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老头近来心事重重。
他面向夕阳，坐在公园的石凳上，看着指间的烟头，丝丝缕缕的烟雾缓缓升起，又慢慢飘散。
往事如烟，升起又散去。
(一)
三年前，老伴离开他，去了仙界，留下孤独寂苦让他独自承受。
每每回忆起老伴的诸多言行，她的慈目善眉，她的佛性心肠，他一直坚信，她去的应该是仙界，是天堂。
老伴和他同岁。个子高挑，模样俊俏，朴实善良，十人见了九人夸。平日里勤快麻利，将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地里打理得土沃苗旺；裁剪缝衣好手艺，还有一手好厨艺，真的是“上得了厅堂，下得了厨房”。用现在的一句时髦语来评价老伴――“明明可以靠长相吃饭，却偏偏要靠才华”，是再恰当不过了。
自从老伴走了以后，每次回忆起来，都是老伴对自己的好，以及自己对老伴曾经的任性，难免心生隐隐的愧疚与歉意。
最让他感动的，是老伴临行前，特地交代女儿的事，让他以后再找伴，千万不可阻拦。女儿对他老伴的话，言听计从。
曾有一段时间，因为他和老伴产生的分歧，女儿对他很是反感，凉凉的态度、冷冷的眼神、冰冰的话语。起初他还挺生气的：你妈都能包容我，你又斗哪门子气？于是，他对女儿也不愿理睬。
老伴却左右为难，劝他吧，根本劝不动；说女儿吧，唯恐燃起更大的怒火。女儿数落过母亲，再好胜再能干算什么，管不了另一半，那就是失败。
与女儿僵持的时间长了，他开始反省自己，意识到自己的做法确实欠妥。有一次，家里人都在院子里站着闲聊，他问女儿一个什么问题，又被不冷不热地晾在那儿。尴尬了一会，他还是硬着头皮说：即使犯了错误，也要给人改正的机会嘛，哪能一棒子打死呢？
女儿心里隐隐一颤，看看已不再年轻气盛的他，又看看投来央求目光的母亲，沉思了好一会……
打那以后，女儿对他的态度渐渐恢复到原来的状态。这个小棉袄，又开始贴心了。
(二)
老伴走后，仲老头像丢了魂一样，人没了主心骨，生活也失去了依靠。
他从来没有象现在这样，感到老伴对他如此重要。以前，他总认为是她离不开他，是他在支撑着这个家，是他养活着她。
失去老伴，仲老头感到自己的天塌了，没有了安全感。举手投足会怅然若失，抬脚动步也茫然无措，自己简直是个生活不能自理的孩子。是的，生活不能自理！
老伴在时，他吃的每一口饭都是她做的，穿的每一件衣服都是她洗的。整洁温暖的家室，热乎可口的饭菜，干净体面的穿着，使他感觉生活很是惬意美好。家务不用他劳心，杂事不用他费神，她会将他呵护得舒服自在。
老伴走了，自己该怎么办呢？面对女儿，他第一次落泪了：你妈妈在的话，就不用操心今天吃什么饭、明天穿什么衣，不管什么时候回到家，总有你妈照顾着。现在，她走了，我心里就没着落了，就连晚上要睡哪白天要去哪，心里都没有一点点谱。你们平时和你妈 妈很亲近，和我就显得疏远，如果走的是我而不是她，那该多好！
刚刚失去了母亲，女儿陷入痛苦不能自拔。听了他的话，又开始心疼起父亲来：妈妈走了，你还有我啊。妈妈把你留给我，我就有责任和义务照顾好你。只有你好了，妈妈才会放心啊。你可以住在我那儿，饭由我做，衣由我洗，你不用耽心什么，我会怎么对妈妈，自然就会怎么对你的。
仲老头听了女儿的话，觉得心里踏实了许多。他打算先在女儿家里住上一阵子，以排遣内心的悲伤和苦楚。
要说啊，女儿可真是贴心的小棉袄，每天换着花样给他做吃的，陪他出去散心，和他聊天解闷。期间，围绕着他对老伴的回忆、女儿对妈妈的思念，是他们谈论最多的话题。
(三)
仲老头的老伴走了没过多长时间，便有人上门给他牵线。
因为有了老伴临走时的交代，女儿能够接受他的“黄昏恋”。不久，他不再孤单了，又有人走进他的生活，抑或是心里。
女儿依旧给他送吃的买穿的，定期给他收拾收拾屋子、做做饭，有时也和他一同去饭店，点些他喜欢吃的饭菜。女儿在内心执着地认为，他是妈妈留给她的，必须尽职尽责地照顾好他，才能对得起妈妈。
女儿是听了妈妈的话，希望他再找个伴，希望他能心情愉快、生活幸福。但是，并不希望他领着新伴来自己家里。甚至，他对新伴的夸奖赞美，女儿都无法忍受。
在仲老头再次当着女儿面称赞新伴时，女儿极为生气甚至愤怒：“在这个世界上，只有我妈对你好，只有我妈待你是真心实意的。除了我妈，没有谁会真正对你好，没有谁！”
仲老头很诧异：女儿怎么啦？这不是闲谝聊天吗？怎么这么激动？
他真的忽视了老伴在女儿心中的位置，那是任何人都无法取代，甚至是无法比拟的。在女儿心中，别的走近他的人，只能算是外人。如果不是母亲交代过的话，他与其他人走得近乎，女儿怎能心平气和地接受？女儿很为母亲鸣不平，悉心呵护了他一辈子，几曾听过他的夸赞？
“思想单纯”的仲老头内心困惑，又不好当面追究，害怕哪句话又会触及到女儿心结。在女儿面前，不便再随意讲起新伴好，只能时不时地追忆起老伴，念叨着对老伴的种种不舍。
他盼着女儿过来，送些好吃的，买些好东西，做些可口的饭，并将屋子整理好，厨房灶台清洗干净，和他说说话，陪他度过一段舒心的时光。在感情上，他对女儿有一种莫名的依赖，就象当初依赖老伴一样。从女儿身上，他似乎能看到老伴的影子，感觉她随女儿来到身边，又随女儿离他去。
(四)
谁曾想，近来女儿却对他不冷不热的，这让仲老头心里很不舒服。
老伴刚离去时，女儿对他很是呵护，凡事都顺着他，依着他的性子来。很大程度上，是女儿的陪伴与呵护，让他度过了那段难捱的日子。
一日三餐，她调换着花样给他做饭，还给他买衣服鞋袜。身体不适，她带着他看医生、做检查、买药、打吊针。不敢想象，当时如果没有女儿的照顾陪同，自己将怎么走出失去老伴的阴影。
刚开始，对于女儿的悉心照顾，他多少还是有些拘谨的。因为女儿成长的过程中，他只是家庭经济上支付者，而繁琐的家务几乎完全靠老伴，家里的温暖温情温馨，全由老伴来营造。与老伴相比，他在女儿眼里，只能是个“住家”的客官，欠缺太多的情感投资。
老伴走后，女儿对他的体贴与照顾，让他的拘谨感很快消失，并且在情感上越来越依赖女儿。
只要和女儿在一起，仲老头的所有开销都不用操心，吃的穿的和用的，统统都由女儿买单。这样以来，他自己的工资就能全数攒下，或存银行，或买理财，时不时地还可以清点一下自己的积蓄。他擅长掌控钱财，这也许能满足他心底的某种欲望。老伴一辈子都没能摸过他的钱，他宁愿把钱财紧紧地攥在自己手里。不知道老伴会有什么感受，反正他很喜欢这种感觉。
慢慢的，仲老头只愿意享受女儿的关照，却不愿意接受女儿的任何管束，如他对保健品的痴迷，对外人花钱的挥霍。老伴走后的第一年，他在新伴的引领下，每天赶着参与各种保健品的宣传活动，参加各种保健品的展销会，排队领取各种小赠品，如鸡蛋、挂面等，忙得不亦乐乎。
其实，每天跑跑路权当锻炼，开会聚会进行交流，心有所依、情有所寄都是好事情。就怕某些不法之徒，读透了老年人渴望健康希望长寿的心思，巧借“老年保健品”之名，对老人们进行“洗脑”，诱惑他们上当受骗。
还真的不幸而言中。过上两三天，买个百八十元的枕头；再过几天，买个千儿八百的垫子；又过一段时间，万儿八千买箱药酒……如此一来，半年功夫就花掉好几万元。每当女儿劝他，仲老头总是振振有辞：我花的是自己的钱，不要你管！女儿拿他实在没法。
仲老头和女儿在一起时，他大大小小的所有支出，全部由女儿支付，他自己连摸一下钱包的想法都没有，心安理得地任由女儿担付一切。虽然自己的工资不低，但他一直觉得，女儿嘛，是他花钱养大的，为他买东买西都是天经地义的事。
慢慢的，女儿心中有点不爽了。即使是父女，付出也应是相互的。物质是情感的载体，不能总是一方对另一方无条件无休止地付出吧？仲老头的工资不亚于女儿，但他还是一味地闭着眼睛吃，伸出手来要，认为这一切都理所应当。在物质与情感依赖着女儿，高调表达自己很爱女儿，却一直用双手紧紧地捂住自己的钱包。
女儿心里发生的隐隐变化，让她开始反思父母的相处。她不停地回想母亲无私的爱、不求回报的付出。每当内心对父亲有些许的不满时，她就试图说服自己：将欠母亲的，还给父亲。母亲将父亲留下，她作为女儿，就有责任和义务照顾。
(五)
仲老头可能想不到，引起女儿内心发生较大变化的，是老伴离世三年的时候。
按照风俗，老伴离世满三年，她娘家的兄弟姊妹就从千里之外赶来，最后一次祭奠至亲的人。此后，他们不可能再踏上这片土地，不会再踏进这个家门。
临走时，老伴的几个弟妹给仲老头留下了几千元钱，一来表达感激之情，感谢他这几十年来和姐姐相依相守；二来表达珍重道别，一别之后，保重身体，珍重亲情。
女儿一再说明，父亲真的不缺钱，每月的工资很不少，但他们诚恳地表示，这是他们的一份心意。女儿一再阻拦，却拦不住那份浓浓情意。最终，仲老头收下了老伴娘家留下的钱。
从母亲的角度考虑，女儿想在舅家亲人返回前，到附近的景点逛逛，再聚聚餐。私下商量时，仲老头表示没必要再麻烦了。女儿不悦，怼了一句：怎么没必要？我是肯定要请舅家亲人的！
游逛之后聚了餐，送走了远方的亲人。女儿和仲老头聊起了闲话：舅家人是冲着妈妈，才打老远赶来。像你提前想的，这次要带那个姨回来，显然不合时宜，那样的话，舅家人心里肯定会不好受的。
哪知仲老头立马暴怒：我就不相信，他们不希望我过好！他们想让我孤苦伶仃！
听到此话，女儿也急了：他们当然希望你过得好好的。但他们从千里之外赶来，是祭奠我妈妈的，不是看你身边外人的！
仲老头喝道：一派胡言！
女儿反问：怎么是胡言？我也是希望你们过好的，希望她能对你好，你也能好好待她。但请你以后别在我跟前夸她，也别把她带到我家里！
父女的矛盾，在这一刻燃起了明火。火焰熄灭后，留下一阵沉默。
(六)
从那次不愉快的分离后，仲老头心中的怒火难熄。女儿呢，依旧是时不时给他送吃的。
女儿每次去看他，他总是虎着脸，没个好声色。她并不去接他的话茬，似乎并无意去解读他的心声。稍坐一会，便借口有事离开。
纵使时间流逝，仲老头的怒气依然不减。即使女儿再跑动再送吃的，他的气愤总是难平。慢慢的，女儿便不再跑动，只是让人顺路捎东西过去，尽量避免直面父亲。这样，自己的心绪也会好些。
时间真的是良医。久而久之，仲老头的怒气散尽，怒火熄灭，他的内心平静了。
时间也可以改变一些事情。在仲老头暴怒的这段日子里，女儿却一直在内心慎视着父母的婚姻。母亲对父亲呵护有加，任劳任怨地服侍着他，毫无怨言地为他做任何事情。而父亲，却只是很自私地关照着自己。回忆着母亲的辛勤辛劳和辛苦，感受着母亲的艰苦艰难和艰辛。她对母亲越是思念，就越是心疼！
有时，竟象掉进了一个怪圈：女儿对母亲有多心疼，便对仲老头有多抱怨。她竟然会觉得几十年来，母亲奉他为天，捧他为神，而他对母亲却是一种漠然漠视和漠不关心。
这样的执念一旦产生，女儿对仲老头的情感便开始逆转。在心里，甚至回到了曾经出现过的冷漠状态。她可以尽到作女儿的义务，但已然失去应有的温情。
(七)
仲老头当然读不到女儿的心声。
依旧希望女儿能一如既往地照顾他，让他在物质上情感上可以依靠。他希望还能从女儿的身上，看到老伴的影子，这对他来说，多少也算是一种欣慰吧。
有一点他没搞明白，老伴可以无条件地包容他，接受他的坏脾气，忍受他的强势与无理，女儿却不能。他的要求越多，女儿就越觉得母亲曾受委屈多；他的脾气越大，女儿就越发心疼母亲。
仲老头其实很喜欢老伴的。老伴人长的很好，气质更好。无论穿戴什么，都掩饰不住内在的洋气。她曾是有才情的女子，是操持家的能手。
老伴年轻时，因劳累过度而贫血，曾几度昏迷晕倒，他心疼极了。医生建议，每天吃一只未打鸣的小公鸡，连续吃一百天，好好地滋补调养。他就买来鸡仔，每天给她熬鸡汤炖鸡肉，整整坚持了一百天。
后来，老伴住过两次医院。每次住院，仲老头都陪床伺候，用心照护。同室病友都夸他体贴细心，对他伸出大拇指，向老伴投去羡慕的目光。那时，他能看到她脸上的幸福，是从心底溢出的。
老伴喜欢首饰，仲老头在这方面并不吝啬，能够满足她的心愿。黄金首饰流行时，他为她买了黄金耳环和黄金戒指。后来，白金首饰成了时尚品，他又给她戴上白金的耳环和戒指。他说，老伴不掌钱，但可以花钱。老伴对此也很知足。
(八)
反思仲老头与老伴的婚姻，他的女儿想的太多了。
她有时很困惑，母亲分明是个好强的女子，别人家都是女子在管钱，她怎么能够忍受自己没有“实权”的现状？仲老头对外人花钱很大方，有时简直是豪爽，他老伴知道吗？内心能真正接受吗？
有时，她又极为怀疑。母亲的一生幸福吗？人家说她有福气，她也说自己很满足，但她真的幸福吗？会不会是她内心凄苦，却无处诉说，只好接受现实，放大快乐呢？
仲老头的女儿真是想的太多了。她因为对他的言行有意见，开始同情母亲、心疼母亲，继而对他产生置疑的心理，这些严重地影响到女儿对待他的态度。她对母亲有多心疼，就会对仲老头有多冷漠，她在心底认定父亲是个自私的人。
仲老头的女儿想对他好些，因为他是父亲，是长辈，照顾他是她应履行的义务。再说，母亲肯定也希望她能好好照顾他的。她会尽力好好对他的，只是其中已少了情感的成分，因为感情这个东西是无法勉强的。
仲老头心事重重，他的女儿也有重重心事。两人坐在一起时，要么沉默无语，要么今天天气哈哈哈，已无法进入曾经的通畅渠道来沟通了。希望时间能解开仲老头女儿心中的症结，让她不再纠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