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两点多的初夏，躺在狭窄闷热蜗居里的易颖感觉从睡觉前开始就隐隐作痛的下腹涌出一股热流，一手抚着相对于她瘦弱的身材来说过于庞大的肚子，另一只手习惯性地去摸枕畔的丈夫，虚空的感觉传来让她从半醒的睡梦中骤然惊觉，丈夫昨天早晨就踏上了回湖北老家的高铁，家里只剩下她一个人。深吸一口气，缓缓撑着一米五的小铁床坐起身来，再慢慢把闷在胸腹的气吐出来，易颖定了定神，靠在铁床头靠上褪下内裤，意料之中看见一小团触目的血迹。还好，今天是第三十八周，已经足月了。再次用浏览器搜索一下临产前症状有宫缩和见红这两项，便打开手机，拨打丈夫的电话。第一遍没拨通，他大概正在熟睡吧，但是这么重要且急迫的事情得告诉他才行，虽然他远在天边帮不上忙。犹豫了一下，她又拨打了一遍，等了八九秒，终于接通了。易颖用尽可能平静的语气告诉丈夫她见红的情况，并说了她准备沐浴后独自打的去医院待产的打算，期待他尽快把婆婆从老家接过来一起去医院照顾她，末了还安慰丈夫别慌别担心。听到电话那边的抱怨，她悸了一下，沉默一瞬，才接道，我去准备了。

丈夫可能要抛下她了，他拒绝和她一起迎接这个新生命的到来。这个认知像一盆冷水从头浇到底，在这六月的凌晨去不了热却觉得寒彻骨。还好他把钱卡和相关证件留下来了。她一边想着一边机械地按照曾经看过的生产准备科学指南，给自己剔除阴毛，用温水洗了个澡，提着一大包早就准备好的待产用品去街上拦出租车。

横过两条街，终于看到一辆的士，跟司机简单说了几句便默默地坐着，直到肚子里的小家伙若有所感似的动了动，她才从阴郁的沉想中醒过神来。漫不经心地跟司机搭了几句话，以满足这个中年男子的好奇心好让他专心开车之后，又发起了呆。

爸爸一直不同意她辞职远嫁，妈妈虽然同意了，但她暗自期盼丈夫能给家里一笔数目不菲的彩礼，用他们的话说是好让她把这些年花在她身上的教育与生活费用回本，正好可以还清家里给弟弟盖新楼所借的外债。很不幸，她的选择违背了父母双亲的意愿，这让她忍受了整个孕期接连不断的质问与责骂。

丈夫是在建设项目上认识的。他曾蹩脚地搭讪过她，但在这个男多女少的行业，尽管她身材矮小生性腼腆，甚至因为刚毕业为了保住这得来不易的第一份工作而在酷夏的烈日下晒得很黑，搭讪她的人还是不在少数。其实她忘了他们初次见面是怎样的细节，只记住了他那独特的笑容以及好像盛满星星的眼睛。后来听与他同事的朋友抱怨，说他来头很大是个关系户，但是又很吝啬地不让别人借他的签字笔用，还特意在笔上贴上写了他名字的标签。她也只是微微笑了笑，觉得也许他是个遗落人间来历练的王子。当他们正式交往恋爱时，她还总是患得患失地怀疑会配不上他真实的身份，便一直鼓动他与她一起为今后的生活奋斗而不是像听说过的那些富二代一样啃老。她在心里小声说，从来没有出身不是贵族的灰姑娘能与王子在一起有个幸福美满大结局的。直到他第一次带她去了他老家见父母，看到那个破败的小村落，她才一半放下了悬着的心，既觉得这是王子给她的考验，又觉着也许他并不是什么王子所以他们可以一起踏实过日子了，还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与忧愁，担心没有双方家里的经济支持，今后结婚生子会很艰难。在她父母的不同意中领了结婚证之后，在他老家办了一场冷清的婚宴。之后的日子里，丈夫看似并未表现出有什么异于常人的地方，除了他的户口本上的身高与血型的信息与他的真实信息不符合之外，也被丈夫找借口搪塞过去了。为了表明同婆婆和睦相处的心意，她甚至主动要求在丈夫的老家住了一个月养胎。由于生活习性迥异语言不通，她实在忍不下去了才打电话给丈夫同公婆说明然后独自踏上与他相会的列车。养胎期间，丈夫好几次说把婆婆接过来照顾她，都被她以不想给公婆添麻烦且室内面积不到三十平米的租所太狭小住不下为借口推辞了。直到接近预产期的这天，丈夫可能是不堪拮据狼狈生活的重负，又或许是因为他坚信自己精子活性较低而不会有孩子所以怀疑她背叛过他，便以回老家接婆婆为由扔下大腹便便的她离开了。

丈夫的来电铃声打断了她的回想。听到他心虚的安慰与问询，她低低地应了几句，抚着高高隆起的肚子，最后又说道，请快点回来，我等你。

凌晨的医院强睁着惺忪的睡眼打着盹，值班的护士考虑到她没有家属陪护，便匆忙把她临时安置在一处化验室小床上，告诉她天亮之后等门诊开了再挂号缴费才能住院。然后不等易颖说出自己已经见红的症状就去查房了。阵疼让她难以再次入眠，但书上说初产妇产程较长，所以她除了偶尔吃点饼干喝几口水，其余时间都在尽量闭目续养精力。廉价简陋的手机提示电量不足，为了不错过丈夫可能的电话，她忍着没查看各种临产症状的信息。经过漫长等待，天终于肯开眼了，她强忍着阵疼提着沉沉的待产包去跟护士道了谢，便耐着性子排队挂号检查入院。

等到填完各种信息，抽血检查完，饥肠辘辘的她才被允许躺在病床上休息。就着保温杯里的水嚼了几口饼干，又有护士来催说进产房前必须有家属签字，否则大夫不给接生。经过一番心理挣扎，易颖哭笑不得地耐心听着几个护士医生轮番讲述各种产房内可能出现的产妇昏迷不醒因为没有家属签字而肝功能衰竭或血崩惨死等各种形状，不得不厚着脸皮打搅大学同学兼老乡好友，请她请假前来帮忙照顾。同为刚毕业在异乡参加工作的建筑业女生，她能切身体会到在工作日毫无预兆地向领导请半天假会给她带来多坏的影响，但是易颖别无他法，只能厚着脸皮把她拉过来帮忙了。她同好友联并不热络，但是君子之交，知道彼此还在这座城市打拼就感觉不是孤身一人。一提及独自在医院待产，好友就赶了过来，还拉上她正在医科大学学习护理专业的表妹，让易颖心理久违地一热。时间就在焦急地等待丈夫的到来与好友的唱歌回忆安慰中度过了。直到晚上八点半，姗姗来迟的丈夫才据说是赶飞机过来了。除了说一声怎么才来，就只剩下催促他去感谢好友并安排出租车送她回家的力气了。看着手足无措呆坐在床边的丈夫，想起隔壁病房一个年轻的初产妇进产房前他同样略显稚嫩的丈夫满头大汗地提着送给各个医生护士办公室的几箱饮料，着急地大声请求大家照顾一下他妻子，易颖便别过头，暗自忍耐愈加频繁的阵疼直到十点多。期限难料的疼痛更加放大了痛苦，她胡思乱想起医生白天说过的各种难产迹象，向丈夫求助请求剖腹产。丈夫木然地去了医生办公室，回来说，大夫不让剖。末了他又加了一句，这么晚了去哪里给你安排做剖腹产手术的人啊。易颖听了无力地闭了闭眼，甩开他的手，默默地在心里一边想象自己是一朵花，即将打开身子骨缓缓绽开，一边给肚子里的宝宝打气鼓励他努力前进。等挨到被允许进产房的时候已经是半夜十一点了，易颖艰难地自己爬上了带她去产房的手术床，在路上顾不及听清丈夫说了什么，只一心给自己和孩子鼓劲。

临产最后的阶段最是难挨，产房的医生又一次拒绝了她想要剖腹产的请求。无边的疼痛里她从无助的绝望中反而生出了坚硬的孤勇来，她用心念对自己和孩子说，后无退路，前无坦途，只有勇往直前孤掷一注，才能冲出这寂暗无涯的沉沉子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