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终于解脱了!
我远离了红尘,告别了教人心烦意乱的喧嚣城市,告别了教人绝望的人际关系,来到这片清新怡人的天地。这里有湛蓝的天空,雪白的浮云,碧绿的草地,鲜艳的红花,精致的木屋,平静的湖泊——这才是直正属于我的地方。
我曾经深切地爱过他,为他疯过痴过,可是到头来,我得到了什么?竟然是无情的背叛,一切都始料未及。即使是死,我也无法忘记,他躺在与我同住的闺蜜的床上,和她如痴如醉地交缠一起。
那个我曾经依靠过的身体,那颗我曾经依附过的灵魂,在那一刻,化成千百根钢针,直扎入我的心脏,血染了我对他所有的情感。
没想到前几天看电影时,我们之间发生的一个小口角,就让他变成了这样。也许不是,可能他只是一直瞒着我而已。
我斜靠在墙上,泣不成声。可是,我不想揭穿他们,我这般深爱他,又和她这般亲密,何必当面彼此撕破脸面?我只好自己离开,独自承受这一切吧。
别了,源,我的爱人!
别了,玲,我的好朋友!
我哽咽着,忍受着天旋地转的错觉,逃离那个让我伤心的地方,跑出了门口,穿过几个街口,坐上了公交车,一直到达凤凰山下车,我才停住脚步,躲在山脚的凉亭里抽泣。
此刻,一位衣着体面的先生走进亭里,我极力地控制自己的情绪。让我意想不到的是,他给我递来了一方丝帕,示意我擦拭泪水。
我迟疑了片刻,不好意思推却他的好意,还是接了过来。
“这是一个疯狂的世界,”他仰望着凉亭外高耸入天的山岩,“人们的欲望永无止境,多少人牺牲在其中,却还有多少人沉醉在其中,无法自拔。”
虽然颇有同感,但是我没有答话。他说他久居凤凰山,就是为了离开了这个物欲横流的红尘世界,让内心平静祥和。
“如果是我,我一定不会贪恋这个世界,”我不知不觉地接上他的话,“因为太多痛苦了!”是的,纵使外公留下一笔丰厚的遗产给我,可总有一天也是会花完的。人生本来就是苦的。
“既然这样,欢迎你来我们山里的忘忧居,不妨暂时静养一段时日吧。”他微微一笑,“也许你会喜欢。”
“这是什么地方?”
“这是我公司开发的凤凰山风景区心理疗养项目,主要是针对心理创伤者作出一系列的疗养措施,帮助他们康复,重新认知生存的价值和意义。工程刚竣工不久,现在正征集体验用户进行疗效观察。我们将会根据用户的体验结果,作出调整,试营期间都是免费的。”
“真的吗?可是我们非亲非故……”虽然这看起来蛮吸引人,但是我也不能轻信这位陌生人。
“我正需要非亲非故的用户,因为这样我才能收到真实客观的意见。我只想帮助更多的人,希望你也可以加入,一方面可以帮助自己摆脱痛苦,另一方面可以为我们公司完善项目。一般是半年的时间。”
“嗯,我考虑考虑……”我估算着公司里的假期,不管怎么休也不可能有六个月。
他似乎看懂了我的顾虑,便说:“你放心吧,体验期间,我们会有生存金发放给你,而且全程的食宿费用等都是全包的。”
接着他把我带到山上,山谷入口处有一块石碑,上边刻着一行字:“从踏入这入口的那一刻,红尘就再与你无缘。”
他给我展示山谷里忘忧居的生活模式以及其他匿名用户的体验感受;再给我看了公司和用户之间的服务协议和条款,我感觉都挺正规的,于是就签字答应了。最后,他把名片交给我——他的名字叫石岩,原来他就是这公司的负责人。
就这样,我意外地拥有了这片无忧天地,哪怕是六个月我也心满意足。
这里的生活比我想象中要惬意。我不需要时刻记着日期和星期,也不需要设定固定的生活作息;一日三餐,都会有定时供应,我只要在电脑里点餐,就会有服务生送到门前。卧室的衣橱里摆放着各种款式的美丽衣服,书房里有大量的图书、小玩意供我消遣,甚至是当我无聊的时候,还会有机器人出来逗我开心。最迷人的,就是木屋旁边的天湖,静静观赏,湖中的倒影,亦幻亦真。
唯一不是很习惯的是,每天睡觉之前,机器人都会把一个带着多个电极的头套戴在我头上,说系统需要分析和调整我的神经系统活跃度。
石先生并没有欺骗我,在这里,我不需要看老板脸色,不需要每天起早贪黑在高强度的压力下工作,只要每天记录新生活的体验,对于本来就有写日记习惯的我,轻而易举。每天一打开电脑,就会有一笔收入到账,所有在山里的消费,都是通过我账号出去的。我自家就算再多的金钱,在这里也用不上。
如果能在这里过一辈子,即使付出所有,我都心甘情愿;我不需要什么情爱,不需要依靠什么男人,就已经有舒适的生活了。
一天夜里,我梦见源了。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他紧抱着我哭喊,不停地说对不起我,求我原谅他,还强调着他一直深爱着我。
醒来之后,我感觉心神恍惚,逐渐回忆起我们在一起的快乐时光。他喜欢哄我开心,他说我笑起来很可爱;他知道我喜欢小动物,于是把手指放在头上装成兔子,蹲在我面前逗我,“兔主人,快来抱抱我哦。”
我要原谅他吗?我的泪水又不争气了,一想到他现在正躺在其他女人的怀抱里,我就心如刀剐。不,我绝不原谅他。我把机器人召唤出来,把它当成源,狠狠地揍了它一顿。那机器人不但没有反击,竟然模仿源装成兔子逗我开心。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湖泊的深处传来了悠扬的歌声,犹如出自人鱼们口中般的曼妙,又像是远古圣人吟诵的浑厚乐声,渐渐抚平了我心里的不快。
我陶醉在乐声之中,褪下衣服,融入湖水里。那湖面的水波,柔和如丝,散发着大自然的清香。我再次摆脱了那个混乱世界的联系,重回到解脱的心境。
你也许无法想象,这种无忧无虑和与世隔绝的生活是何等的舒畅,而我很抱歉地说,你必须亲身经历才能真正体会得到。
然而,在我平静下来时,我的心魔又一次冒出来挑战我。在睡梦里,玲哭着说,求我回到她的身边,她不能没有我,她需要我的支持。我冷笑一声,没有回应她。她抢走了我的男人,居然还有脸面求我,真是痴人说梦。
我们做人,应该知足,不能一贪再贪,否则这种沟壑般的欲望,就会吞噬我们的心智。我很庆幸,我已经不再沉沦在这种低级的欲念之上,起码,我比他们任何人都要清醒。我多想告诉她,我在这里领悟到的这一切,可是我无法在梦里随心所欲,只好随她继续哭诉了。现在综合细想,他们的思想竟如此低下,我更加不屑与他们交流了,无视他们便是。
醒来之后,屋外一片朦胧细雨,如梦如幻。雨水飘落湖中,顷刻便消失得无影无踪,而此时,远处的日照明亮如常。这番明媚与阴雨相接的奇景,让我想起一句诗: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
此时此刻,已经远离凡世的我,到底是有情还是无情呢?不,无所谓有情或是无情,那些情情爱爱,对我而言,不过是过眼云烟,正如窗外的细雨,从天上云到湖中水,不过是转瞬的事情。
一切都是无常。
我撑起伞,走到木屋之外,坐在木板阶梯上。
眼前朝夕常开的红花,在雨中显得格外娇艳且顽强。那鲜红的花瓣,在雨中挺拔绽放。此刻的我,也正如它们那般,纵使孤身一人,也能傲迎风雨。
不知多久之后,雨停了。我放下伞,走到湖边,从湖中倒影,看到一道绚丽的彩虹,与天上的彩虹恰好形成一个完美的圆形。这简直是人生中见所未见的奇观,超乎我对凤凰山一贯以来的认知。
正在此时,我身后传来了细碎的脚步声。我警觉地回头看去,与对方的目光相接,以致我心头一颤。
“梅,我来了。”是源,为什么他会来这里?
“你来干什么?”虽然心里依旧有点波澜,但是我已经能控制自如了。
“来带你回去。”他回答。
“我不会回去的,你和玲好好过日子吧。”我回头看向平静的湖面。
“你说的什么瞎话?我们一直好好的,为什么要把我推给她?”他痛苦地说。
“你们做过什么好事,自己心知肚明,我不想说出来,也不屑于说出来!”对于这种负心汉,我无法容忍。
“快走吧,我来不及解释那么多了!”他焦急万分。
我对他挥手,转身离开,彷如凤凰展翅般,走向木屋去,剩下他留在原地大吼:“快走,来不及了,你要是不走的话,我是不会离开的!”不一会,山下冲来几个卫士,冲到他身旁,架起他的双肩,一转眼就拖往山下去,整个山谷回荡着他声嘶力竭的声音。
之后相当长的时日中,我一度陷入回忆与反思之中。源和玲同在一家游戏开发制作,公司里工作,他负责程序设计,而玲则是负责美工,我也是通过玲认识到他的。也许,他只是一时兴起,其实和玲之间并没有真实感情。也许,他已经知错了,决定浪子回头。如果当真如此,我是否应该给他机会呢?
不,这些凡尘俗缘,应该不再属于我了。可是,也许从他被卫士们拖走的那一刻,我似乎又回到最初的原点了。不知道他是否离开了凤凰山,如果他一直在山下等着我呢?
我匆匆走出木屋,走向通往山下的山路。不料,前方突然出现了一道铁丝网,完全阻挡了我进一步通行。这可能是忘忧居设置的保护机制,我又赶回屋里,搜寻所有的角落,都没找到任何可以控制这道屏障的开关。我启动机器人的解疑程序,但提示不在服务范围内。
我跑出屋外,向山下多次大喊他的名字,但是听不到他的任何回应。这时,在铁丝网的中央,出现一排血红色的大字:从踏出这个出口的那一刻起,解脱就再与你无缘。
我开始怀疑,也许源是虚幻的,可能只是考验我意志的一部分。只有这片山谷才是真实的。我回到屋里,安躺在舒适的床上,不用多想,只要静静睡一觉就好。
我又梦见源了。
他紧抓着我的手,“我再进山里找你,你千万要出来,不然你就出不来了,梅,求你了!”
我没有回应,不知自己是不是真的无情,或许只是不知所措。在山上活得好好的,我回到城市里干嘛呢?看他们在我面前秀恩爱吗?不,我绝不!
这次的睡眠很仓促,我又醒来了,摘下头套。脑子有点昏沉,大概是因为睡眠不好。
我推开木屋,发现源迎面冲过来,装成小兔子,“兔子主人,快跟我来,快跟我来……”
我竟然热泪盈眶,不知不觉地跟随他走到山谷以外,趁我没有注意,他一手把我推往山下,以致我在山路上打滚,感觉脑壳发生剧烈的晃动,随后就不省人事了。
醒来的时候,我发现躺在自己的房间里,没过多久,就看到我的闺蜜玲端着一杯热茶从房外走进来,“终于醒了吗?”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我努力尝试着回忆。
“你一直在这里,从没离开过。”玲的这番话,让我更加混乱了。还没等我回答,她打开我的手提电脑,指着电脑桌面上的一个程序问我:“这是什么东西?”
看着这个画着一个人在冥想的图标,我回答:“这是一个缓解压力的软件‘深度冥想’,只要打开它,跟看语音指引,就能进入冥想的境界,舒缓压力。”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用?”玲问。
“过去很久了,我忘了,你问这些干嘛呢?”我开始不耐烦,脑里又重现她和他那些不堪的行为,“我不想再说了,你是我的好朋友,我既往不咎了,现在我要回凤凰山了。”
“听着,你一直在这里,根本没去过什么凤凰山,”玲抓紧我的手,“从上周开始,你一直昏睡,没有醒过来。”
“不,你和源做了那些丑事,现在想尽办法来糊弄我吗?你们这些把戏太小儿科了!”我挣脱她的手,“我有证据,你看着。”我开始从身上搜索石先生给我擦泪的手帕,可是搜遍全身都找不到,“不,一定是留在凤凰山上了。”
“能不能安静听我说,或者,我把证据给你看看吧。”她从电脑里打开另一个陌生的程序,那个程序的名称是“直播人生”。
屏幕显示出一个风景美丽的地方,有蓝天白云,红花绿地,木屋与湖泊。这不就是我住过的凤凰山山谷吗?屏幕正上方中央显示着几个大字:隐居美男。
这时,从本屋里跳出一个机器人,紧追着它面前的男人抽打。屏幕中闪动看各种网友发出的弹幕,有鼓掌叫好的,有加钱助威的,有要求更换抽打方式的,更有要求把衣服扒掉的……这些在线观众真是太丧心病狂了!
屏幕的视角逐渐接近那个男人,他的面容越来越清晰,我倒吸了一口气,这个男人就是源!我想起当时他把我推下山,那么他自己没走吗?
“我要上山去!”我连忙下床。
“不用了,你跟我来。”玲带我走出房间,走到客厅里。我惊讶地发现,源正戴着耳机睡在客厅的沙发上,耳机连着一个手提电脑,电脑正开着那个冥想软件。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依旧糊里糊涂,但是心中惶恐不安。
玲叹了口气,把我带进房间里,告诉我最近发生的事。
“我出差几天回来,发现你戴着耳机,睡在床上一动不动,怎么也叫不醒。我马上打电话问源,为什么你会这样。这一问,我才知道,你们因为看电影的小事吵了一架,冷战了几天。他匆匆赶到这里,看到你熟睡这里,懊恼不已,我们以为你可能吃了什么安眠药之类的才变成这样,于是请医生来看,但是医生只说你处于昏睡状态,不排除被催眠的可能,但是尝试过好些办法都没办法将你催醒。
“源在你面前大哭,向你道歉,请求你醒来,我也忍不住不停地呼唤你,但是你还是没有反应。幸好他在帮你收拾房间的时候,发现你手提电脑里那个冥想软件很可疑,便着手去追查,果然查出这个软件能通过网络向用户发出具有催眠作用的低频信号,能将人深度催眠。可是,无法追踪是哪个网络节点发出的,因为运营方使用了虚拟转接的手段,成功伪装起来。
“源只好用自己去尝试,通过侦测对方的漏洞,试着多次入侵,最终成功连接到另一个系统,也就是‘直播人生’这个程序所依附的系统。他在这个新系统里找到了你活跃的信号。他说那个系统根据你大脑的记忆和神经电信号实时运算,创造出一个和你一模一样的虚拟人物,放置在模拟现实的场景里,通过各种直播博取网络观众的眼球,赚取暴利。
“源诱导系统创造出他自己的虚拟人物,进入你所在的场景,试图带走你,但是系统检测出入侵信号,立刻就将他清除了。趁系统还没更新漏洞补丁之前,他又发现了另一个系统运算规则,那就是只要你那个场景有一个虚拟人物存在,系统就不会启动清除功能。于是,他看准时机,用最快的速度,将你撤离系统。
“一旦你离开了‘直播人生’的系统,你大脑里的觉醒神经就会活跃起来,冲破‘深度冥想”的催眠作用,自动醒来。”
“那么,你们真的没有在一起吗?”这也许是我心里最后的疑团了。
“我前段时间一直在出差,我怎么可能和他在一起?”玲诚心地解释。
我总算恍然大悟,原来一直是自己欺骗自己。不,我是被人欺骗了。“那么,我们应该怎么把源救出来呢?”
“我不知道,不过,我们已经寻求公司的智能团帮助了,如果幸运的话,或许还可以汲取对方的核心技术,改为己用。”玲看着电脑回答。
我立刻向相关部门举报了石岩,并通过人像合成技术还原了他的相貌,也将我的遭遇详细记录在案,希望能借此惩治这些恶人。
我继续关注“直播人生”的“隐居美男”频道,发现那个场景正被一个巨大的机器人入侵,并将源推往山下,剩下的那个巨大机器人与小机器人展开了激烈的战斗,吸引了众多活跃的弹幕。随着火光四射,木屋被点燃了,一根根烧焦的木炭掉往湖里……
虽然现在已经知道这些都是假的,但是毕竟自己曾经在那里生活过,心里难免有点不舍和惋惜。那些清香的书页啊,清凉的湖水啊,曾经那么真切地在我的指尖上接触过,想不到都是虚幻的。
这时,我听到客厅里有动静了。我难掩心中的喜悦,迅速奔出房间,前往客厅,看到坐在沙发上睡眼惺忪的源。
我跑进沙发,一把扑进他怀里,感受着他温暖的气息,“傻瓜,你不要命了吗?为了救我,你把自己困在里边了,万一出不来怎么办?”
“那你就天天看直播呗!”他轻戳我的额头。
“你还开玩笑,坏蛋!想要我命吗?”我一拳捶在他胸囗上。
“你这才是要命啊!”他爽朗的笑声让我沉醉。
“就要你的命,怎么啦,不给吗?小兔子!”我闭上眼睛,深深地搂紧他……
两个月后,我因为工作的关系,又去了一趟凤凰山。不过我没有上山,只在山下的酒店参加研讨会议。临走前,我路过山脚的凉亭,便进去小憩片刻。
这时,一位衣着体面的先生走进亭里,坐在我对面,他给我递来了一方丝帕,示意我擦汗。
我一眼就认出他就是石岩,放声对他大吼:“骗子!你怎么还没坐.牢啊?”
“凭什么说我是骗子?”他一脸无辜地看着我。
我把自己的遭遇告诉了他。
他摇摇头,淡然一笑,语重心长地说:“那为什么不认为,你的爱人和闺蜜才是骗子呢?”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