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的夜与黑

天空中飘着阴冷的雨,零星的夹杂着几片雪花,斜斜地落下,玻璃窗上沾满了水汽,窗外的世界模模糊糊,我依稀有些看不清楚,只听得发动机嗡嗡作响的呼噜声,震得我脑袋发晕。我们要搬家了。

正是春寒料峭时分,路边的白杨树流光掠影般后退着,光秃秃的,毫无生气可言。我冲着车窗大口大口的呼气,水汽慢慢晕染开来,我默默地提起手指,默默地画了一个夸张的笑脸,最后默默地闭上眼睛,努力克制着胃里翻江倒海般奔涌的恶心之感。

眼前是一片陌生的景象,路边卖肉的胖大叔使劲嘶喊着,案子上的猪肉还是红一片白一片的,皱巴巴的。而旁边摊子上买豆腐的大婶正悠闲地坐在木头凳子上,嗑着瓜子儿,她把好几颗瓜子囫囵扔进嘴里,一顿猛嚼之后,瓜子皮儿天女散花一样飞出来,却还是整整齐齐的两片,一整套动作飞速连贯地完成,看得我目瞪口呆,就差五体投地了。街面上有卖杂碎的老婆婆,耍杂技的长胡子,摆摊算卦的神汉,还有衣衫破烂的小乞丐东瞅瞅西看看,瞅准哪家生意好,哪家人多,就狠狠地挤进人群中,指望着捞点油水钱,酒足肉饱的生意人油光满面,嘴笑得合都合不拢,一只手舞来舞去,给顾客指点货物,另一只手紧紧地按住腰际挂着的钱包,那腰包鼓鼓的,装着的是一家人的命根子。突然间,人群朝着街面中央涌动,胖老板立马变了脸色,嘴里骂骂咧咧,说着又苍蝇般黏了上去。老百姓总是喜欢看热闹,瞅准哪儿热闹就可劲儿地挤,生怕错过镇上的哪件“大事”,所以时刻准备着凑热闹,收集饭后谈资。久而久之,人们学会了凭借人群的密集度判断发生的事儿是否值得去“挤一挤”。

“我当是李老汉又去林红那儿‘吃豆腐’了,没想到又是那个穷鬼,白跑了这一趟了,瞧我这新衣裳,哪个邋遢鬼蹭了我一身土,晦气!”胖女人满头大汗,还朝着人群方向狠狠地啐了一口。

“他也是的,没那手气还去赌,夜娃挣了一年的辛苦钱几天就给他败光了,她遭逢上这种赌鬼也真是够背的,唉,今天晚上又不知道要怎么打呢。”老婆子唉声叹气,满脸忧愁。

“行了吧,夜娃那种女人你也可怜她,还没嫁人就怀了孩子,谁都知道她以前的那点破事,死皮赖脸的嫁到这儿还领着个女儿,她这是自找的,打死她都不亏!”年轻女人义愤填膺的,好像夜娃是她几辈子的仇人一样。

“得了得了,别在背后嚼舌头根子了,小心马蜂蜇你的嘴!散了吧,散了吧。”老婆子推着两个年轻女人,催着她们远离这个是非之地。

本镇人都知道夜娃,一个苦命的女人。她本名叶娃,是离这儿好几十里远的叶家庄子人,以前和一个男人好过,还生了个孩子,谁料到男人是个骗子,把她卖给了人贩子,她心灰意冷,最后嫁给了镇上最败家最无能的酒鬼孙三柱。夜娃有祖传的手艺——蒸粉卷,她的粉卷手艺十里八乡的乡亲都知道,每次集市上,夜娃的小吃摊永远都是人群最密集的地方。粉卷不贵,五块钱一碗,起早贪黑一年下来挣的钱也足够养家糊口了,养着女儿,养着丈夫,夜娃也算是小镇上唯一一个“挣大钱”的女人了。

第一次见到夜娃是在年后的庙会上。按照镇上的风俗,正月初六庆小年,十五元宵甜又甜,龙抬头在二月二,无量山上神仙忙。这一天,家家户户都要梳洗干净,换上过年的新衣服,买好香纸和纸钱,上山赶庙会,拜财神,看大戏。我最喜欢的就是赶庙会了,因为在这一天,父母会给小孩子零花钱,让他们自己去买东西。我拿到了五块八毛钱,这些钱在当时是可以买很多东西的,一张大饼,一块月牙塘,一个小糖人,最重要的是,一碗粉卷。

我在人群中挤来挤去,闻着汗臭味儿、口臭味儿、鞋底的胶皮味儿、老烟枪们的烟呛味儿....妈妈给我买的小红皮鞋被踩得灰里吧唧的,不过,代价是我终于挤了进来,亲眼见到了夜娃,这个神奇的女人。

夜娃是一个胖女人,戴着洗得褪了色绿头巾,宽额阔鼻,嘴不大不小,皮肤黄里透红,长满了密密麻麻的雀斑,脖子上的肥肉挤得满满的,挤出了三条长长的皱纹,缝里流出液体,不知是汗还是油。她坐在一条掉了漆的红木板凳上,翘着二郎腿,却因为腿太短,坐得不稳,摇摇晃晃的,像一颗粗壮的大树。

我不敢看她,不敢和她说话,只是挤在人群里,紧紧的攥着手里的一块八毛钱,我很紧张。看着旁边的人熟门熟路的要一碗粉卷,站在角落里嘶溜嘶溜的吸着粉卷,我使劲咽了一口唾沫,继续站着不动。渐渐地,人群松散了,我才反应过来,原来是庙会要结束了。我转身正要离开,却正好撞上夜娃收拾碗筷,我慌了,支支吾吾的说不出一句话,手却不听使唤地伸了出去,手心里攥着的皱巴巴的五块八毛钱终于露了脸。夜娃笑了笑,转过去翻箱倒柜的找了半天,递给我一个粉卷,“就剩一个了,阿姨送给你吃了。”夜娃嘴角上扬。我激动得差点跳起来,接过那最后一个粉卷。落日的余晖暖暖的照在我的脸上,天边绯红一片,云蒸霞蔚,我的世界清明旷朗。看着手心里静静躺着的粉卷,绿绿的,油油的,亮亮的,像一块变软的翡翠,我舍不得吃掉它,于是一路上捧着,小心翼翼地保护着,回到了家。

搬到小镇几个月后,我见到了那个“黑女子”,夜娃的女儿。我讨厌她。她真的很黑,浑身脏不拉几,穿着一件红半褂,灰色牛仔裤长得拖到了地上,一双布鞋早已破得底帮分裂了,她还不舍得扔。我想着,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和黑女子做朋友,同学们会笑话我的。然而,当得知和她交朋友会有意想不到的好处时,我动了歪心思。

终于,我去了黑女子的家。她们住在一处破烂的四合院里,房顶上稀稀拉拉的长着几丛杂草,门前几根大柱子支撑着房梁,摇摇欲坠。院落如此荒凉,家里却整洁简约,夜娃家里没有多少家具,只有一盘炕和一张缺角的桌子,几个红木板凳齐齐的站了一排。因为我和黑女子是“朋友”,夜娃请我吃了粉卷,我开心得几乎要爆炸了。夜娃又冲着我笑了,她的脸好像一轮圆月,苍老的圆月。

我和黑女子交朋友的事终于被同学们发现了,他们开始嘲笑我,说我没皮没脸,和小杂种做朋友。闲言碎语就像一窝嗡嗡乱叫的蜜蜂,吵得我不得安宁,我开始疏远黑女子,不和她说话,不和她结伴回家。当我又一次拒绝她的粉卷之邀时,她的眼神黯淡了下去,最后燃烧的一点火星也即将熄灭,随后她慢慢地伸出了大拇指,想按一按我的大拇指,我知道这个动作是“重归于好”之意,犹豫了一下,狠心地甩开手,然后做了一件我这辈子做过最恶心的事——朝她啐了一口,走掉了。

我听到了后面的动静,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有一声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侵入我的耳朵,一刀一刀刺在我心上,却拔不出来。这声音再也没有出现过,却似乎附着在了我的灵魂深处,折磨得我动弹不得。

夜娃走了,带走了她的手艺,带走了人们的味蕾,也带走了我这一生的愧疚。我愈发不能平静。

“听说了吗?夜娃又跑了,那天晚上她真是撞上大霉运了,她女儿丢了,回来就不见了,夜娃疯了一样的找呀,找了几天几夜,说是给她丈夫卖给人贩子了,唉,苦命呀!”人们又在交流最近听到的新鲜事儿。我的心咯噔一下。

“之后怎么样了呀?”七嘴八舌的议论声,苍蝇一般的围着。

“还不是老样子,听说在树上吊了一夜,拿鞭子抽了一夜....”

大脑一片空白,我竟然很平静,没有歇斯底里,没有痛心疾首,我只是忘了怎么思考,唯一记得起的只有那一声一声的哭喊,和我空虚的躯壳里滴血的灵魂。

又是一年春来时,我回到了那个昔日的四合院落,颓圮的篱墙,料峭的春风吹扯着一大片一大片灰暗的云彩,那棵落光了叶子的白杨树苍白、干枯,夜娃就是在这棵树上被吊着打,那两个圆月般苍白的脸庞依旧在我眼前。我站在颓废的墟落里,思绪万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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