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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个朋友在朋友圈晒家谱的事,她是女性,貌似是进不得娘家这边家谱的(但作为儿媳好似可以进婆家这边的谱),跟着瞎激动。以下不是谈家谱的规制,我也不太懂,只想探析下老辈人为何对家谱这样看重。上述这位朋友也还远远算不得老,但她精神体系中的人生归位应激点已然被点开了。
我记得十来年前,我爸曾搞过一个家谱(他是本族现存男丁中辈份最高者),定谱后抄录了几本副本,然后召集族中各家代表来我们家开了一个小会,予以“官宣”。可惜,本来应些微隆重的场面被族中两个喜欢喝酒加上话“两件套”的本家哥给搅黄了。两人素就互相不服,其中一个喝了来的。我家还事先弄了几个菜摆上,结果没喝几盅,其中一个对家谱的入列名单提出疑问(其实他根本也没弄明白),借着酒劲叫嚷,另一个要压服,两人呛了火,扭打开来。最终,家谱官宣以闹剧收场,两个扭打的到楼下单挑,其余代表领了副本离去。叫嚣得最厉害的那个被我和我哥一边一个架住扭送回家,其间还因为哭着乱喊爹被他亲兄弟着实扇了一耳光。到了他家,好容易安抚下来,又听他吹嘘了一番他的本事、人脉,了事。那时节,我爸心梗之后康复没多久。他个子极小,掺在里边努力拉架,把我吓得不轻,有个闪失可就不好收拾了,所以我在制止肉搏中表现得也很强势。也没费太大劲,喝酒闹事的大半都是自废武功,被拿住后基本没有反抗能力。此不细提。
我有些话一直没好意思跟我爸说:你辛辛苦苦搞这个家谱,把这一堆人列进去——有些人根本不着四六,图个啥?懂个礼明个理的,或许谢你一分,其余谁会在乎?也许不等你仙去,那副本就不知垫哪件家具腿了。
上岁数的人有家谱情结不奇怪,家谱是人伦的一个符号。老辈子的人——特别是没受过太多书本教育的人,人生乐趣和意义大部分都由人伦之乐提供,香烟的延续、家族的兴盛就是他们最引以为豪的人生成就。翻看家谱,看到人丁兴旺,最好再有几个名字闪耀着些光辉——哪怕与自己没有直接关系,也会油然生出些获得感。
时光来到二十一世纪20年代,并不是每个老人都能常常得见、享到人伦之乐。年轻人对人伦之乐并不感兴趣,或者,那个乐园对他们来说太小了。随便走到某条大街上、扎进某个网络板块中,所获得的刺激也是一家子、几口人构造的点滴欢乐所不能比拟的。陪伴老人,大抵也只是物理上的陪伴,兴趣很难在一处,强求不得。更有不讲究的,根本不照面,或者点卯就走。
近些年,每看到媒体动辄呼吁要多陪伴老人,我都会受到一种反向刺激:当自己老了时,一定要有能力自己解决自己的“空虚”,绝不要依赖别人的陪伴。别人的陪伴,哪怕是亲儿女,也顶多是义务性的,更何况,他们自己连自己的“空虚”都未必应付得好。
是以,不停地投身各种文治武功,从大球到小球,从球艺到棋艺,又是听歌又是观影。但是,仍时时会有没着没落的时候。这个年,因为怕传染,没有与父母一起过,少了许多洗涮、陪坐,落下大把自由。却并没有多出什么获得感:棋已经戒了;看书,一会就困;看电影,选半天没找见合意的。大半时间,处在一会看看微信、一会看看网上新闻、一会嘟囔下孩子的耗散状态中。
大概,我这种人,该定性于生活趋于内向,外向度太小。虽然也会出去打个球、吃个饭,但大抵是在一个小圈子内,不似有些外向度高的,有机会就四处踅摸着野游放飞。当然,这跟财力有一定关联。不过,假使给我财务自由,也很难天南地北地扩展自己的见识。有些人,马不停蹄地探索就是其使命。而我等正相反,走出圈子就感到对自己失去了掌控。大概这是中国自然科学落后的一大根源——获得人生乐趣需要的圈子太小了,没有向外探索的欲望。一个村子,几百口子,婚丧嫁娶、家长里短、东家男人拐了西家婆姨,这些个事务、桥段已经足够咀嚼了。当然,这里面也有政治、纷争、风流等内涵,但总体来说还是太封闭了。
丰富生命需要四下伸长触角。但只是伸出去,也还是不够的。
假如一个人,琴棋书画无所不能,运动旅游直播剧本杀什么都打卡,他也会在某一天感到生命的空虚。因为,这些玩艺儿都是建立在感官功能之上的,器官退化,其所能获取的乐趣也会衰减。走不动路,看不动手机,甚至说话都费劲时,生命将何所依?
对我来说,思考这些问题不能算早了。因为身体功能退化的感受已经很真切。打球易累,看书易困,吃饭易饱,早五点易醒。套用沈腾的句式——只要十一点睡就五点醒,一醒了就不容易再睡着。过年前突击走亲戚,去给舅送点东西。他家已住进了新区的回迁楼内,某一楼区外墙临着公路,南墙处采光很好,十几个老头一大溜儿靠在那晒太阳,那情形与在村里时也没本质区别,虽然他们兜里基本都装着一部手机。以前,看到这样的情景,总在心里叨念:假如我的老年也如此,那不啻是一种悲哀。然而,现在想想,当自己的身子骨无能力再向外开拓、看手机都觉得累时,大约也只能选取类似于靠墙根的姿势度过余生。
只要没能从本质上理解生命,我就并不比那些靠墙根晒太阳的老头们高贵。
想到弘一大师,有人解读他的选择,说他是人生欲很强的人,一定要给生命一个交待。而我们普通人,终生都是为了生活而活。
我们所面临的精神危机,不但是生命茂盛时能否绽开那有内涵的红绿,而且是在生命接近风化时能否接纳它本来即是无数意念的凝结。我记得看过反映达摩出世的一个影片,内有一偈:未曾生我谁是我,生我之时我是谁?我们这一生,“我”是在一次次经历,一次次自视、被识中强化而成的。其实,“我”究竟什么样,也很难讲。
风化的是“我”这张壳,意念自去重聚。想到此,你就不会为再无力驾驭那些声色娱欢、再无人重视你而自哀。
五百年后,倘你又看到此文,即证明我们曾于此世交集。立此存证。
(拆解着玩,别当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