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只久居山林的狐狸。
狐,五十年可以成精,一百年可以变幻,三百年可以变成人。我修炼了九百九十九年,心思流转就能变幻成绝代佳人。
修炼不是一件美差事。要求修行者戒荤茹素,还要绝情弃欲。我终日以植物为食,饮山泉解渴。有时候看到兔子,我抻爪摸它,它不躲不避,眯着红眼睛,一副享受的神情……它似乎当我也是一只兔子。待到月上柳梢头,我会从山洞里走出来,集中心神去吸收月亮的精华。我再满一年就可以成为脱胎换骨、长生不老的狐仙!
可惜,我有一个喜欢聒噪的邻居,她总是嘲弄口气,不屑我的清修。她是一只蝎子精,刚吃了一个男人,正拎着半根腿骨向我炫耀:“人肉的味道真是好,比猪羊的口感细嫩,比鸟雀的肉质香滑。我最喜欢吃男人,有助于修行!”
我呼出体内的最后一丝浊气,再深吸进一口清新的空气。内丹流转完七十二个小周天,我完成了当日的功课,转身问蝎子精为什么吃男人能够助她修行。
她诡黠一笑,拂了拂用甲片幻成的衣裙,说:“男人的肉不是什么灵丹妙药。关键是男人的阳气。我吃人之前先吸他们的阳气。否则以我不到五百年的功力,怎么能够修炼出这活生生白嫩嫩的人体呢?”
我心生不忍:“你屡屡残害生灵,不怕有朝一日落天谴吗?”
蝎子精“嗖”地站起身,旋转了个圈子变回原型,抻着钳子挥舞道:“当年若非我身体微小,死死钻在石缝里,我就和兄弟姐妹一起被人类浸死在了酒坛里!”
“好了好了,不吵架!”我柔声安抚,一再让步。毕竟,这旷野山林,这苍茫岁月,她是我身边唯一的朋友。
蝎子精气消了,她回眸向我,摇了摇头:“狐,你心肠太软太良善,在这弱肉强食的世道,其实不适合安身立命。”
我不反驳。我在道上混了近千年,岂是不知生即为兽,就注定了苟活一日是一日的命运。凶狠的豺狼,猛烈的虎豹,硕大的熊狮,它们一个箭步,就有可能将我的肢体撕下来。我亦要拼命奔跑,才有可能捕到一只松鼠或野兔,吃掉腥气浓郁的血肉来维持生存。但是修行得久了,法力变得强大了,我已经淡忘了那些恐怖的旧事。我终日练功,百无聊赖,除了期待时光快快过去,找不到其余的消遣。蝎子精活得比我惬意得多,她隔三差五地下山吃人,归来时顺便说些红尘世事。我方知道原来人类也如兽一般,今天推翻了汉家社稷,明天出现了三国政权。一转眼魏晋南北朝刚刚结束,逼父杀弟的李世民已经坐了江山。
“你好歹也去人间开开眼界,否则岂不虚度了这似水流年!”蝎子精平日的劝说于我如烟云。却在花朝节将至的时候起了效应。
花朝节,二月二,百花生日,万物更新,民间形容“龙抬头”。每到这一日,狐族里的公狐都格外爱骚动。它们常常会闯入母狐的领地,连声嘶叫大肆求爱。我的洞穴已是隐秘,却阻挡不住它们成群结队的寻觅。为了抵挡诱惑减少麻烦,我决定于当日离开。
“变!”随口一念,我成了一个年方二八的小姑娘。临溪潭自照,眉是浅浅淡淡的远山眉,眼是清清泠泠的水杏眼,唇是娇娇艳艳的樱桃口,尖尖的下颌顺得脸弧成了瓜子型,蓬松的尾巴环腰一绕是素帛腰带。我再攀下几茎绿萝缠裹于身上,一口气吹去,便是一袭素白窄袖短襦衫,搭配着青花丝罗百褶裙。再掐些开得正艳的野花,对着如意双髻一侧缀一朵,我便娉娉婷婷地下山漫游去。
原来人间风光这样好!柳嫩芽如剪,桃李树吐蕊,小燕子一对对,呖呖莺声溜的圆。三五成群的大姑娘,满头簪花遍体生香,挎着竹篮盛着香火之物去朝神;穿靴带帽的读书人,手摇折扇眼观八路,一步一景出口即能成诗章。我一路走一路瞧,来到了一个小乡镇,眼前顿时熙熙攘攘、热热闹闹、兴兴旺旺。各家店铺前门临街后门临河,茶坊酒肆胭脂铺子鳞次栉比忙个不停。还有各种小吃食的摊子,售花种卖花灯的贩子,变戏法弄杂耍的乐子,招得我眼花缭乱,身不由己地跟随着人流向前涌。
“瞧一瞧看一看!上好的狐狸皮供您挑、供您选啦!一千文钱现场活剥啦!”一声吆喝,让我的三魂七魄都惊住。
我循声望去,乃是一身短打扮的彪形大汉,面前摆着两只笼子,里面是四只狐狸——已有一只被他拎出来去皮枭首,只剩下红通通的肉身,沾着尘土陈在地上。我瞬间燃起怒火,暗暗地拈指成决,准备教训这个屠夫。这时,一个二十出头的书生挤上前去,他说:“这些狐狸我都要了,你看这些银两够不够?”他从袖子里掏出两个银锭子,顿时招得屠夫眉开眼笑:“客官您真好眼光,大识货。俺这就给你开剥了这些畜生。”
书生连连摆手,他弯腰拎起两只笼子,二话不说起身离开。我好奇心起,追着他去,直追到我所住的野郊外。
书生终于停步了。他抬头看了看眼前的青山,将笼子打开,让红黄黑的狐狸们依次逃出。他挥起衣袖擦了擦额头的汗,似是自言自语,又似是对狐而语:“小心点,以后别再被人捕捉了。”
呵,好个善心的小书生。我轻轻一笑。他闻声回头。我再次呵气出声。原来他还是个眉清目秀的少年,头裹着青灰纶巾,身穿着同色袍衫,圆圆的领口和袖子浆洗得颇为整洁,越发显得他白净俊秀、风度翩翩。他看到我也是一惊,神情先是惊奇后是惊艳,逐渐就成了惊喜。
“云髻峨峨,修眉联娟,丹唇外朗,皓齿内鲜……小姐生得这般花容月貌,可是天仙下凡?小生三生有幸,能够瞻仰仙姿……”
我“噗嗤”一笑。他脸一红,语无伦次地解说着什么小生冒昧失态,还望仙子不要见怪……
我随手绕了一绕鬓角垂下的长发。公狐们没少夸我美,我从来不以为然。偶尔听到人类的赞誉,着实觉得新鲜得意。耳听得那书生又道:“在下崔护,本欲上京应试,路经贵宝地,被春色所迷,不想惊扰仙子,还请恕罪!”
我清了清嗓子:“公子不要客气。小女子一介村姑,并非什么仙子。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纵使出身山村,也是国色天香。在下可以知道姑娘的芳名吗?”
“我叫桃儿。”一时被问住,转眼瞥见一丛丛开得正艳的桃花,理所当然顺口胡诌。
“艳如桃花,名符其实!”
“多谢公子夸奖,小女子要回家了。”我略一施礼,正欲离开。崔护却说:“姑娘,你家住在何处,让小生送你回家吧。”
我急忙摇头,说着不必不必。
崔护说:“小生绝无唐突之意。实在看姑娘是芊芊弱质。若不护花到位,实在难以心安。”
我挥袖向背后一指,法术施展过去,半山腰的桃花林里出现了一角茅檐,几丛竹篱。我说那里就是我的家。崔护将我送到茅屋旁,恋恋不舍地离去。
第二天,崔护又来。他还带来了肥鸡美酒。我不触荤腥,陪他浅斟酌饮,听他滔滔不绝地感慨自幼聪敏好学,父母盼他考个一官半职,光耀光耀门楣。他是无意仕宦的,更爱这绿水青山天然气象。若能飘零湖海走天涯,再遇一个红粉知己,才算不枉此生。他边说边望向我,目光似因酒意泛起迷光。我娇羞带笑地垂下头,感受着他暖暖的鼻息扑过来:“得成比目何辞死,顾作鸳鸯不羡仙……”
这话雷电一般击中了我。我瞬间力气全失瘫软如泥。活了九百九十九年,我浑浑噩噩不知生有何欢。再过九百九十年,还不是冷暖自知无所藉慰。就是修炼成仙,与日月同寿与天地同辉,生命若是了无意趣又有什么意义!我胸腔似乎裂开了一个大洞,狂风忽忽地拥挤进去……我情不自禁地倒在了崔护的怀里。
月亮升起来了。牛乳一般的月光洒进了桃花林,洒到了我的身体,还有我所躺的草地上。蝎子精立在我面前,觑着三角眼在笑:“下次记得吸干净他的阳气,否则不能助长功力!”
“我不会那样做的。”我翻了个身阖上眼。耳听着蝎子精惊叫:“难不成你还想跟他长相厮守?!”
我不理她。她把我的身体扳过来摇晃着:“你难道忘记了,人类疯狂捕杀我们兽类的行为。何况你是狐!他是人!你们在一起是天理不容的!”
我推开她,率性直言:“这个男人救过我的同类。我不但会陪着他长相厮守,我还不许任何人来伤害他!”
蝎子精狂笑出声:“真天真!你想为这个男人报恩还情,人家未必领情!他和你温情缠绵无非是当你是个女人。如果他知道你是只狐狸,他会跑得无影无踪!”
我知她不是危言耸听,可是我已无力自持。崔护离去不过半个时辰,我就思念得发狂,空虚得焦躁。我的眼泪扑籁籁落下来,滑落到嘴里却是甜的,热的,媲美甘露的。可是我的头为什么这么晕,我的身体为什么既像火烤又像冰浸?我的感觉为什么既像飘浮又似沉沦……我想我是爱上他了。
“崔郎,你爱我吗?”次日欢好,我提起细颈酒壶,溜溜地注入自己口中,然后传递到了崔护的唇齿内。
崔护的眸子眯缝成了一条线,他搂住我的腰,连连说:“我爱你,我爱死了你!”
我跨坐到他身上,满头青丝散乱起舞,继续问:“你能爱我多久?”
“永远永远,至死不渝!”崔护将我的发与他的发合成一股,编了一个同心结。我再不言语,只是向他俯过去、贴过去,吻过去。
雨散云收。崔护忽然问:“桃儿,你怎么独个住在荒山野岭?”
我淡淡一笑:“我生性不喜热闹,只爱幽静。你不是也自称喜欢这层峦叠翠的山野气象吗?”
“这方圆数里杳无人烟,你一人独居,不怕碰到什么野兽吗?”
“野兽?”我觑眼向他,“野兽有什么不好?”
“野兽残暴凶狠,它们大则如虎扑食人,小则如鼠聚众碍人。你个姑娘家,遇到麻烦事情怎么办?”崔护滔滔不绝,全不顾我的神情渐变语气渐冷:“你既然这么忌畏野兽,在‘花朝节’为何对几只狐狸出手相救?”
崔护笑着说:“毕竟是几条生灵,读书人不当见死不救。何况那日,我刚刚拜祭过狐仙庙……”
“狐仙庙?”我嗤鼻。原来人类这般无聊,一边任意网罗捕杀各种兽类,一边为狐狸、刺猬、蛇和黄鼠狼建庙供奉,合称能保佑人家宅平安、五谷丰登的四大门派。我哭笑不得地听着崔护说世人传言只要诚心敬拜狐大仙儿,就能考过科举一关。
我说:“既然你不爱做官,干嘛还去考科举。不如与我一同游山玩水,及时享乐,才算活得快活。”
崔护叹气:“无奈身不由己,我总要给爹娘一个交代。”
呵,人类真虚伪。明明不想做的事,一涉及到家国天下的伦理教条,立刻变得以“忠孝”为重,抛头颅洒热血虚耗光阴全不在话下。我从蝎子精处没少听闻这类事:三国有个诸葛亮,明知道辅佐的二世皇帝是个酒囊饭袋,依然鞠躬尽瘁活活累死。他累死也没保住江山,还不是瞎卖命穷忙活!人类还说什么“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有的为了省钱供养母亲,就把亲生儿子杀了,有的自称为给父母治病,亲自挖了五脏作药。蠢事做尽还被后人讴歌不断。细思量,人类没有兽类活得明白。
可是,我还是深深爱着这个傻乎乎的小书生。我让他带着行礼住入这个“家”。家是简舍,被我打理得明窗净几、纤尘不染。还有藤床纸帐、鸳鸯绣被,窗前再挂串青铜风铃,屋内再置顶素纱帘子,屋墙攀满些青藤蔓萝。房外尽是粉红雪白的桃花树,轻风吹来,花香浮动,被崔护形容得胜似桃花源。我笑盈盈告诉他,我还要种很多很多的桃花来纪念这段情缘。
崔护放下手里的《论语》,拥我在怀温柔道:“桃儿,我一定要娶你。等我博取了功名,我就回来娶你!”
“你现在就可以娶我!我不稀罕什么诰命夫人,也不稀罕什么荣华富贵。”
崔护垂下了头半天不言语,随后小声嚅嗫道:“自古婚配,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只有金榜题名,才有资格向他们说清楚咱俩的事儿……”
罢罢罢,一听到那些人间的繁文缛节就头疼。我望着窗外漫天起舞的落花,唱了一曲自己编的歌:“寂寞繁花泪轻洒。雨疏风骤谁牵挂。百媚千红匆匆过,一世情缘付流沙。求什么富贵、争什么荣华,醉梦醒后不是家。”
崔护听得眼圈红,他一声声地说着“对不起。”我捂住他的嘴,与他约定过了秋试,再来相会。他许诺要置办最重的聘礼、财物和礼席,风风光光地用八抬大轿接我进他家大门。我贪恋地摸索向他,想把他的每一寸肌肤记牢,想把他的每一处体热吸收。他对我也是如此,我们恨不得让彼此融化为一体。
谁料,天有不测风云。崔护上京不久,山林仿佛被一张用金丝银线织成的巨网,劈头盖脸地笼住。我惊讶地抬头,却见东方云空顿显雍容闪亮,原来是女娲娘娘驾临!
我与妖精们一起趴伏在她的脚下,不敢正眼目睹她震慑万物的荣光。
女娲娘娘喝令我出列,严声指责:“大胆狐精,你居然敢和人类苟合?”
“小妖实在是情不自禁……”我惊恐万分,浑身发抖。
“当年我用泥土造人,为了给这个红尘世界塑造一些管理者。所以人类为尊,兽类为贱!你忘记了自己的身份,硬要和人类匹配,真是胆大妄为!我要把你打回原形,以免你危害人间!”
“不!”我急急地跪行到女娲娘娘身边:“娘娘,小妖是真心爱慕崔护,为他放弃了成仙的机会,只求与他结伴终身。小妖此生从未害过人,长年未有过杀生。小妖仅想拥有一份爱情!娘娘若是不信,可以唤蝎子精前来作证!”
“不必多说,我已经知悉一切原委。蝎子精,你向我汇报此事有功。天有天条,人有人规,兽有兽则。天人兽三界不容混淆。狐精和崔护二人私订终身,理应同诛。念在崔护不知道狐精的真实身份,姑且不作怪罪。念在上天有好生之德,我废除狐精九百九十九年修行,暂留一条性命。若是天下精灵都和你一样,这尘世还有什么纲条纪律,乾坤方圆!”女娲娘娘缓缓伸出左手,一道刺眼的白光向我袭来。我感觉骨肉好象分离了,剧痛像海洋蔓延开来,我昏厥了过去……
醒来,我成了一只普通的狐狸。害人无数的蝎子精竟然还是人身模样,还是嘲弄神情:“原本你距离成仙只差一步。”
我已不能发出言语了,只能发出“呜呜”的哀鸣。
蝎子精冷笑出声,冲我俯身说道:“你一定想问我,为什么要这么做?我早就回答过你,你心肠太软太良善,在这弱肉强食的世道,其实不适合安身立命。”
我瞪着她。她咧开嘴,露出雪白尖利的獠牙:“那个崔护生得皮光肉滑,相貌堂堂。我早就想要吸干他的阳气吃他的肉了。若是他负心薄幸骗了你,还能捞回一条命。否则,嘿嘿……”
我不知哪儿来的力气,向蝎子精撞了过去。她轻巧巧地闪过,我一头撞到了树干,眼冒金星。
蝎子精啧啧笑道:“好个重情痴心的兽,到了这一步,还是执迷不悟!好吧,念在往日的情分,我放崔护一条生路。”
我不悟!我不用悟!我就是剩下一口气,也不许谁伤害我心爱的人!
转眼就是夏天,随即过了秋天,继而就是冬至。
不知怎么熬过了冰雪严寒的冬天。我昏昏沉沉地睁开眼,耳边尽是鹂啭莺啼,眼前桃花盛开,又是一年花朝节。
崔护来了!他带着大队人马,红妆十里、敲锣打鼓地来了!他在桃林里大喊着“桃儿、桃儿!”
我气息奄奄地立起身,苦于身体虚弱,只能颤巍巍地一步步挪过去。我看着他失魂落魄地徘徊在结满蜘蛛网的茅屋前,良久……他提笔在破烂的柴门上写道: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写完,他抛下笔,潸然哀泣:“桃儿,我考中进士了,我当上御史大夫了,我来履行承诺了!你在哪里!”
崔郎,我在这里——我的力气几欲用尽,距离他还是有几丈距离。我拼尽最后一口气,“扑”地窜到人群前。
“这有一只白狐!”有人发现了我,拎着我的后腿送到崔护面前:“大人,您看这只狐狸,眼巴巴地望着您,似乎有话想对你说。”
崔护看了看我,幽幽长叹:“一年前,我救过几只狐狸。它也许是其中之一。看它这么瘦小,还能记得我的情。你放了它吧。”
我痛苦地把自己蜷成了一团。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这是一句名诗,听过的人都知道有位诗人爱上了一个女子,那个女子却辜负了来年的约定。只有兽类和女娲知道,那个女子,原来是只狐狸。
天空下雨了。桃花在雨中泣血。我在雨中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