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暖||一个荷包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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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馨主题】写作第九期主题活动

活着不易,想死更难!

入秋后半夜了,天还是燥热,没有一丝儿风。一动不动汗水还是不停地渗了出来,渗到蹭破了皮的伤口上,火燎燎的。

“还是死了算了,一了百了。要不,这往后的日子怎么过?”方咏兰愣愣地望了望斜斜地歪在床上的丈夫孙德意,心跟被刀突然剜掉了一块一样,比起身上的疼,她此刻的心更疼。

昨天五更头里,方咏兰和丈夫像往常一样,在自家大棚里剜了二三百斤的芹菜,脆生生的绿油油的芹菜被从机井里抽上来的水洗得水灵灵的。两口子赶紧把菜装上了电动三轮车,孙德意得尽早赶到10来里地的青菜批发市场上,把这车菜开出去。天热,青菜不能捂,一捂全都会烂掉。

方咏兰今年五十四了,儿女双全。闺女宏艳嫁的远,在昆山电子厂打工时跟一个湖北孝感的小青年好上了 。她来了个先斩后奏,未婚先孕。没办法方咏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闺女嫁到大山里头,她一连生了两个孩子,回趟娘家得倒好几辆车,卧铺一张得好几百块,还是普快的车,晃悠二十多个小时,小外甥都6岁了,回娘家的次数屈指可数。方咏兰想起来这一茬就气得脑仁疼,死妮子,她从小在家没吃过苦,一个人嫁大山里头,听说吃水都得翻过山去挑,受苦受累,还不都是她自找的,非要跳那火坑?小子宏伟按说岁数也不小了,他高中毕业先是当了三年义务兵,复原回家闲了两年,这不跟他二叔在建筑队学着贴瓷砖,干的是外包,再过不到20天就八月十五了,也不知道能不能回家歇几天。

方咏兰提着探照灯送丈夫出了村口,又回屋里头倒了一觉。她的头昏昏沉沉,电风扇对着她吹了半夜,又在冰凉的水池里洗了小半宿的菜,她整个人都觉得头重脚轻。

囫囵睡到了天放大明,依旧没有太阳,天空灰蒙蒙的,阴日头的热是让人透不过气来的热。方咏兰如同踩着棉花一样,晃晃悠悠到了村头的卫生室。村医孙大夫才刚吃完早饭,饭碗还没撂下,看到方咏兰虚飘飘地进来,赶紧招呼,“大嫂子,你哪里不舒服?”

方咏兰回答:“可能是吹风扇感冒了,身上冷,还一个劲冒虚汗,没劲,头怪疼。”

孙大夫拿来水银体温表使劲甩了甩,“先量个体温吧。”说着把体温表递给了方咏兰,示意她用胳肢窝夹着。

“大嫂子,你往常血压高不高?还有别的病没?”

“没。”

“除了头疼还晕不?拉肚子吗?”

天热的时候,拉稀的不少,孙大夫问话的时候把血压计盒子打开了,袖带缠在方咏兰另外一个胳膊上,呲呲呲地打气。

“130/90,也不算高。”

收好血压计,孙大夫看了看手表,“大嫂子,到点了,体温表拿出来吧。”

“唔。”

方咏兰费力地从腋窝里掏出那只水淋淋的体温表,递了过去。

“三十八度二。”

“感冒发烧了,大嫂子,打针还是吃药?打针好得快一些。”

“给我两片退烧药,一盒感冒冲剂。”

方咏兰可舍不得打针,孙大夫的方子重,村里谁不知道?感冒发烧都得四瓶起步,没有小一百拿不下来。

孙大夫没了刚刚的热情,从柜台里抽出一个褐色的小药瓶,倒出了几粒长米粒一样的退烧药,拿小药袋裹了,又在货架上拿了一盒感冒冲剂,嘱咐了一遍,“大嫂子你先吃着药看看,感觉不好再来啊!”

方咏兰接过药,两腿打着颤,一步步地朝家的方向挪。

方咏兰那个后悔啊,如果不是去卫生室看这趟病,她或许就不会遇到那个陌生人,如果没有遇到那个陌生人,就不会听信那人骇人听闻的话,如果她不是那样害怕,也不会把家里一万多块钱的现金给那个骗子,也不会被人家轻而易举地骗去这一万多块钱,如果不是被骗了钱,老孙也不会死了命地打她,她也不用在这大半夜里想着寻死!

一万多块啊!那得是他们家剜多少根芹菜才能卖出来的钱啊!一斤芹菜开出去的价格还不到三毛!

昨天中午孙德意卖完芹菜回来家,看到两眼失神的方咏兰,锅灶都是冷的,气都不打一出来。早上他去集市的时候有些晚了,市场上已经有几家早把菜开出去了,他那几百斤的芹菜差点就烂掉攉到路沟里,280斤芹菜,卖了不到50块钱,还不抵这一天的水电钱!回来到家,懒婆娘居然没烧锅做饭,连口热乎茶都没有!孙德意一把从头上扯下那顶烂草帽,狠狠地摔地上,一把抓住方咏兰的领窝,“你他妈要死了吗!快给老子做饭去!”

方咏兰被孙德意一把甩了个趔趄,她重重地倒在地上,眼神依旧空洞,她突然“哇——”地哭出声来,“宏伟他达,我,我,被骗了——”

“什么?”

孙德意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两步踏了过去,一直摇晃着妻子的身子,“你去哪里了?在哪里被骗的?骗得啥?”

方咏兰的面如死灰,她嗫喏着,终于吐出来一句完整的话,“家里的,一万多块钱,都给骗走了!”

孙德意听了妻子的话,登时如同五雷轰顶一般,他先是使劲地薅着自己的头发,两眼发红,紧接着像疯了一样,一把拉起坐到地上的方咏兰,用尽全身的力量朝她的脸上扇了一记耳光,“你,你怎么不去死呢!”

好歹给丈夫做好了饭,方咏兰回想起这个早上发生的一切,她肠子都悔青了。她一遍遍地回想,也正是一个早上头昏昏的,让她失去了思考的能力,才轻而易举地被那个骗子的三言两语骗去了大半年的血汗钱。

“天杀的骗子!不得好死!哦,哦,哦——”方咏兰恶狠狠地诅咒着,哭得肝肠寸断。

“你个臭娘们,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吃饱了以后,孙德意听得方咏兰哼哼唧唧的呻吟,不由地恶从胆边生,他抄起身边的大笤帚,狠了命地朝媳妇抽打着,他薅着她灰白的短发,拿她的头磕在门前的青石台阶上,“叫你不长脑子!叫你不长脑子!”

可怜方咏兰一天粒米未进,被打得头冒金星,她连连求饶。

都怪自己胆小,听信了骗子的话。她客客气气地请在路上遇到的那个三十多岁的年轻妇女进家,谁晓得那是个骗子哟!

早上方咏兰从卫生室出来,步履有些发颤,不巧身子被一双温暖的手扶住了,“大姐,你生病了,家在哪?我扶你回去。”

方咏兰看着好心的妇女,心里哪有一丝防备?她无论如何都想不到这个好心的妹子是吃人不吐骨头的老虎!

“是的,是老虎!”

妹子把她扶到床上,给她倒了暖瓶里隔夜的开水,扶着她吃过药,装模作样地说了一句。

“你们家有只老虎。”

妹子自称是远方道观里的修行的道姑出来云游,不方便穿道姑的衣裳,她指了指自己的手提包里面露出青灰色的道袍的一角。

“大姐,这几年家里不顺吧,这老虎眼看就要长成了,会吃人嘞!”

方咏兰回想这几年小病小灾地倒是不断,最严重的一回,家里发生了火灾,锅屋的门框子燎黑了一截,可不,差一点出了人命!

女道长从她包里掏出一张黄表纸,捏了一把锅底的草木灰放到上面,口中念念有词,紧接着用手在那张纸上面一抚,一只白虎的虎头跃然纸上,张着血盆大口,“大姐,你看,这是你家养的虎,这虎不除,必伤人命,怕的是你家的年轻人……”

方咏兰听得心惊肉跳,顾不得自己身体孱弱,赶紧跪下给女道长磕头,“求求大妹子,一定帮帮我,化解了灾情,除去老虎!”

妹子说她出来没有带法器,只能用民间的土法。说起来也很简单,用百岁以上的老人头像就可以镇压。方咏兰正思忖哪里有百岁以上的老人,大妹子提示她,伟人的头像也行,多多益善。

于是,方咏兰把家里一万多块的现金用黄表纸包了,那个道姑说需要拿到十字路口,放在正中间,用青石板压住,朝正南方走99步以后就可以,回来以后那老虎就会消失了。

方咏兰拿着包好的纸币,虔诚地祷告,菩萨神仙报平安,等她走了99步,哪里还看得见女骗子的影子?一种不详的预感涌上心头,她跌跌撞撞跑到青石板那里,黄表纸里裹着的是一沓白纸……

方咏兰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她的身上一阵冷一阵热,她盯着那张黄表纸裹着的白纸,再回想着一个早上发生的一切,那么遥远,那么不真实,就像一场噩梦一样。

孙德意晚上喝了小半斤白酒,脸红得跟关公似的。他酒量不高,往日里也不怎么喝,只不过这天先是卖菜不顺,少卖了二十多块,紧接着家里又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恼怒加上悲伤,让他失去了控制,酒后他看着妻子愈发难以抑制体内的野兽,他掐住她的脖子,掐得她脸都发紫了,而后随便摸起一根烧火棍,棍子落在肉上,发出一声声的闷响,他甚至听不到女人的哭泣和求饶身高,下手也就不知道轻重起来,他打得累了,喘着粗气,最后斜斜地歪倒在床上,睡着了。

窗子开着,窗外聒噪的蝉鸣也渐渐远了,偶尔一两声的蛙声,把夜拉得很长,很长。

方咏兰不用照镜子就知道自己的嘴角破了,嘴里头咸咸的,她左边的眼圈火辣辣的,衣服底下青一块紫一块的,皮肤上蹭破的皮被汗水腌渍着,她却感觉不到疼。内疚、羞愧、悲哀、绝望充斥着她的大脑。

突然一个念头闯入她的脑海,“死!对,就是死!”

死了就一了百了了,她再也不用面对丈夫突然变脸之后的辱骂和殴打了,她犯了这么大的错,原本就不应该被原谅。

夜一点一点地褪掉了它黑色的外衣,灰蒙蒙的天空泛起了一丝鱼肚白。床上孙德意嘴里不时嘟嘟囔囔着,似乎还在数落方咏兰的不是。方咏兰跟他一起生活了快三十年,她比任何人都了解自己丈夫的性格脾气。

“孙德意吧,就是个小肚鸡肠。”

孙德意他平日里嘴碎,一件小事他能翻个十遍八遍。虽然他和大多数乡亲一样劳碌能干,但是,他那张嘴却是从来就不饶人,一句话能够把人憋死。

方咏兰年轻时脾气不好,性子倔,不知道怎么就会惹恼他。孙德意觉得方咏兰不给他面子,在外面骂骂咧咧不说,回到家还时不时朝她动手。

方咏兰不怪孙德意,回娘家时,也从来不给娘家人诉苦,一则方咏兰觉得挨打丢人,俗话说,一个巴掌拍不响,不都说,有一个好人也打不起架来?再则,农村里喝完酒骂街打老婆的也不止他们一家,谁家不是吵吵闹闹,动手动脚的?吵完打完,日子照旧还得过过下去。给娘家人说了,除了让家人为自己担心,还能怎么样?

但是这一次,孙德意还是把方咏兰打怕了,她甚至想到了未来的无数的岁月里,一旦孙德意想起来这一茬,他的那张嘴简直就像刮骨的钢刀,把她刮到体无完肤,保不齐哪一天他想起来这无故损失的一万多块,他又会对她拳脚相加。这样的日子让她倍感绝望。

方咏兰终于知道寻死这条路太难走了。

她先想到的是上吊,一根麻绳就可以结束所有的痛苦。

可是就在她即将把麻绳搭上梁头的时候,她的心突然抽搐了一下。她突然想到了自己的儿子,儿子到了该娶媳妇的年龄,她不能死在这座房子里,这样,好端端的房子就成了凶宅。

”一定不能在自家的房子里自杀。”方咏兰告诉自己。

方咏兰踉踉跄跄走出了家门,她沿着村子的小路一路向东,再走七八里地,就可以看到一条小河,一头栽倒河里,神不知鬼不觉的……

明明是末伏的天,方咏兰觉得比数九寒冬的天还冷。脸上滚落的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滚到她的嘴角,又咸又涩,她的眼前朦胧了起来。

她想起来14岁那一年,那一天是在初夏,她娘在又一次挨了她爹的暴打之后,也是在这样一个黎明离家出走了。

她沿着河边的小路,焦急地寻找小脚的母亲。她的心砰砰砰地狂跳着,河水那个时候还是那么清澈,碧绿的水草在河底轻轻摇曳着,她害怕突然看到黑色的身影,害怕自己的母亲实在坚持不住,一头栽倒河里。以至于她看到一群黑压压的蝌蚪在水底游过的时候,一下子眼花了,她扑倒在河边,眼泪扑簌簌地落了下了,她伸出手来,触及到那团黑色的“影子”以后,那“影子”倏然散开了,她才停止了歇斯底里地哭嚎——她的娘没有投河。

眼下,她正走在四十年前的那条河堤上,小河比四十年前窄了不少,清晨的小河上面漂浮着一层厚厚的白沫,散发出刺鼻的味道。

那是附近的一间草纸厂连年排放的污水,河水变成了黑色的,河底也没有了晃眼的水草。方咏兰在面对着发臭发黑的小河时,犹豫着没有了寻死的决心,或者说,她实在不愿意死在这样的一滩污水之中,她只想被淹死,而不是想被熏死、臭死。

方咏兰走到了公路上,这个时间路上行人不多,车辆也很稀少。她盘算着她可以把眼睛一闭,钻到汽车的车轮下。

方咏兰还是高估了自己的勇气。打小她就害怕汽车,第一次看到汽车的时候,她觉得那辆迎面而来挂斗汽车就像一个咆哮的怪兽,她躲啊,躲啊,直到躲到路边上,还是战栗着,不敢睁开眼睛,她听得汽车从她身边呼啸而过,两只手心紧张地能够攥出水来。

如今她已经50多岁了,对汽车仍有挥之不去的恐惧感。她壮了壮胆,朝马路中心快走了几步,一辆汽车在靠近她的瞬间猛地一拐方向,伴随着“兹——”的一声刺耳的刹车,驾驶楼里探出一个蓬松的脑袋,朝着方咏兰破口大骂起来:“妈个逼的,不长眼啊你!大清早找死啊!”

还不等呆痴一样的方咏兰反应过来,那人重新发动了车子,一溜烟地绝尘而去。

方咏兰也在那一刻以后彻底放弃了这种死法。就差那么一点点她就可以成功了,可是她却有一丝庆幸。如果她被撞死了,那个可怜的司机才是冤大头,如果她鲜血淋淋地倒在了那个车轮下,这一幕恐怕会成为那个人一辈子的噩梦……

她怎么会这么糊涂?临死了,还要去拉一个无冤无仇的陌生人垫背?

方咏兰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直到自己感到饥肠辘辘,她才想起来自己已经一天多没有吃东西了,她的胃和肠子全部都被挤压在一起,像是被狠狠地拧着,压榨着。这滋味来自她10来岁的记忆的深处,她已经好多年没有感受过了。她的口腔的粘膜都破了,喉咙像吞了一个火球,嘴唇被烤得焦干。

她风尘仆仆地走了好几个小时,只不过为了一死,她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思来想去还是无法下定决心,她还有什么好贪恋的呢?

方咏兰想象着可以走到东山那边,山里的人烟稀少,她爬到山顶,再头朝下栽下来,听说山里偶尔还会有狼,说不定等她死了以后,尸体都会被狼拖走了,那样岂不是更好?不给任何人添麻烦?

想到这,方咏兰仿佛增添了无数力量,她擦了一把脸上混着泪水的汗珠,坚定地朝着东山走去。

方咏兰没有想到东山漫山遍野种满了枝干弯曲,叶子灰绿,结着一嘟噜一嘟噜红艳艳花椒果的花椒树。眼下是阴历七月底,正是采摘花椒的时节。山脚下有一个农妇看到了她,连忙拉着她的手问,“大姐,你是来揪花椒的吧?咱家的花椒二斤1块钱,再一天差不多就能完活了,说不定还能揪四五十斤呢!”

方咏兰园里种了一棵花椒树,她还没来得及揪自家的花椒。

花椒有一股淡淡的清香,闻着味儿就令人神清气爽。方咏兰喜欢在烙煎饼的时候放一些洗净的花椒叶,薄脆的煎饼混合着花椒叶的清香,吃起来别有一番滋味。

农妇不待方咏兰拒绝,拿了一副线手套递给方咏兰,又把一只箢子挎到她的胳臂上,示意她跟着自己上山采摘花椒果子。

一天能赚20多块钱?方咏兰一下子冷静下来。出门的时候,她分文没带。有了这笔钱,她可以买上一瓶农药,找个僻静的地方一口气喝了,可比从山上跳下去,摔到遍体鳞伤体面的多。方咏兰默不作声地戴上手套,学着农妇的样子,一步步登上山,揪起了花椒。

花椒的叶子是椭圆形的,周圈有细细密密的小锯齿,花椒茎干上布满了扁扁的、三角形的圪针,花椒果或在枝头一串串的招摇着,或躲在叶子间探头探脑的,方咏兰一只手拉着枝干,另外一只手就在枝叶间抓住花椒果,切住根儿,一把揪下来。

不一会儿,方咏兰就被花椒圪针扎了好几下,那些三角形的小刺透过粗糙的线手套,透过她薄薄的衣衫扎在手上,胳膊上。方咏兰在密不透风的花椒林里穿行着,如同身处一个巨大的蒸笼里一样,又热又渴,汗水不停地流淌着,渗进她新的旧的伤口里,又疼又痒,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日头偏离了头顶的时候,方咏兰已经摘了整整一箢子花椒,这半拉山头的花椒都被她采光了,她也几乎累到虚脱了。

30斤花椒。

方咏兰的手上全是密密麻麻的红点,不过她已经麻木了。接过了两张薄薄的钞票,双腿却不由自主朝着回家的方向走去。

汗水凝结在身上,这沾满灰尘的衣服也湿答答地裹在身上。

方咏兰摩挲着被扎得发红发胀的双手,这双手每到冬季都会布满横七竖八的裂口,深的有时候几乎看到骨头。他们家种菜,一年之中挣钱的日子还在冬季。清晨太阳出来,她得一个个挑开遮盖塑料棚的草苫子,让阳光照进来,傍黑的时候再一个个拉下来保温。

蔬菜大棚的塑料膜两年就得换上一回,眼下正是换棚的时候,从前都是方咏兰和孙德意两个人换,今年呢?

方咏兰想到这心里不由翻腾起阵阵苦涩,她那个燕儿衔泥一般,一啄一喙筑成的家啊!参杂了她多少的心血?如今,孩子大了,她本以为好日子就要来了,却想不到到了她的末日!

她有多么不甘心,就有多么懊恼和绝望!

她还没有来得及儿孙绕膝,还没有来得及歇上一歇,还没有品尝过日子的甜蜜……

她的泪,这辈子流淌得也太多了,下辈子,她还有下辈子吗?

她听说横死的人会坠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托生。

她打了一个寒颤……

恍恍惚惚,她进了一家农资站,她向柜台里的售货员要了一瓶敌敌畏,绿色的塑料瓶,一斤装的。

售货员丝毫没有注意她悲痛欲绝的表情,面无表情地把药瓶和给一张一元的纸币还有两个一角的硬币推给她。

那瓶敌敌畏是她再熟悉不过的,现在的青菜,没有农药哪成?虫子嚼了没了卖相,更不好批发出去。

方咏兰把那瓶敌敌畏揣到裤兜里,药瓶在裤兜里碰撞着她的腿,像一团火焰灼烧着她的腿,从腿一直燎到心上,直到把她烧成一堆灰烬。

“姐?你怎么来了?”

耳畔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是她的小妹,方咏梅。

她的腿机械地把她带到了小妹的村子。

雀鸟成群地从天边掠过,晚风吹过,村庄上升起缕缕青烟。

方咏梅看着失魂落魄的二姐,不由分说地拉着她进了家。

“姐!你说句话呀!你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方咏梅比大姐小10岁,出生时正值隆冬。

那时家里已经有了五个孩子,方咏兰抱着襁褓中的妹妹,苦苦哀求自己的奶奶,让奶奶给妹妹喂几口大黄。(农村的风俗,孩子没开口吃奶时,先喂大黄才能呕尽胃里的脏物。)

方咏梅出生后三天,口鼻里溢出的都是粉红的泡沫,是方咏兰锲而不舍的精神打动了年迈的奶奶,妹妹终于活了过来。

小妹跟她最亲,牙牙学语时就扯着她的裤脚,姐姐,姐姐,像个铃铛簧子一样黏着她。

她疼妹妹,她没有上过学,却求着父亲让小妹跟弟弟们一起入了学,她给妹妹一个被窝,给她暖棉袄,棉裤。早起给她梳头,扎小辫,她觉得小妹不应该像她一样,做一个瞪眼瞎。

小妹生日的时候,她会偷偷给小妹卧一个荷包蛋,藏到碗底。她看着小妹惊愕又欢快地表情,示意妹妹不要做声。

她出嫁的时候,小妹抱着她的脖子哭成了泪人,她舍不得二姐……

一眨眼快三十年了,成亲以后,她再回娘家还是喜欢给小妹一张床,小妹喜欢小外甥,外甥女,教他们识字,唱歌。

再后来,小妹也出嫁了,她们只在回娘家的时候偶然遇见,春节过后,小妹总会带着外甥来看她,外甥去年考了大学,听说在青岛什么学院。

小妹的日子过得舒坦,她打心里为她高兴,她也不清楚自己怎么就不知不觉走到小妹这里了,还这么不巧被小妹遇到……

“姐,你还没吃饭吧!我先给你下碗面条吧!”

方咏梅一脸歉意地说丈夫在外打工,得春节前才能回来,家里也没有菜,只能先凑合着吃一顿。

方咏兰趁着妹妹进厨房的空,把那瓶敌敌畏藏到了大门后的石墩上。

葱香扑鼻,一碗晶莹剔透的面条端了过来。

“姐,你这脸上,身上……姐,姐夫他打你了?!”

方咏兰默不作声,眼泪啪啪地落在碗里,方咏梅都明白了。

“姐,你别哭。”

“姐,我不能让他这么欺负你!”

方咏兰断断续续把昨天的遭遇告诉了妹妹,“小梅,是我不好!不怪你姐夫……”

“姐!你,这药怎么回事?”

方咏梅不知道怎么发现了那瓶敌敌畏。

“姐,你……”

“姐,你等着,我饶不了他!”

方咏梅遏制不住内心的怒火,拨通了姐夫家的电话。

“是我!方咏梅!”

“……”

“孙德意!我没你这样的姐夫!”

“……”

“我姐发着烧,一天没进家,你都不问她去了哪?她万一死在外边呐……”

“啥!”

电话那天孙德意不知道说了什么,方咏梅的声音立刻提高了八度。

“你要钱还是要命?俺姐在你家没吃过闲饭!”

“孙德意!你信不信我叫俺几个哥挑了你家的鳖窝!”

“你打自己媳妇算个熊!有本事去找那个骗子!”

“你还算个人?!”

“你今天不来给我姐道歉,你就自己过吧!俺姐她不回去了!”

“……”

方咏兰听不清方咏梅到达说了多少话,只是觉得冰冷的心渐渐温暖起来。她默默地挑起面条,赫然发现碗底卧着一枚雪白的荷包蛋。

两行热泪顺着她的脸颊缓缓地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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