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今天,我们继续推出关于散文《风景》(写于1993年)的话题。请听当代文坛数位极有影响的人物如何评价。
毕飞宇:
《风景》这篇散文,如果有缺点的话,那就是太完美了。
【简评】毕飞宇总是能出人意表而又能出语惊人。缺点是太完美!这是要细细推敲的话。毕飞宇的意思我知道,他的意思是,太完美确实是一种缺点,这表明文章斧凿的痕迹太重。
作者姜广平说:
本文写于1993年。这其实是一篇为中学生作文作示范的下水作文。当时,我在执教了茅盾先生的《风景》谈后,布置了这样的题目:
【题目】
《风景谈》是茅盾抒情散文的代表作之一,与《白杨礼赞》同为现代散文发展史上有口皆碑的名篇。《风景谈》表面上谈的是自然“风景”,实际上是在写主宰“风景”的人。六幅风景,虚实结合,巧妙地勾勒出延安儿女的崇高的精神境界。五段议论则成为文章线索,极具匠意。
试以《风景谈》作为蓝本,写一篇散文。要求:1.三幅以上的风景描写;2.突出一切景语皆情语的散文特点;3.安排好文章线索。
对于这一篇“高难度”的习作。学生则首先要我也写一篇出来,他们才肯动笔。这样,就有了这样的一篇散文。所以,并不是突然想要写这一篇文章。但写作的时候,我又一次完成了人生的重大迁徙。一个晚上,我想起这些年来的人生变化,想起我久违的文学写作,突然之间有了一种写作的冲动。
事实上,如毕飞宇所说,我也觉得这篇文章用了太多的技术。
茅盾先生以虚实结合,调动空间上的数幅风景,横向地描绘出延安儿女的精神风貌,体现了“自然是伟大的,然而人类更伟大”的宏大高远的主题。受此启发,我发现,我可以以不同时期的风景,勾勒出一个时代,一种人生,纵向地安排几幅风景。
我于是在这种思路的引领下,写出了四幅人生风景。
《风景》于不足两千字的篇幅内,打通几十年的人生,将人生风景中的几个刹那的瞬间中所包容的永恒性的东西呈现在读者的面前。用“我”对风景的感悟有一个变化过程层层剥笋似的将一条对风景渐次敏感的线索交代出来。
我写到了父辈曾有过的重大人生变迁,写到了自己的几次重大的人生迁徙,我力求使我的深广的人生体验能启迪更多的读者,而支撑这一情感线索的,则是关于“变故”或者“变化”的人生内容。这又可以看成是文章的另一条线索。
其次,我不仅想以一种深刻的人生思考引发文章主题的开掘,同时,也非常着意于散文语言与结构之美。
这篇文章,我修改了不下十次,每一句话都经过仔细推敲……
在张家港市外国语学校工作期间,我在承担一次公开课的教学任务时,使用这篇文章作为语文教材,而且全程运用了对话的方式。也许,这与我们平常所接触的课堂模式大相径庭,与新课标可能也大异其趣。上课时,也没有像人们惯常在公开课上一定要体现现代电教手段而使用多媒体。
将自己的文章拿出来与学生分享,是一次突发奇想。
执教的班级是我的好友高东生所教的高一(4)班,学校是我曾工作过的张家港高级中学。
关于高东生,我实在有太多的话要说。高东生在张家港市高级中学语文组供职,我们颇有点意趣相投。这位现在已经是语文界很有影响的名师,一度时间里曾真的不关注我做的文学批评,虽然我与他是非常要好的乒乓球友。这正好有点像我与苏童所作的对话《“留神听着这个世界的动静”》里苏童所讲的他的一个乒乓球友的故事,那个乒乓球友平常也不读苏童的短篇小说,可是忽然有一天他读了,而且欣喜若狂地来与苏童讨论苏童的短篇小说。
执教这一节课是在高东生全部读完我的文学评论集《经过与穿越》之后。读完这本书后,高东生也一样的欣喜若狂。他说:“没想到你的文学对话做得这么精美,我以前还没有留意过。”这令我得意,更令我感动。生活中有好多故事,竟然与书上的一模一样。
正因为有了这样的文字之交,高东生老师鼓励我大胆地与学生进行对话,用对话的方式完成这一篇文章的教学。
好,下面,我们再发表两篇评论家鲁麟的对《风景》的评论,让我们跟着鲁麟的笔触,仔细看一看,《风景》究竟好在哪里。
[赏读两则]
之一:人生风景中的刹那永恒
——姜广平散文《风景》品读
鲁麟
姜广平是目前越来越受人关注的青年作家和评论家。特别是他的评论,以其独具风格的对话文本形式而获得了广泛的赞誉。
也许是因为有着评论家的清醒,他的文学作品也就带上了更多的理性,成为一种清醒的写作。像《风景》这样的短章,于不足两千字的篇幅内,打通几十年的人生,将人生风景中的几个刹那的瞬间中所包容的永恒性的东西呈现在读者的面前。
从文中可以看到,作者的父辈曾有过重大的人生变迁,而作者同样完成了几次重大的人生迁徙,这就使作者在获得深广的人生体验的同时也获得很多人生的感悟。
但人生体验与人生感悟这样重大的话题,如何通过具体的意象表达,却是十分讲究的。作者在这里巧妙地撷取了四个人生片断,用四幅人生的风景涵盖了差不多三十年的风雨人生,用“我”对风景的感悟有一个变化过程层层剥笋似的将一条对风景渐次敏感的线索交代出来。
文章中关于“敏感”的句子和表现“变故”或变化的句子可以作为我们理解文章的抓手。关于“敏感”的句子,我们看到,从“我天生不是一个对风景敏感的人”到“我方始对父亲所说的风景有了一点感悟”,再到“我才发现这种风景真美”,最后 “我那颗心对风景是异常的敏感”,形成了一条鲜明的情感线索。而支撑这一情感线索的,则是关于“变故”或者“变化”的人生内容。这又可以看成是文章的另一条线索。文中交代了父辈从城上到乡下的人生变迁,接着写家庭的变化改变了父亲和大哥的人生走向,最后两次离乡,都伴随着重大的人生变故或变化。可以说,没有人生的“变故”或变化,便没有“我”对风景感知的逐步深入,风景的描绘中所暗含的感情变化便无法落实。
最后一幅风景描写让我们所思甚多,这里,作者在有了一段真正的人生经历之后,再有这次离开,其实是将自己与家乡的根斩断了,因而格外细腻也格外抒情。作者用水,树,泥土,云,小镇,乌沉沉的天,流水,桨声,桅灯等意象集中地表现了浓郁的离情,具有很强的艺术感染力。
在诸多散文名篇中,诸如《荷塘月色》、《我的空中楼阁》和《我与地坛》,都是通过对身边景物的描写来表达强烈的感情的。我们在这些散文中,积累了一定的品读经验,譬如说景物描写,可以发现,作家们是通过不同的视角、视点、侧面和层次来呈现同一个景物的。也有的是在不同的地方展开对不同的景物或者相同景物的观察与描写。至于一些更高层面的经验与体悟,王国维的“一切景语皆情语”可谓经典之论,它将“情景交融”、“景中含情”、“寓情于景”等一些景与情的辩证关系提高到了一个美学的高度。但是,如果我们再深入地去思考,我们便会发现,境由心造也好,情由景生也好,其实这些都不足解释一篇情景交融的散文它所包含的全部。面对相同的景,不同的人,会看见不同的东西,会产生不同的情怀。甚至,因为不同的人不同的情怀,面对相同的景物,有人甚至能看出最质朴的生活中最富有情感的一面。也就是说,有些人就有这样的本事——见人所未见,察人之所未察,因而能够发人之所未发。从这个层面来看姜广平的这篇散文,我们则可以看到更多的人生内容。当然,人生,是文学中的永恒话题。这篇散文的主旨,因此也可以这样解读:没有一种深刻的阅历与经历,便不可能有对生活的深刻感悟与思考,也就不会培养出一双观察客观世界中深藏着一种深沉情感的慧眼,更不可能于人生短暂的风景中体悟出那种刹那之中所包涵的永恒。
除了暗含的两条线索以外,作者在文章中着意安排了卞之琳的《断章》,通过父亲的口,漫不经心地说出这首诗,通过乡村生活中我看到“徐志摩的诗和朱自清的散文”,将父亲这一代人略带小布尔乔亚色彩的深层底蕴全部揭示出来的同时,也写出了一种人生的苍凉。和《断章》一样,文章中也安排了两个人:“我”和父亲。但《断章》一诗,表达了一种形而上层面上“相对”的哲学概念和两种高远的意境,极写着各自包容的空旷的寂寞中形成的不经意的相对应,它隐藏在事象的秘密深处、为承受者所不察。你在桥上看风景,你哪里会知道另一个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你的窗子上掩映着静静的明月,你怎么想到别人在梦中想念你?这两种不自知的错位感被一种神秘的人生感情支撑着,似乎是在冥冥中对一切孤独者的施舍和慰藉。诗人安排了具有哲理性的交错场合,展示着人生从孤寂到乐观的情致,从徘徊中走近和谐。诗的魅力,就是这巧妙想象中的一种哲理性意蕴。《风景》则以形而下的父子关系,展现了一种人生的哲学:父亲的由城而乡的人生迁徙,与“我”的少年时由城而乡,青年时由乡进城,成年时又再度由城而乡,从家乡而至异乡正好形成了两条人生轨迹,从孤寂走向孤寂。一篇一千五百字左右的散文,包含了如此丰富的人生内容,在作者确实有一种举重若轻与举轻若重之感。而在读者,则需要怎样的人生阅历与感受才能真正地进入文本?《风景》里设置的两个人,正好与《断章》里“桥上人”、“楼上人”形成了对应。其人物关系,也因为《断章》的嵌入而有了一种内在的相关性。至于文章所精心描写的四个片断中那一刹那的意境,与《断章》一诗所展现的一刹那的感触,应该都是作者和诗人心中蕴藏已久而又刹那会心的。
《断章》一诗,莫非是作者有意安排在这里让我们进入文本的钥匙?
此外,两节诗有着时空的转移。从白天到夜晚,从楼上、桥上到梦里、窗前,非常自然的时空转移,却隐含了巨大的人生诗意的怀想。本是司空见惯的生活画面,一经诗人的点染,竟如此生动感人!那是诗人把观察力、想象力和感染力,统一在他的艺术美学观上,融为一体,使诗的内涵产生了诗的魅力——耐人寻味。而《风景》一文,虽然在时间的跨度很大,但同样是以时空的转移来安排内容的,只不过这种时空转移中,隐含的是巨大的人生感喟与无尽感伤。“这时,我的父亲,早已不再拿起画笔了!可我仍然记得他的话。但我不敢说父亲的感情世界是贫乏的。父亲是一片深深的海。”和“我这时忽而发现,我是那时的父亲。只是我的手中不拿着画笔。”深沉蕴籍,言简意丰,包含了重大的人生内容。这里似有对父亲当年的话有某种无法释怀的抵触情绪,其实是从另一个角度表达了对父亲精神的传承和对父亲的追慕。
之二:语言中的“风景”
——散文《风景》的语言与结构谈片
鲁麟
《风景》这一篇文章,不唯以其深刻的哲思引发我们的思考与关注,其语言与结构之美也自足为文中佳品。
姜广平的语言素来以朴素与大气见称,他的文学作品是这样的,他很多教育类文章也无不如此。可能是因为身为中学语文教师的原因,姜广平非常注意语言的优美与洗练,即便是像文学评论集《经过与穿越》中的对话体文本,姜广平也拾掇得非常饱满、生动。对此,著名文学评论家陈骏涛先生激赏不已,他说:“我把姜广平的这些对话录称之为文本型的对话录,在我看来,格外看重文本,是他的对话录的一个很重要的特点。”“大概因为姜广平自己也是搞创作的吧,所以他很懂得言之无文、行之不远的道理,能够用一种很生动、很轻快的交谈形式,负载着很丰富、很厚实的内容。富于文采、具有可读性也是姜广平对话录的一个特点。我在阅读中就常有这样的感觉:在感受到对话双方智慧的应对的同时,又在他们洋溢着机趣的、轻快的、文采斐然的交往氛围中,感受到一种盎然的生趣。”①
《风景》这篇文章的语言极其优美,这种优美是姜广平作品中极为少见的。仔细推敲,似乎每一句话都暗藏了很多内容,而每一段的最后一句话,也似乎可供挖掘与想象。姜广平在这篇文章中用心之巧之深,实在令人叹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