低头笑着看着我说:“三儿回来啦”。

虽然回去路有三百多公里,我还是拦了一辆出租车。路上开了三个多小时才下了高速,再进了镇,才回了村。到家时,爷爷已经从医院接回了家里。堂屋的八仙桌边用板凳摆了张长条状的小床,板凳上铺了一条棉被。爷爷就躺在那儿,脸上蒙上了一块白色纱布,身上换了一套灰色的中山装,印象里好像看他穿过,只是这身衣服在二月初春的日子里略显单薄。

才进屋,我就被正嚎啕大哭的姑姑拉到爷爷身边,她用双手往我肩上一压,我就直接跪在了冰冷的水泥地上。我的目光刚好与爷爷的脸平行着,能看到颚骨下蜡黄的皮肤。这是我头次见到死人,眼泪顿时哗哗啦啦地滑下,不知道是因为膝盖传来的剧痛,还是被吓着了。

“爸爸,你的孙子三儿回来了看你了。”姑姑在我身边痛哭着喊着。

这一哭,大家都哭了。我爸妈,我堂弟还有我姑姑,哭得一个比一个响,声音此起彼伏。在路上我不曾哭过,也不知道他们之前有没有哭过,我也懂大家在哭是什么,只是此时此刻,哭成了件非主动的事情,眼泪像是拥有着社交意识,不断地流着。脸颊烫一阵,冷一阵,悲伤感这时才从心脏涌上脑袋。我们的哭声越来越想响,爷爷安静的遗体在此时都显得有些另类。

 直到我奶奶走来把我拉起,我的情绪,包括大家的情绪才逐渐平静下来。

“跪在地板上,膝盖会着凉的。”奶奶拍着我膝盖上的灰说着。

哭得最厉害的姑姑也抹干了眼泪,掏出手机拨了电话,催促着电话那头的人动作快些。大约半个小时后,就见着姑父领着四位穿着黄色布衫的和尚进了门。他们大包小包拎着背着。进屋后径直走向了八仙桌,把包里的东西拿出放在了桌上,有些是乐器,锣,木鱼还有音响,有些我不认得,可能是做法事专用的吧。有个最大个的和尚背着一个最大的布包,他从里头抽出几大块红布,还有几根铁竿竿。四个人忙活了小一会,就已经围着八仙桌支了一个摊。我在民俗老街上摆摊的民间手艺人见过,从里到外的格局都一摸一样。上下左右都遮得严严实实,只留了一个正对着门的口子。只不过那个手艺人的面前摆的是糖人,和尚们摆的是各式各样的乐器。手艺人边上是其他的摊位,而和尚们的边上,只有我爷爷一人在那躺着。 

姑姑依然没闲着,她从姑父手上接过刚带回来的孝服,都是些白色麻布,按照尺寸,给我、我妈、我爸、我姑父还有我堂弟戴着。又从我们各自的后脑勺上剪了一缕头发。堂弟因为嫌她剪得太多嘟哝了一句,被我姑姑狠狠削了俩头皮。头发剪完了,又找来秸秆当成绳子,将白布绑在我们各自的脑袋上。最后再是用些碎布贴住了我们各自的鞋子,现在我们都白花花地穿戴好,挤在了堂屋里。

和尚们的音响也通了电,木鱼和锣也敲了起来。那个大个和尚坐在主位,负责哼唱,念的都是些“阿莫的了”的音,像是在生硬地背诵拼音表。

爸爸要去挨个通知本家的亲戚,姑父要载着妈妈和姑姑去镇上买食材,为了第二天摆桌用。我和堂弟本来都该去化纸,就是将垒成人高的黄色草纸一张张地分好,再丢到火盆里烧给爷爷。但我妈说我还有不少卷子得做,于是姑姑就搬来一把椅子,是奶奶平日里放在门口晒太阳用的。姑姑把椅子放在了爷爷的头前,又把两根粗长的蜡烛立在椅子上,从棉服里掏出一个塑料火机递给我,让我点燃这两根蜡烛,并嘱咐我说:“爷爷要在这趟三天,头前的两根蜡烛要烧三天,期间不能断,一定要盯仔细了。这三天你做为孙子不能合眼,要给爷爷守孝,这是规矩。看蜡烛的时候你就写写卷子,但蜡烛可千万不能断了。”

姑姑交待完,大人们就都走了。我从卫生间找来了一把全家最后一把空闲的小板凳,一把只有我脚踝高的小木凳子。我把凳子放在蜡烛前头,大腿上放上一沓纸钱,纸上再铺上数学卷子。这卷子平时我也不可能去做,但是看着弟弟化纸,还是做卷子轻松。反正只要时不时抬头看看蜡烛的情况,当蜡烛上的“照”字烧到下面四点时,提醒奶奶再拿两根新蜡烛续上就行了。

奶奶没有被姑姑指配任何工作,她就屋里不停地转悠,有时也会帮堂弟化纸,但她的腰不好,不能长坐,只能阶段性地化两张,又站起来在屋里晃着。每当我让她拿新蜡烛给我时,她都特别来劲,小跑着去里屋的柜子里拆两根新的给我,还不忘瞥那些和尚两眼。

以我对奶奶的了解,她是不喜欢这个的,爷爷应该也不会喜欢。往常过年,姑姑都会在大年初一一早,要领着全家人去庙里烧香。一家人都会去,但只有姑姑是虔诚地跪拜每一尊佛像,我爸我妈都是象征性地拜两下,往功德箱里丢些零钱。我和我弟则成迷于往庙里的小塔里丢钱,那塔有七层,听说钱能丢得越高,来年的福气就越好。而爷爷奶奶则全程都不会参与,他们总是到了庙里就与我们分开了,只能偶然碰到,瞧见俩人牵着手四处逛着。

在换完第三根蜡烛的时候,我拉住奶奶去了灶房,小声问她:“怎么老给那些和尚翻白眼呀”。

“那些和尚嘴里不知道念叨着什么东西,看着就像骗子。”奶奶耸着肩说着。

“那你咋不劝劝姑姑,这些和尚吵得我头都痛。”

奶奶突然恍然大悟的样子,她没回我话,走到了灶台后面的秸秆堆里,将一摞摞的分好的秸秆拆开,铺在了地上,又往上按了按,等她觉着够厚了,便把我拉近了这张刚堆好的窝里。

“奶奶忘了你大老远过来肯定累了吧,在这睡一会。”

我推托着说:“姑姑说我不能睡。”

“是不能睡床,不是不能睡,睡能几天不合眼呀。”

“奶奶你也懂这个?”

“你这说的,你姑姑不是我带大的?她懂得我能不懂?”

我与奶奶相互推来推去,但我又不敢使上劲,怕不小心把她推倒了。几个来回后,我还是趟了下来。本不觉着累,但一躺下困意就上来了,感觉身体直往下陷着。

奶奶又把我弯着得腿按了下去,这下我彻底躺直了。她又往那些灶台的锅里倒了水,再点燃了灶口。暖气噼里啪啦地响,混在在远处堂屋的经文里。我迷迷糊糊地最后问了奶奶一句:“那蜡烛呢?”

“我给你瞧着了,放心吧。”

我最怕回老家,总不如在城里自个家舒服。特别是冬天,在哪儿待着都能被冷风吹到。但这一觉睡得很暖和,不知是不是真累了,在草堆里睡得很沉。一直到醒来时,天已经黑了,灶口里的火苗也熄灭了,只还剩几根微微发红的棉花枝。

大人们已经回来了,还来了一些其他的亲戚,有些我还不认识。他们正在堂屋里处理着堆了满地的鸡鸭鱼肉蔬菜罐头,地上还有几颗鸡头。姑姑看我醒了皱了皱眉,但没说什么。我看了看蜡烛,才烧了一点点,应该是才换的。和尚们明显也都累了,手上的动作也开始变得缓慢,嘴里像是在嚼东西,声音哼哼唧唧。

这一觉睡得我更困了,但还是得提起精神准备好要熬过这第一个晚上。堂弟招呼我一起化纸。看来他没有休息过,先前的的纸堆已经被他散成一张张的,把他围了一圈。我拨开一口空位,拿了几张垫在屁股下面,便开始往火盆里丢。

才丢了几张暖手,我姑姑又来了。

“你们就在这闷着声丢,钱丢哪去呀?”她问着。

我心想真烦,但只和堂弟对看了一眼没回话。

“你们啊,要喊一喊,爷爷收钱啦,要保佑我们以后考上大学呀。”

我和堂弟便一同对着火盆喊着“爷爷收钱啦,保佑我们以后考上大学呀。”

姑姑听了给了堂弟一个头皮:

“你喊什么爷爷,你喊外公。”

于是我俩又来了一次,我喊着爷爷,堂弟喊着外公,共同的愿望还是考上大学。姑姑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也站着往火盆里丢了两张喊道:“爸爸收钱咯,保佑你的孙子外孙考上大学哦”。丢完她又去忙其他的了。

这事颇诡异。爷爷还躺在我和堂弟的身后躺着,我俩就冲着火盆里叫着他。

到了后半夜半夜我们才吃上饭,奶奶煮的面。所有人都端了一碗拿在手上,围在火盆边吃着。和尚们也在,他们四个都很憔悴,硬撑着睁着眼。到这会我才发现大家才像往年过年时候的样子。围在一起吃着奶奶早就备好的饭,奶奶总是在我们还在路上时就忙活了,我们一到家就一个个端到我们手上。有时是面条,有时是汤圆,都是她亲手和面做的。我们就像这样边吃着,边在说些有的没的。

“话说,爸爸的遗像是选哪张?”我妈问了。

“哦,让我给忘的,明天还得去镇上照相馆印一下,家里要一张,殡仪馆要一张,庙里也要一张。”姑姑说。

奶奶听了放下了筷子,问着姑姑:“庙里也要?”

姑姑拿筷子指了指对面四个和尚说:“对啊,庙里我已经办了一个牌位,两千块呢,你问问这些师傅。”

和尚们听了抬起头,嘴里还含着面。那个大个和尚向奶奶点点头,大家才继续吃。

奶奶又白了一眼,姑姑仍在那嘴里念叨,还有哪些地方要遗像。

“我家里也得放一张吧。”我妈问姑姑。

“要,肯定要,但你不能就拜照片啊,要前面摆个小香炉,每天都得拜拜。”姑姑说。

“家里摆,留个念想就行,有什么好拜的?”奶奶又问了。

“哎,妈你不懂,嫂子在家拜,你在家也拜,我们在家也拜,然后寺庙上也有人拜,回头坟弄好了,也要拜。这样爸在底下在硬气,才能保佑我们呀。”

“照你这么说魂都被分好几份咯!”

奶奶筷摔在了地上,大家都停下了嘴,低着头不敢说话。那几个和尚也是,我偷瞄到有一和尚嘴里还含着面,嚼都不敢嚼一下。

片刻后,那个大个和尚开口了:

“我说,老奶奶呀,这——”

“滚。”奶奶回到。

大个和尚不说话了。

“还有你们音响不许放了,吵吵吵,吵死人了,死人都要给你们吵活咯!”奶奶说完她捡起了地上的筷子,气呼呼走回灶房。

等奶奶走远了,姑姑才开了口,笑着对着那群和尚说:“我妈这人脾气不好,师傅们待见一下哈,一会该念的还是念,就是那个音乐就不放了,没事儿。”

和尚们都点点头,把嘴里的面咽下去。

吃好后,我妈让我和我弟把大家的碗筷收齐去灶房,顺便去看看奶奶。我俩进了灶房,奶奶正弯着腰看着木桶里刚买的黑鱼。

见到我们来了,奶奶立马直起身要来接我俩手里的碗筷,我们忙摇头说着不用,她才收回手,轻轻敲着她的后腰。

我把碗筷丢进水槽里,挤了几滴洗洁精在抹布上,再一点点抹着碗筷。边抹着边问到奶奶:

“奶奶你还生气呢?”

“我有啥好生气的呀。”奶奶说着,但腔调还是气。

“那你刚刚还把筷子摔了呢。”

“你们呀,还有你爸妈你妈,加上你爸你妈”她说着指了指堂弟,“在我这都是孩子,我一个老婆子和你们这群孩子较什么劲。”

“嘿,我可我没听我姑姑说的,我没惹您呀,奶奶你让我做的我就做,让我不做的我就不做。”我笑着说。

“我也是。”堂弟也应着。

奶奶笑了笑,摸了摸我裹着麻布的脑袋。摸完又不笑了,双手叉着腰嘟着嘴。

“咋了奶奶。”我问。

“有件事儿,还正要让你们俩去做下。”

“哎呦,奶奶让我们干啥就干啥。”

奶奶凑近我俩中间,小声地说着:“你爷爷的照片,你们知道挑得哪张印吗?”

“不知道呀,我妈刚刚才问呢。”我说。

“哎,我知道,我妈早就选好咯。”堂弟说。

“哪张?”我和奶奶一同问着。

“就是爷爷身份证那张呀,白天看见她在屋里翻着,我问她来着,她说给爷爷拿照片去镇上印,看来是给忙忘了。”

奶奶听完皱起了眉说:“我不喜欢那张。”

“那奶奶你要挑哪张呀,我拿去给姑姑换。”我说。

奶奶低头想了想,又摇摇头,转身走出灶房。

后半夜的时候我和堂弟一直在烧纸,大人们已经在爷爷身边打起了扑克。和尚们音响不放了,锣也不敲了,手捂着杯子眯着眼还在那念叨什么,声音还没风声来得响。

我和堂弟就愿望这事儿,早不执着于上大学了。堂弟的游戏机梦大约烧了了半小时,我的游戏上分梦大约烧了半小时。到后面我们也累了,也不再说话,只是默默地烧着纸。蜡烛的事情我也还在盯着,这事好像必须我来。

到了天朦朦亮的时候,奶奶叫我跟他去屋里,我以为是让我去睡,就摇摇头。奶奶看我也摇摇头,继续向我摆着手让我过去。我看看堂弟,他已经靠着墙睡了。我踮着脚起身走到奶奶身边,奶奶拉住我的手去往里屋,她的手冰冰凉,皮肤皱得像是快掉了。

到了里屋,她拉着我手坐在床上,我说我不睡,她又摇摇头,轻声和我说:

“能帮奶奶做件事吗?”

我点头答应。

“你爷爷身份证那照片呀,不好看,老气,我呀,挑了一晚上,也没张喜欢的。”

“你咋能不喜欢爷爷呀,我看爷爷什么样你都喜欢。”

奶奶笑着轻轻拍拍我的手,继续说:

“我倒是知道你爷爷有张好看的照片,只不过不在我手上,三儿能帮我去拿了给你姑姑吗?”

“行呀,照片在哪呢?”

“在镇上小学里头。”

“小学里头?”

“对,你爷爷好些年前在那拍过一张照片,被学校收走了没给我们一份,那照片好看。”

“咋没给呢。”

奶奶叹了口气说:“那镇上的小学呀,那年建好了后,特意找人来拍相片,你爷爷是当时负责铺沙子的,也照在了那相片里头,但照片是学校拿去用的,就没给我们,现在想想还是那照片照得好看。”

“那照片是啥时候的事儿啊?”

“奶奶想想,估摸着——要五十年前吧。”

“五十年,那时候就有人拍照啦?”

“可不呢,”奶奶得意地说,“那相机比人脑袋还大,几个师傅一块抬着,手上还举着个灯,拍出来得可好看。”

每年过年回家,我也都只是在村里的老屋待着,只是路上会经过镇上。对于奶奶说的小学,我是完全不知道在哪,甚至我都不知道原来镇上还有小学。但这事我还是答应了。

回到堂屋,我把这事给我姑姑讲了。她敷衍着说好,又看看时间,决定带着我上路了。

去镇上开车十来分钟就能到了,只是路上都是泥坑,颠得我脑壳晕。姑父直接把我放在了镇小学门口,就和姑姑去其他地方了。

这个小学看着还挺新,不像是所五十年前的学校。校门口还有块闪亮的铜牌,上面写着“悦东镇第一小学”。不清楚还有没有第二小学,第三小学,送我来地姑姑姑父看着也不太知道爷爷与这所小学的事儿。

也恰巧是周末,没小孩子上学。校门口冷清清地,透过门口的蓝色玻璃,看到传达室里只有一个裹着军大衣的老阿姨,正在低头专心嗑着瓜子。我走上前,敲了敲窗户:

“您好!”

阿姨抬头看了我一眼,把手上的瓜子丢在桌上,起身打开了窗户上的防盗锁,一脸疑惑地问我:

“你找谁啊?”

一时间我倒不知道如何开口,熬了一夜脑子也傻乎乎的,只顾着答应,没想着怎么和人要照片。

“我想问一下,就是——这个学校建校的时候是不是拍了张照片?”

“照片?什么照片?你有什么事吗?”

“哦哦,是这样的阿姨,我爷爷,当年这个学校刚造好的时候,在这留了张照片,现在要这个照片有用。”

阿姨吊起了眉:

“我就是看门的,你说的我不知道,周一再来吧。”

“不行啊,今天就得用。”

“今天没老师在。”

“不应该有值班老师吗?”

“没有,改天吧。”说罢,她收起了刚刚扔在桌上的瓜子,重新坐回了位置,冲我摆了摆手“改天吧,改天再过来。”

我踌躇地站在门口,不知道该怎么办。

“改天吧,顺带把我窗户关上。”她又朝我补上一句。

我哆哆嗦嗦站在校门口,一直到太阳完全升起,姑父的车才开来。我赶忙上了后座,姑姑笑着回头问我:

“照片拿到了?”

“没有。”我答道。

“嘿,我就知道拿不到,几十年前的老照片哪能说拿就拿呀。你来看看我这个。”

她递过来一个大号的红色塑料袋,里头装的是四个木头相框。我拿起一个看了看,蓝底的照片,上面印着的爷爷看着还年轻,但也还是个老头模样,腮帮子那儿已经有不少老人斑了。

我问:“这是爷爷身份证上的照片?”

“对呀。”姑姑开心地回我。

“奶奶不喜欢这张。”

姑姑从我手上抽回了照片,不耐烦地说:“哎呀,你奶奶怎么样都会喜欢的,葬礼的事儿多了去了,没时间在这边磨一会儿,那边磨一会。咱们赶紧的回去。”

我眼睛发酸,立马下了车,对着车窗大声喊:“要不到照片我不回去。”

这下姑姑也生气了,对着我喊:“别犯傻,赶紧上车走了。”

“不去!”

驾驶位的姑父看上去两难,也劝着我说:“三儿,赶紧回去吧,这一天还有好多事情要做呢。”

“不去。”

姑姑直接身子探到驾驶位,按下了车窗的升降键。我看着车窗缓缓向上升着,姑姑还在车里大声发着牢骚:

“一家子什么事不做尽捣乱!”

我心里特委屈,奶奶好难得开口麻烦我件事,我也没办好,要是姑姑他们回去把照片放好了,奶奶肯定得伤心了。想着想着,我擦干了眼泪,鼓起了勇气,又上前敲着刚被我关上的窗户。

那位阿姨气汹汹走了上前,一把拉开窗户:

“敲这么用力干嘛!”

我也朝她吼:“我爷爷帮你们建学校的,你们现在连张照片都不给!”说完,眼泪又下来了。

阿姨见我哭得厉害也服了软,小声答应着:

“好好,我帮你找老师,帮你找老师。”

我见她提前手边的红色的电话机,按了几个号码,撇着嘴等着电话接通。几秒后,她变了个脸,笑着对着话筒讲着:“李老师啊,嗯嗯,我传达室这边,有个孩子穿着孝服到这来问我要照片,我咋么知道什么照片呀,你过来看看呢,孩子一人在这哭得厉害,不,不是我们学校的,看着好大个了。哎,好,哎,麻烦了李老师。”

说完,她挂了电话,把瓜子都揣进了军大衣的兜里,没好气地和我说:“好了,帮你叫老师来了。”

我就在门口踱着步等着,没几分钟,一个穿着红羽绒服的女的来了,看着比传达室这位年轻些,应该是刚刚提到的李老师吧。

李老师先是探着脑袋看看我,抿着嘴给了我一个笑容,再是进了传达室同那位阿姨聊了几句,随后走出来到我面前笑着说:

“我以为是什么孝服呢,家里正守孝呢?”

“嗯,我爷爷走了。”

李老师点了点头,继续问我:“你要的是什么照片呀?”

“我爷爷的照片,他帮这里建学校的。”

“我不太清楚这事儿,你是哪边知道的呀?”

“我奶奶说的。”

“她在嘛。”

“不在,就我一人,她让我来的。”

李老师没再说话,让我跟着她进了学校。我跟着她,路上还碰到了些其他老师,有一人还问了李老师啥事情,李老师也就笑着说有点小事情。

一路随她进了教学楼,走上楼梯到了她的办公室,她让我坐在她座位边的椅子上:

“你在这等一会,我帮你去问问哦。”

说完她就走了。办公室里就我一人。我这才想起来该不该先给我妈说一下,万一姑姑回去说我什么不好。摸了摸口袋才发现手机没带着。只好干坐着等着李老师能带回来什么好消息。

过了小一会,李老师回来了,她坐下来打开保温杯喝了口水问我:

“你爷爷是建这所学校的呀。”

“对,我奶奶说的。”

李老师继续说:“我呀,刚刚问了这边一年纪大的老师,他对这事儿也不知道,他和我说他也是学校建了一段日子才来的,这事可能要问问老校长呢。”

我泄了气,想着奶奶这事交待给我应该办不成了。

“校长问了没回我,可能在有事呢,你要不着急就在我这等会儿呗,外头风大吹得多冷呀。”她又凑上前,捏了捏我手臂上的外套,“穿这么薄,不冷呀。”

我的确是冻得不行,但还是摇了摇头。

到了中午,李老师又被一通电话叫出去了,这回她带来了我爸妈,还有我奶奶,我们一家人披麻戴孝着挤满了办公室。

奶奶一见找我就小跑过来,搓着我的手说:“三儿呀,奶奶不好哦,不该让你来要照片的。”

我看奶奶这样又心疼又懊悔,大冷天的还让她赶过来,我也搓着她的手说:“奶奶没事呀,这边老师说给我去找了。”

我爸也把手搭了上来,对奶奶说:“妈,晚些我们再来要照片吧,先回去把爸爸事情做好了。”

奶奶委屈地点了点头,我从没见奶奶这样过,心想自己真垃圾,照片没找到,也没拦住姑姑他们去印照片。

我们一家人都给李老师道了谢,李老师也抱歉说没帮上什么忙。

回到老屋,姑姑正在收拾桌子。四张大桌摆在小院里,剩菜剩饭还在桌上。姑姑见我我们来了,动作大了些,碗筷“乒铃乓啷”地响。我也不和她讲话,扶着奶奶进了堂屋。

音响正轻声放着经文,和尚们都眯着眼捧着保温杯坐着。我见着爷爷头前的蜡烛已经没了,只剩下两摊红色蜡油。我赶忙去屋里拿了新蜡烛。

回到堂屋,刚想点上蜡烛的时候,看到奶奶正蹲在爷爷面前。爷爷脸上的白纱布被掀开了。我还没看清,奶奶就挪了挪身子挡住了我的视线。她正在爷爷的脸上弄着什么。须臾后,奶奶重新拿了白布盖在了爷爷的脸上。

我轻轻走到奶奶身边,把她慢慢扶起来,小声问她:

“奶奶,你在说什么呢。”

奶奶伸开了手给我看着,掌心捧着一张白布,还有一些纱布丝。

“这布盖了一天,都脏成这样了,我给你爷爷理理,换块新的。”

我再看看奶奶手上的纱布,和爷爷现在脸上盖的比脏了不少。

“奶奶,那下次我来换,你这腰不能老蹲着了。”

奶奶挥了挥手说:“哎呦,没事儿。你爷爷现在这脸不好看,让奶奶来就行,奶奶来就行哈。”

整个下午的时间,其他人都在忙着晚上的酒席,只有我和和尚在屋里。我坐在爷爷头前写卷子。我把蜡烛往外挪了一些,这样火烧出的灰就不会吹到爷爷脸上的纱布上。

临傍晚,人多了起来,还是些亲戚,应该是为了晚上吃席。他们在堂屋里转悠,有几个孩子不老实,凑在爷爷身边东看看西看看,看着应该是想要扯掉爷爷脸上布。我不好骂他们,只能瞪着俩眼珠子看着他们,他们看看我,又嘻嘻哈哈跑出门了。

因为不想见到姑姑,所以吃席的时候我不想去,但我妈说姑姑不上桌,瞧不见她。这让我不明白,但也没改变我主意。我妈拗不过我,嘀咕两句走了。

他们吃席吃了很久,中间还下起了雨,我就听到他们忙活了一阵,支起了一个大棚,便接着吃了。伴着雨声,还有他们的笑声,敬着酒还带着吆喝。

我以前不知在哪听过喜葬的说法,说是人到了一定年纪死了,丧事就要喜办。我对那个年纪的标准忘了,想了想爷爷活了81岁,应该能够到喜办的门槛吧。

说实话,爷爷走了到现在我也没难过过,就是现在看着他躺在我面前,一动不动地,我也没有难过。昨天也不知道怎么就哭了,而现在,就连那种要哭的感觉也找不到了。

所以,外头现在笑得这么开心,我想我是不是要去拦着他们,毕竟爷爷走了,好像应该容不得别人在这笑,但想想自己也没什么资格,只能由着他们乐着。

我想,也可能是希望。喜办也是个规矩,是必须要去遵守吧。

到了外头声音渐渐静下来,人陆陆续续走了,奶奶端来一个大碗给我,里头装着七八道菜,都是鱼肉。

“先别写了,赶紧吃点。”奶奶劝着我。

“奶奶你吃了吗?”

“奶奶吃不了这些,晚点奶奶和这些师傅们吃些素面就行。”

我扒了两口,想想又和奶奶说:“奶奶对不起,我没帮你要到照片。”

奶奶笑了笑,拍了拍我的肩说:“奶奶就随口说的,三儿这么上心,奶奶已经很高兴了。”

姑姑一直没和我再说过话,她经过我身边的时候也不会瞧我一眼。堂弟应该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他并不在意,还凑我边上问我晚上还要不要一起烧纸。

这天我太累了,可能是白天风吹的,又哭了好一会,实在熬不动了。头发因为秸秆绑着又油又痒,还不能去挠,生怕把头巾弄掉了,还得去找姑姑重新绑。

我只能靠着墙坐着,把后脑勺贴在墙上反复蹭着,蹭着蹭着就睡着了。等我睡醒,天还是黑的,但也已经六点了。我太累了,累到都想和爷爷一块儿去了。

堂弟没睡,见我醒了,问我去不去吃点东西。其他人都在堂屋里眯着眼坐着,我问道堂弟奶奶在哪,堂弟说回屋睡了。我想还好,奶奶不用这样熬着。

灶房里没人,我俩生了火,找来一些生糯米团子,锅里煮了几分钟,捞起拌着红糖吃着。这是我在老家最爱吃的,外都吃不到。外头卖的都是些小圆子,还没指甲盖大。奶奶包地这个圆子,跟馒头差不多大小,还是实心的。这下总让我吃上了,疲惫感一卸,心里特舒服。

等我俩吃完,天也亮了,雨夜停了,就是湿冷得让人不停打哆嗦。我和堂弟决定还是去化些纸可以取取暖。那纸我看可劲得烧也烧不完,爷爷怕是在底下捧着钱,路都不好走。

烧了好一会儿,大家都醒了,都开始去各忙各的,也就是准备中午很晚上的席。奶奶也醒了,她问着我和堂弟想不想去帮她收拾些东西。我俩立马答应了,反正爷爷是不可能缺钱花的。

奶奶和爷爷的屋在堂屋的左边,他俩在这个屋一起生活了十六年,也就是我的年纪。这个房子是我爸妈结婚时装的。再早些,听我爸说村再往里头住着。

奶奶说要把爷爷的东西给理出来,明天下葬的时候该是爷爷的东西就一块烧了或是埋了。她本想自己理,可是腰实在使不上劲。特别是那房间里的东西堆得很拥挤。柜子垒着柜子,盒子压着盒子。我和堂弟把一层层的盒子搬下来,再把一个个柜子打开,清点着大大小小的东西。有些显然是垃圾,还是被我爷爷收在柜子里,这让奶奶一顿骂,骂爷爷死了还是个邋遢鬼。有些是老物件,我还认得是什么,做什么用的。也有些我都不认得了,奶奶也乐意告诉我们这东西是用来做什么的。

酒倒是翻出来不少,各种各样的酒。外头包装的纸都泛黄了,还都藏得很隐秘。我这才想起来爷爷爱喝酒,我小时候看他每顿都不吃饭,只喝酒。我还问他,光喝着酒肚子能饱吗。爷爷会说,酒是粮食做得,喝酒肯定能喝饱得。

后来爷爷身体不好了,奶奶才拦着爷爷不让喝。爷爷也就真不喝了,也吃起了饭,还是好大的饭量。我原以为爷爷一直不吃饭,胃口小,结果他吃起饭来比我爸都厉害。

不知道爷爷是不是真把酒戒了没喝,还是自己还常偷偷背着奶奶喝。总之藏着得酒数目惊人。有些酒被他包的很好,严严实实得,不知道藏在这过了多少年,也不知道他自己还记不记得这些酒了。

我刚想着替爷爷惋惜,堂弟先来了劲,他拧开一瓶看着就好的,找来一个塑料杯,把酒倒满了放在爷爷头前的两根蜡烛边上,又朝着拜了拜。

几个亲戚笑着堂弟,有个叔叔也点了根烟,往那蜡油里一插。这下爷爷失去多年的爱好——香烟和酒就都齐了。

奶奶见着也笑了,还起哄让那个叔叔再点两根,凑满三根烟才有上香的意思。等大家都散了,她才把爷爷头前的烟酒都收起来,重新给爷爷换了张新的白纱布。我还听到她对着爷爷说着:

“就让你喝一会儿,你可别喝多了。”

奶奶把收拾出来的东西都理进了几个袋子,收拾完她又觉着没劲了,靠坐在床上叹着气。

葬礼真的是我所见过最繁琐的事情,大家不停地在做事,但也不停地在找事去做,我想可能姑姑所说的很多规矩,都是些前人为了显得自己不那么闲而发明的。毕竟人刚死,墓才做,墓没做好,死人只能干放在家里。奶奶不爱姑姑所说的那些,但也只能自己找些事情,只是她年纪大了,能做得事情也有限,我想奶奶的叹气,可能叹着是自己的身体,也可能叹着自己实在无事吧。

也好在时间过的够快,爷爷闭着眼三天一过,终于要下葬了。

 灵车很早就到了,就一辆普通的客车,前头绑了大白花。

和尚要走了,姑姑却在这时候同和尚要退钱。她嫌这些天和尚经念的少了,和尚们也都支支吾吾,我看这几天下来,他们说什么都是支支吾吾,养成习惯了。不过他们自然是不愿意退钱的,争执了很久,还是姑父上前拦住了。

姑姑被这一栏,直接哭了出来,她冲着所有人喊着,说着这些天她一个人忙里忙外,没人帮她,还有人嫌她烦。她越说哭得越厉害,到最后不说了,坐在地上干哭着。

姑父也被姑姑这突然一哭吓得不知所措,他稍一靠近想要拉姑姑起来,姑姑就发疯似地打他。堂弟在我身边也哭了,只是声音不大,应该是被吓到了。

灵车的司机也进了堂屋,他是整个屋子里唯一一位穿着正常衣服的人。他在人堆里找到我爸,用着手指敲着手腕上的表盘,小声催促着说要赶时间,来不及了。

奶奶这时走上前去了,她的手里还拎着昨天收拾出来的大袋子。她把袋子放在里爷爷的身边,弯着腰把手插进了姑姑的俩个胳肢窝,姑姑身子一扭,奶奶又试了一次,姑姑再一扭。

奶奶这下不扶了,直起了身子指着那几个和尚骂:“你们几个怎么骗我女儿钱呢。”

几个和尚面面相觑,哈着腰说三天辛辛苦苦,一点都没偷懒。

“不行儿,你给我女儿道歉。”奶奶接着说着。

这下姑姑不哭了,抹着眼泪自己爬了起来,把奶奶举着的手按下后说:“别弄了,赶着车要去火葬场呢。”

奶奶挑着眉说:“呦,这会急了?”

姑姑噗嗤从鼻子里喷出两个泡,众人也哈哈笑了,这才忙活着把爷爷搬进车里。

我是大孙子,要走在队伍前边,拎着一个长满铁锈的老油灯给爷爷照路。这油灯是我姑姑夜里给我的,但她没和我说话,用处是我妈后来告诉我的。

我就在前头走着,我爸在我边上,朝天上撒着纸钱。后头还有人在笑话姑姑,笑声持续了一会儿,又有人哭了。哭得人也越来越多,有人叫伯伯的,有人叫爷爷的,也有人叫着爷爷的本名。

灵车和正常客车还是有些不一样的,它的屁股那儿有个方形的口子,用来装爷爷的。司机刚把那口子的门打开,奶奶就上前把门合上了。

奶奶说:“不行,这把人当人呢,车上有座,人要放车上。”

姑姑在边上,搂着姑父没说话。

司机不乐意了,他挥着手拒绝:

“座位上要坐人的,你这样以后人不愿意坐怎么办。”

奶奶把手上拎着的袋子往地上一摔,“叮铃桄榔”地响,还没等她说话,姑姑走上前,拦住了奶奶,问道司机:“加钱吧,你说加多少。”

“这——这不是钱的事儿啊。”司机为难地说。

“就说吧,加多少。”姑姑说。

“两千?”

姑姑把地上的袋子捡起来,还翻了翻看看,对着司机说:“成,上车吧。”

这种车在乡间的泥地里开得比姑姑的小车更难受,我坐在车头都想吐。好在进了城,路好了,车子也稳当了些。爷爷和奶奶坐在车的最后一排,奶奶就搂着爷爷,颠一下扶一下。

火葬的时候就没什么规矩了,接待的人都是穿着白大褂,像是医生。他站在爷爷让我们默哀,随后让所有人围着爷爷转三圈。大家边转边哭,哭得都直不起腰。奶奶没跟着走,她也站在爷爷身边,安心地帮爷爷理了理身上的中山装,擦了擦爷爷手腕的小金表。

三圈走完,爷爷被另几个人用小车推走。我扶着奶奶,坐在了等候区的位置上。

“应该让你姑姑请那个,就是那帮人手上拿着的,三儿,那是个啥。”奶奶指着一旁的人,那些人拿着打鼓和小号,也坐在等候区的位置。

“是鼓号队吧,我们学校也有这个。”我说。

“哎,”奶奶叹了口气,又望了望那些人说:“你爷爷肯定喜欢那些玩意,这种没见过的东西他最稀罕了。”

火葬结束,我们所有人都坐着车回去村里,只是爷爷从一个一米七的个,成了一块小木盒里的灰,让奶奶捧着。

爷爷的墓地在村子外头的田里,那儿坟头一个挨着一个,有年清明,我还和我爸,我爷爷一道来着扫墓。我们沿着小路走了很远,脚上沾满了湿泥,鞋子上贴着的白布早黑得不成样。奶奶在路上说,她死了才不住这,路不好走,怕是出不来远门。

走到了头才到了爷爷的墓,一块水泥砌的碑,上面记着出生与离开的时间。

下葬的时候,奶奶把一路带着的东西也埋了进去,放骨灰的地方没留什么空间,她就把那些酒一瓶瓶倒了,淋在了碑上。

奶奶这时候终于哭了,这几天奶奶从未哭过,淋酒的时候哭了。她哭得没声,只是红着眼睛,眼泪不停地流。

把爷爷的骨灰埋好了,姑姑也来拉着我,她这会儿也哭得厉害,但还是尽量克制着自己的声音,小声地和我说着:

“再给爷爷磕个头吧。”

每个人都跪在泥里给爷爷磕了头,那些家里没烧完的纸都被带了过来。我和堂弟边烧也边哭着,突然想着说些什么。想来想去,还是说:

“爷爷,保佑我们考上大学吧。”

爷爷的葬礼终于结束了,回到家里我就立马躺床上了。这么几天下来我都差点忘记睡床是什么感觉,没想到竟然这么舒服,棉被沉沉得压在胸口,太暖和了。

这一睡就睡到了第二天,也没细数睡了几个小时。醒来看到堂屋已经理干净了,和尚们的东西都被收走,板凳也都空了出来,规整地看着桌子放着。爷爷的遗像就挂在了墙上,底下摆着一碗白米饭,上面插着三根快烧尽的香。

妈妈见我醒了,就催促我抓紧收拾好了回去上学。临走前,奶奶收拾了一些大圆子揣进了我书包里,让我回去煮着吃。我问她要不要一起去,她说爷爷每天要吃饭,她得每天管爷爷的饭。

这一年的夏天我没回去,我的中考没考好,进了中专学厨师。妈妈让我趁着暑假赶紧去找份工作练练手,她已经对我不抱什么希望,只能指望我赶紧毕业找个班上。

我倒也不在意,本来我的成绩注定是考不了高中的,倒是在给爷爷烧纸那几天有了一点期望,好像死去的爷爷真能在底下拉我一把。只是回到了学校,这份虔诚没了,我的期望也没了。

再回到老家就是过年的时候了,我已经学了半个学期的厨师,但没能学到太多本事,大多数时间我们还是在上语数英,只是相比初中,多了些时间练习举锅。我觉着这没什么太大意义,毕竟这事儿举哑铃练得更快。

奶奶对这些不太了解,她只知道我以后会是个厨子,心心念让我给他露两手,我不好意思拒绝,拿着灶房的锅炒了份蛋炒饭。这也不是学校教的,是我自己在家没东西吃时琢磨出来的。奶奶很满意,吃得可开心了。不过姑姑尝了,说是咸了些。

到家的当晚还有件事,就是镇小学打电话来了。

接电话的是我爸爸,打电话的是他在镇上的一个朋友。那人先是问道我家爷爷是不是过世了,又是问道去年是不是有个孩子来学校问爷爷照片的事。

这下才知道,爷爷的照片找着了,而且爷爷下葬没多久就找着了。那位李老师一直记得这事,问了好几个学校里已经退休的老师,好不容易问着了,却找不到我。这事本来她也放弃了,一直到了过年,她的表哥,也就是我爸的朋友。李老师问道他知不知道这年镇上哪家老人去世了,他一想我爸好像发过朋友圈念叨过我爷爷,一打电话一问,都对上了。

我爸说那位朋友约着第二天就去学校看看,姑姑姑父也说去看看,奶奶踌躇了好一会,也问她能不能也去。

我爸说:“妈,我们去拿了照片就回来了,你路也走不了多少,就别去了。”

奶奶一听不高兴了:

“你小时候在地上摔了,吵着让我背着你去学校,我背了几里路,我嫌弃你了么?”

这一说,我爸脸都红了,大家也笑着没好意思再劝奶奶。

第二天一早我们就去了镇小学,传达室里还是那位老阿姨,还穿着那件军大衣嗑瓜子。她认出我来了,问我是不是又来要照片了。

我爸打了电话,过了一会李老师来了,她也没怎么变,离得好远就冲我打着招呼。

李老师领着我们一起去她办公室,路上她兴致勃勃地讲着,那张照片就在校长办公室一个档案袋里,只是新校长交接时也不知道,她问了好些人才问到的。这照片也是学校留个档,还有好多,她大概猜出来哪张是我爷爷,也帮我们要到了。

我们一再向她道谢,进了办公室,她就迫不及待从办公桌底下的柜子里搬出一本大字典,翻了一会找出了夹在里面照片。我们都凑上前看着。

照片是黑白的,表面还有些黄斑。照得是张合影,我数了数一共十三个人。

“哪个是爷爷?”我问。

爸爸妈妈姑姑姑父都可劲猜着,奶奶也不说,就让他们猜着。等他们都把人猜了一轮,她才用手指了指:

“这个,这个是。”

奶奶指着得那人拄着铁锹,冲着镜头咧着嘴笑着。他看上去和我差不多年纪,但比我更壮一些。

“那这是你?”姑姑指着爷爷身边搂着他的女孩问到奶奶。

“当然了。”奶奶笑着说。

“那你还和我们说,爸爸一人去修的学校呢。”

奶奶轻轻拍了拍姑姑高兴得讲着:“哈哈,我本来就没去,是你爸说那天有人拍相片,他带着我去的。”

我们又一次向李老师道谢,一行人走出了教学楼。走到操场边,姑姑又指了指:

“是在这照的吗?”

奶奶顺着姑姑得手看过去,她眼睛一亮,撒开了我扶着她的手就小跑了过去。尽管她跑得很慢,但她真的是在跑,她的小短腿是腾空的,两只手也是摆着的,只是半天才跑到了操场。

那操场已经和照片上的不一样了,照片上看的就是一块空地的样子,上面都是些沙子。而现在,操场上是绿色的草,是红色的塑胶。

奶奶兴奋地挥着手,她冲我们喊着:“是这儿,是这儿!”

她好像是个年轻人,不小心住进了一副年迈的身体的里,她还是照片上那个扎着两束麻花辫,大笑着靠在爷爷身边的小女孩,她还有着使不完的力气,散不尽的笑。

“就是这里,就是这里!”


又过了两年,奶奶也走了,在病床上走的。

走之前,她说她不要和尚,不要蜡烛,又叮嘱着要块干净的白布,不能弄脏了。当天就拉走,不要摆家里。

“还有那个鼓,三儿知道,帮奶奶找一个,奶奶响听个响。”

简短的葬礼后,我们回到了老屋,好好收拾了后,把那张扩映的照片挂在了那八仙桌上边。

一直到今天,我也不知道过去的那些年发生了什么样的事情,也不知道我的爷爷,我的奶奶,他们是什么样的人,有着怎样的故事。

只是那照片能看出来,在几十年前,那个学校的老操场上,有一对年轻人,他们被朋友们围在中间,笑得特别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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