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风闻·一(连载)

1

雪越下越大,风把白色沙漠里新落上的粉尘卷起,又向被埋得只剩一点石尖的花坛抛撒去。柳树默默垂下光秃秃的枝条,像乞丐的头发,连褴褛的衣衫都褪去了。

这就是A市的冬天,漫长的冬天。

一个女生站在玻璃墙外向里面的一个男生俏皮地打着招呼,大红色的外套与紫色的紧身毛衣衬得她的脖颈更加白皙。

“算是一个看得过去的女生吧,可惜还是有些胖,妆化得浓了些,年纪也不小。”唐三川一边搅拌着咖啡一边静静地看着窗外发生的一切,自顾自地想着。那女生头上的红色小礼帽让他很感兴趣。这样鲜艳的一个人,和外面这死一般冷漠的环境,算不上搭不搭调。雪中的一堆火,这景象应该给人什么样的感觉呢?温暖吧,却总让人觉得背后发冷;说它冷吧,也不是,这让人有一种伸手就会被烫到的感觉。雪中的一堆火,一束玫瑰,它让人担心,让人心疼,让人替它觉得冷,也害怕它的温度。

他闻了闻咖啡的香气,看了看对面低头做着习题的“大姐姐”,又想起她昨晚戴上鸭舌帽哭的样子。他想起自己多年来喜欢着的那个也会很容易哭的女孩子,那一样红红的眼眶;是啊,她们还都有着一样严重的胃病。

但是他也很清楚面前这个“大姐姐”是怎么骗自己的室友的,准确地说,他自习的这张书桌上的四个人中,三个人都很清楚这个故事。因为除了这位“大姐姐”,他和另外两个也是室友。他想了解这位大姐姐,同时也和两位室友一样对她心存防备。大姐姐很不一般,她的相貌算得上出众,至少与刚才窗外的丰腴的玫瑰的相比,她够打一个不错的分数。但好看的女子或许都易骗人,她对他们说了多少实话呢?不清楚。至少到目前为止,他们已经发现了她前一个系列的谎言。他们对大姐姐的底细不清楚,也不相信她的话。但他们确定的是,大姐姐毫无疑问对坐在她旁边的林枫很感兴趣:在四天前她从图书馆四楼阅览室下来坐到一楼的这张桌子——林枫的旁边的时候,他们就确定了。他和坐在自己旁边的嘉威瞥见大姐姐看着林枫笑,瞥见她总在看林枫在看的书,瞥见她悄悄地把身体往小林同志的那边靠。他和嘉威不禁笑出了声。

然而那时的小林同志恐怕也不像现在这样正经危坐,一脸柳下惠的神态。林枫是个情场老手,大一到现在换过的女朋友实在两只手数不过来。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作为13级哲学班班长的林枫,算是帮班上无心恋爱的男生把恋爱都谈了一遍。但对于身旁这位形象气质佳的大姐姐,林枫现在实在没有非分之想了。这也多亏了林枫之父——室友杰昆的提醒,要不是杰昆,林枫现在恐怕已经不在这里自习了吧。想到这里,他不禁笑了笑,是啊,多搞笑的故事啊,为这他们寝已经笑了两天了。

2

故事是从一周前开始的。

杰昆一向在四楼期刊阅览室上自习,那里暖和,环境也很好,最重要的是,那里有很多最新的学术期刊,其中不乏他最爱的城市规划。每次去自习的时候,他总会在书架上先挑几本有趣的期刊,然后找一个人不多的桌子坐下,慢慢品尝佳肴。当然,并不是每篇文章都有好味道,杰昆在看到一些乱七八糟一看就是花钱登的文章时也会骂娘。杰昆很重视城市规划,小到重视下水道的井盖。然而有一天的时候,他突然发现有一个女生老是坐在他斜对面,时不时看他在看什么书,而她自己带的几本考研资料却几乎没有翻过。他偶尔借着扶眼镜抬头看一眼,那个女生便立刻低下头。

杰昆觉得这个女生很奇怪,觉得不太对劲。他抬起头观察了一会儿,他觉得这个女生长得还行,但是脑子似乎不大好:哪儿有没事儿这么盯着别人看的啊。杰昆一想到这么个女生老是坐在自己对面就有点儿发怵。而且这不是一天两天了,他最近常常会碰到这个女生。于是他收起书包结束了今天的自习,想着回寝室打一把FIFA实况开心开心。

三个在准备考研的室友都在寝室愉快地打着各自的游戏,他们的考研生活并没有一些师兄师姐们描述的那么惨烈。恰恰相反,他们似乎很快活,没见与以前有什么不同,用他们三个的话说就是“三天打渔,两天打游戏”。。

“噫!回来啦——”室友们异口同声地用惊喜的语调唱着。

杰昆把书包往箱子上一放,按下电脑的电源键。然后坐下,一只手搭在书桌上,侧着身子面向室友们开始吐槽他今天回来得这么早的原因。

“今天遇到个非常奇怪的女生坐我对面,搞得我很不舒服。”

“哟,长得好看吗?”林枫一脸淫荡地问。他把眼睛故意睁得大大的,咧开嘴做出邪恶的笑容,再加上古铜色的肌肤或许还有点性感。

“长得倒是还行吧...”杰昆扶了扶眼镜。

“长得好,可以啊!”唐三川转过头来插话。

“但是吧,这女生很奇怪,她老是盯着我看。这么老半天,她的书就停在那一页。对了,她看得好像也是考研的书吧,应该也是今年考研的。卧槽,真神了。”

“嘿嘿嘿,看来她对你有意思啊,哈哈!恭喜恭喜,命犯桃花。”林枫又是一脸标志性的淫笑。

“卧槽,这个肯定不行啊,我对她没有半点意思。我就觉得这个人脑子不大好使,感觉很怪,她这动作吧做得太明显了,真的害怕的啊。而且我一看她那面相就知道她是个东北的。”经常周游各地的杰昆确实练就了一套看脸识籍贯的本领。

“哎呀妈呀——扒蒜老妹儿,啧啧啧,老猛啦——啊——”唐三川学着东北味儿的调调把那个“啊”字拉得老长。这句话算是他和杰昆之间的“黑话”,他俩没事儿总在寝室上演这类的“黑东北话”,污言秽语,不堪入耳。有一次嘉威在打游戏开语音和队友团战的时候,恰逢唐三川与杰昆对“黑话”,搞得嘉威的队员一脸懵逼,问嘉威:“你们哲学系的人都是这么饥渴的吗?”

电脑开好了,杰昆一边打开FIFA一边说:“反正东北女生我指定受不了,我爸妈要知道我有个东北女朋友也非得打断我的腿不可。”

“可不,贼搁我我也嗽不了啊,你就缩,贼一开口,哎呀妈呀,就算她形象气质佳,也相当让人没非分之想啊。”其实唐三川并没有择女朋友的地域禁忌,对他而言,只要王八看绿豆对得上眼就行,但是对“黑话”这项日常娱乐还得继续。

唐三川认为这种地域禁忌是没有意义的,它代表着一种偏见。但是在所有的可能引起一些意见冲突的讨论中,他一般都是一个和事佬的存在,倒不是因为他缺乏主见,而是他觉得,每个人说得都有一定道理,但又都不完全对,既然每个人认为自己说得都是对的,他又何必麻烦去扭转别人的意见呢?他对别人的想法都保持着一种尊重的态度,认为别人之所以有这样或那样的思想都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只要不错得离谱,注定造成不好的结果,他就认为这些想法是可以存在的,而且是有趣的。他任性惯了,身上散发着四川人乐观豁达的态度,胡子总是不刮,夏天一到就穿着拖鞋满世界跑。

热闹了一阵的四个人最终在各自的游戏中找到自己的角色,并安静了下来。

3

杰昆的预感是对的,当他在第二天下午走出图书馆正准备去食堂吃饭时,那个女生在门口追上他并加了他的微信。杰昆虽然早有准备,也早准备拒绝,但他还是答应了女生的请求,他不好意思回绝,也并不觉得加个微信就会代表着什么——加了微信不回复她消息就是了。

然而那个晚上,从六点到十点,杰昆都在非常惶恐地惊呼“卧槽”,手不停抓挠着他那一头泛黄的鬈发。虽然他精准地每隔半个小时才回复那个女生一条消息,但是,来自那个女生的消息则源源不断。从女生发来的消息中,他知道了她是文学院大四的学生,知道她要考本校的研究生,知道了她是东北人,更是知道了她已经尾随了他两天并且注意到他颈下有颗红色胎记这个不得了的令人惊恐的事情。正是最后这件事令他非常惶恐,他最不喜欢的或许就是被窥视了,即使是同屋睡了三年的室友都没大注意到他颈下的红色胎记。

女生说杰昆的胎记很像吻痕。

的确很像吻痕,而杰昆每次都会向注意到“吻痕”的朋友解释这就是个胎记。

杰昆觉得毛骨悚然。不是因为他对女色不感兴趣,只是他对这个女生对他观察得这么仔细的行为感到非常害怕,而且厌恶。他知道很多精神上不太正常的人都有类似的爱好,而这种“脑子不大好”的人往往很可怕。

林枫和唐三川在寝室楼的走道里吹起了凯旋的口哨,瘦小的嘉威跟在后面静静地走着。他们正要推开门的时候杰昆就把门打开了,并立即和室友们讲起他的遭遇以缓解内心的惶恐,声音不由自主地有点大。

“卧槽!!!”林枫他们三个异口同声此起彼伏地惊呼。

“这个真的可怕的,杰昆你得小心了。”同样敏感的嘉威说道。在很多方面,嘉威和杰昆都有着共同的爱好,日漫新番,游戏,再到喜欢熬夜。但在谈恋爱方面,嘉威从来没有过经验,因为嘉威年龄很小,上大学的时候是16岁。在最有可能第一次激发出对异性的爱慕的高中阶段,他却刚刚度过童年;加之荷塘一中班上的一群姐姐们或许颜值还普遍不高,这就足够阻断他对女生的任何想法了。

“我现在就跟她说我不会跟她交往!”杰昆像找到了精神后盾一样立刻给女生发了消息。其实杰昆并不需要精神后盾,他的意志一向果决。但是他之所以需要支持纯粹是因为,他不想伤害那个女生,也不想惹恼她。但是杰昆不擅长于情感上的决断,他想到了自己上一段的恋情,那一段时间他多么痛苦,而现在和曾经走得那么近的那个人连话都没法儿谈。所以,对于这个女生想要呈上的这份爱情,他虽然占据完全的优势地位可以干脆地说不,但还是选择慎重。经历过真正感情的人都知道感情的不容易,不是么?虽然每个人都无心伤人,但是伤害无法避免。

林枫一个劲儿地给杰昆支着招,唐三川则一边看着手机一边说着“是得慎重啊,万一这扒蒜老妹儿叫上她的东北大哥把你绑了咋整”,或者“没准儿她明天就送你一条大金链子当定情信物”之类逗乐的话。林枫对付女生的手段明显高于绝大多数人,他的思想和行为同样开放,如果说世界上除了琼瑶小说里的角色之外还有人不谈恋爱就会死的话,那林枫肯定是个典型。至于唐三川,他虽然满嘴插科打诨似没心没肺,但实际上他确实也是出不了什么招的。他是最没资格支招的,大学四年他一直为一段早夭的异地恋所困,那个人他喜欢了七年。

在最后,综合了大伙儿的意见,杰昆又根据自身的情况,觉得有必要当面跟女生说清楚。于是他请了女生明天一起吃午饭。

至于第二天午饭上的情景,可谓相当尴尬。杰昆吃得很不自在,头发也反复被手蹂躏。但他总算是完成了“当面说清楚”这个任务。至于说得有多清楚,这个就不一定了。

4

“你到底看不上我哪儿?”女生晚上的时候给杰昆发来消息。

杰昆挠了挠头,又抿了抿嘴,想起女生披在肩上的淡黄色的波浪式头发,又想起她一米七左右的还算高挑的、不错的身材,想起午饭时她身上散发出的似浓又淡的香气。是的,好像她身上并没有哪儿不好,那我是不喜欢她哪儿呢?杰昆想着,我应该就是单纯的不喜欢她吧,不喜欢她的行为方式,不喜欢她这么的主动,不喜欢...嗯...就是不喜欢,不喜欢需要理由么?但我应该给她个什么样的理由呢,我不想伤她的心,而有的话似乎又不好明说。

“你哪儿都挺好的,只是我对你没有任何意思而已,真的。”杰昆只好这么回复了,这个回复中规中矩,应该不会惹她伤心吧。杰昆不能说他不想和东北的女生交往,不能说他害怕她,也不能说他对她的行为感到厌恶。他只想快些远离她,而又不伤她的面子。他觉得这个女生是一匹纯粹的野马,能送男朋友一整片草原。话又说回来,这个女生是真的喜欢他吗?她又喜欢他哪里呢,对于一个从来不认识的、连名字都不知道的人?她看到了杰昆的头发,杰昆的脸,杰昆的脖颈,杰昆背着书包向前走时若有所思而心无旁骛的样子;但她知道杰昆在想些什么吗,如果她知道了杰昆的所思所想她还会喜欢杰昆吗,她不会被杰昆脑子里的东西吓到吗?毫无疑问,她对杰昆一无所知,对杰昆在思考的事情也完全不会感兴趣,那她是为什么会去追求杰昆呢?她脑子不大好使,杰昆抱定了这个想法。

她的脑子当然不大好使了。什么样的女生会没事儿跟踪尾随一个陌生的男生,会蠢蠢地没事儿用奇怪的、近乎幼稚的眼神盯着别人的书看?就像在小学生班里一个上课注意力不集中而又有多动症的孩子四处东张西望,看看别人在做什么,看看别人拿着笔在写什么字。对于被看的人而言,这样的行为无异于监视,就像荒野中一头雄狮抬头环顾自己的领地一般,被看的人在心理上受到了侵犯。更加要命的是,这位女同学还肆无忌惮地把她所做的行为全都告诉了杰昆,或许她是想向杰昆表达她对杰昆的感情之强烈,但她越是这样越让杰昆认为,她脑子有泡。她不但侵犯杰昆的私人领域,还告诉杰昆她是怎样侵犯的。倘若她不告诉杰昆这些事情,或许杰昆并不会感觉太差,但是她说了,而且还说得那么清楚,这就不仅让杰昆后背发麻、更让杰昆无法用看待一般女生的眼光看待她了,杰昆想到了美杜莎之眼。她的行为让杰昆感到恐惧,就像杰昆面对非常凌乱而密集的事物一样,比如水中聚拢在一团的黑乎乎一团的蝌蚪、或者地上爬作一堆搬运食物的蚂蚁;而她的倾诉则让杰昆觉得她很傻,她的行为或许还算得上有那么一点心计,但是当她把她的心计一下子放到阳光下的时候,这就注定是最不明智的。

“真的很伤心,感觉考研的情绪都被影响了。”女生回复道。

杰昆更加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行行好吧大姐,明明是你影响到了我的心情好吧!亏你还知道自己要考研呐,没事儿跑出来撩我干嘛。这甚至有些让杰昆有些不高兴了。杰昆觉得这个女生就是考研压力太大想找个男生调剂调剂。

“求求你,删了我的微信吧,不聊了,谢谢!”杰昆把这条消息发出去之后,很快就收到了应允的答复,随后两人便互删了微信。杰昆深深地松了一口气,他有一种解脱的快感。是啊,他谁也不想招惹,更何况对于这样一个压根儿不喜欢的女生——她的行为又是如此的令人难以置信。他只想继续他原来的生活。但他前女友的面孔又浮现了出来,又想到了那句冰冷的、像刀子一样的“我们以后不要再联系了”。他的思维停滞了两秒,伤感了两秒,随后心情又立刻平复了。是啊,不都过去这么久了嘛,还想这些干嘛,过去的都过去吧。他继续玩儿起了FIFA。

杰昆的个子高高的,是个典型的山东人,皮肤像萝卜一样白,一圈肚腩紧紧贴在腰间。他爱踢足球,也踢的一脚好球,他在球场上的位置是中后卫,深谙足球战法,擅长防守。至于擅长防守,或许并不是杰昆的本意,他希望能把对手们摁在对方半场踢到绝望,但是他们学院球队目前的实力决定他们只能靠多动脑子打好防守。在感情上面,杰昆虽然远非他们院队的实力可比,但是,他没有主动进攻的想法,至少大学四年没有过。杰昆聪明,有自己的爱好,对于两性关系有自己的理解,但是他的思想是保守的,这份保守要比林枫的开放更成熟,但在程度上又没有唐三川那么深,唐三川的保守是对一个人的保守。总的说来,杰昆在感情方面和嘉威是最相仿的,他们对待感情都那么的理性。

林枫和唐三川对待感情虽然都很性情,但是这性情并不一样。林枫对每个前女友都曾真正动心过,但是这爱情却总不会太持久,便发生了转移。当他对一个女生着迷的时候,他像一个小男孩儿一样对妈妈的怀抱那样依恋,可一旦把对方拥入了怀中时,他却又觉得失落、乏味、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他沉迷于对方的美丽的表象,认为这表象的下面藏着无比神秘的、具有深深吸引力的他所渴望的东西,但他一拥有了这表象的时候,却又发现这表象之下并没有他所需要的东西。他需要的是什么呢?他自己并不清楚。所以他只能在一次次乏味了之后一次次神鬼莫测地分手,然后一次次地很快寻找到下一个猎物。下一个或许就是我的真爱了吧,他想,所以他总是在尝试。他并不是一个完全的花花公子,但是他永远被鲜花环绕。他身体健壮,体型刚好,衣着时尚,还有一张透着成熟韵味的帅气的脸,他知道女生们想些什么,也知道该如何去与她们快速有效地交流,他无师自通。

唐三川也是性情中人,但是他的性情是魏晋时代的。他并不缺乏理性考量,但是他从不愿意拘束自己的心意与行为。他对很多生活琐事都可以不管不顾,但是对有的事情十分认真。他认为人的情感对于人的存在而言是至关重要的,并因此生发出一种对情感的天然诚挚的态度。但他同时也认为人的情感并不能受到理性多少制约,情感是控制不住的,就像人无法凭意志控制自己的心跳、控制自己的胃去消化东西,看吧,人对自己的身体都不能有多少有效控制,更何况情感呢。被压抑的情感注定会爆发,而唐三川的情感尽管没受到自己多少压抑,但还是会呈周期性地爆发。所以,对于他为什么会时不时地想起那个人并且心情变得很糟糕这件事,是没办法解释的。他只能任凭这情感在身上游转,他没办法隐藏,他只能坦诚地面对自己,是的,我就是喜欢那个人,确实是这样的。唐三川的爱情故事整个就是一悲剧,但是又能怎样呢?魏晋那些名士不都多悲剧么。

5

这世界上的无数巧合有的是悲剧性的,有的是喜剧性的,但有的悲剧巧合并不一定令人扼腕的痛,事了只不过付出一声长长的叹息;有的喜剧巧合也并不一定令人笑得那么开怀,它们会让人发笑,但是笑容里却含着泪。在C大校园最美丽的五月初,所有道路和广场两旁的杏花都如雪般盛放,没有一片绿叶的枝干仍然会如同漫长冬季里一样在风中瑟瑟抖动,而抖落的花瓣又像极了被吹得遍地走的雪末。这算是一个可喜的巧合吧。

杰昆与那位姑娘的故事算是告了一段落,但这对于我们 将要继续的故事而言,才刚刚是一个开始。

在杰昆得到解脱的第二天中午,依着唐三川他们考研三人组往常的尿性,他们又开始了互相的吹捧。“互相的吹捧”其实是一种比较文雅的说法,就他们那个聊天的内容和聊天的语调,旁人听了一定会大骂变态的。但是他们很幸运,他们所在的那张桌子上并没有旁人。C大的图书馆有一个很重要的特点,那就是它差不多有四分之一的墙体是玻璃的,站在图书馆里,穿过两公分厚的蓝色透明玻璃,外面的景观一览无余。一楼的室内广场中,种植着三方亚热带和热带植物,比如说竹子和桫椤。唐三川他们所在的那张桌子就在一方竹子和玻璃墙之间,准确说,紧挨着玻璃墙有一排桌子,大概十来张。唐三川喜欢竹子,所以在一个月前起了大早占下了这张桌子。仰头有南国弯腰垂下来的竹枝绿叶,转头墙外又有朔方凛冽的雪景,岂不美哉!一张桌子准坐四人,唐三川他们三个一人一个座,剩下的那个当然就献给书兄的大驾了。在已经过去的一个月里,他们说说笑笑,互黑互捧,十分快活。

然而今天中午他们的话题则主要是互相称赞此桌座位的来之不易。由于图书馆每月一闭的惯例,今天在各楼阅览室自习的同学因为闭馆而不得不“扶楼下殿”了。其中不乏和唐三川他们一样的考研狗。这么多人从楼上抱着厚厚的书下来,一楼广场上的人顿时变得非常拥挤,他们到处寻找着空位。看着来来回回从桌边走过的人群,林枫大笑称爽。此时喧闹的一楼已经无法让他们集中注意力认真学习了。

“三川,快看,你觉得那个妹子怎么样?”林枫指着刚刚从桌边走过的一个女生说。

唐三川扭过透,挤挤眉头看了眼,冷冷地说:“很一般啊,十分制我给六点五。”

“卧槽,你要求这么高啊,你没看到人家正脸。”

“呵呵,算了吧,要您这看正脸啊,我看她背影就觉得一般啦,身高大概一米六三,体重大概一百一,你什么时候喜欢丰满的了?”

嘉威听说后立刻也向后望了望,表示:“川哥说的差不多对啦,你这审美有问题。”

“那你说这个呢,看到正脸吧。”林枫指着一个坐在竹子方台旁边的女生说,以示嘉威对他“审美有问题”的评价表示不满。

这个女生的确比刚才那个漂亮得多。她静静地坐在长椅上,一只手把着长椅漆成暗黄色的方木条,唐三川看到她涂得粉红的指甲,笋尖一样圆润细长的手指握着十公分厚的木头,手腕深深藏在袖口里。她把一摞书放在大腿上,白色的手机放在书上,另一只手抚着刘海又将垂到胸前的淡黄小波浪长发捋到耳后。

“我给八分,不能再多了。”唐三川回头说道。

林枫又是一脸淫笑地点点头,两撇眉毛在额头上扬起时,皱纹一下子就很明显地露出来了,绿色的头戴式耳机让他看起来很滑稽。

这个女生确实还可以吧,唐三川暗自忖着,看样子一米六八左右,总之不超过一米七,身材着实不错,比他日常里看到的那些不知道好到哪里去。尤其是白色羽绒服轻轻拉开时,黄色的加绒毛衣上的花纹很好看,嗯,有胸。想到这里唐三川不由得深感邪恶,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但是唐三川并没有很好地看到她的脸,他只看到了一点侧脸而已。而随后那个女生似乎也发现了什么,向唐三川他们的方向看了看。随后就如同发现了新大陆般的开心,她发现了一个空位,而她需要这个座位。她向两个室友报告了她的发现,而她的两个室友也表示发现了自己可以去的位子,她们离得并不远。于是她既开心又有所怀疑地走到林枫旁边问了问:“同学,请问这个位子上有人吗?”

“哦,没有。”林枫把耳机从头上取下挂在脖子上,眼睛看了她一眼,表情很严肃地说道。

“那我可以坐这里吗?谢谢!”女生把声音放得更轻了。

“可以啊,没问题。”说完林枫就开始把书兄往唐三川和嘉威的方向挪开,一边给这位新同桌腾出空间。他的动作是那么地绅士,表情是那么地礼貌,以至于唐三川和嘉威看得一愣一愣的。

   他俩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就这样看着林枫,心里暗暗骂着这王八蛋林狗逼。唐三川和嘉威当然不能发表反对意见,但是眼看自己快活的、没有外人的日子就这么没了还是非常不开心。林枫的殷勤给唐三川和嘉威加了一把锁。

“谢谢谢谢!实在太谢谢你们了!”女生将厚厚的一堆书轻轻放到桌子上,然后脱下白色羽绒外套,坐了下来。

唐三川和嘉威抬抬头又看了一眼,做了个友好的表情,说道“没事儿没事儿。”

唐三川看到了她的正脸,他的第一感觉是这个女生的年龄应该不下二十四岁,因为她的面色有些暗黄,而有些暗黑的眼睑微微内凹。或许是因为复习考研太辛苦了吧,气色不太好。但是年龄肯定有二十四了,他心想,这个大姐姐确实有几分姿色。他看到她眼睛的时候不由得有些害羞,他觉得这双眼睛竟然有点像那个人,他有些分心了。

但是要说这个大姐姐有多好看,这个也说不一定。唐三川觉得,仅就她的脸来看的话,其实并不至于让他心神荡漾。但是她那一看就很柔软的头发与搭配得宜的服饰让她显得是个可人儿。即使身着较厚的毛衣也隐隐似含羞地透出凹凸感,这更让人觉得,她夏天的时候一定更加好看吧,可惜年纪大了些。

至于林枫这个家伙,就更值得好好讨论讨论了。他首先发现了这位女同学,因为他坐的方向正好朝着她。至于林枫是什么时候发现了她,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必然在他向唐三川指出的第一个女生之前。林枫的审美好不好其实并不是个问题,问题在于他想向小伙伴们分享自己的巨大发现,但又不能太直接。但是当这位女生提出要坐到他身边的时候,他的内心早已沸腾,一万张他的淫荡的笑脸在他的小心脏里乐开了花。但是他的过人之处在于,他能将他的行为控制得这样好,仿佛一切都是那么平常,仿佛一切本来就应该这样。当他用纸巾擦拭着为女生腾出来的空位时,他的上唇微微翘起,唐三川和嘉威没见过林枫的这一面。林枫的表情还是那么严肃,那么正经,像一位孩子的父亲。当他回答女生的感谢时,他的那句“这个有什么,应该的嘛”说得多么漫不经心,多么伸缩自如。看起来是多么多么地值得信赖,而激荡的灵魂深处恐怕早已可耻的硬了。

林枫当然不是一个反面人物,但是他的的确确就是这样子的,他有着一个处于鼎盛期的青春男子所应有的热烈情欲。但他的庄重表情也并不是装出来的,他如同找到了自己的本职工作一样那般严肃认真,当他与异性接触时,一种天然的庄重感从心底油然而生。他并不会故意带上伪装的面具去欺骗异性,但是他和他的哥们儿们一起时的那种吊儿郎当和诚实的色情面容在异性面前则立刻荡然无存。这时林枫的一大天赋,唐三川和嘉威只能用天赋来形容林枫这项技能。林枫的第一个女朋友是在小学,第一次和女朋友外出是在初中,至于他现在的女朋友是他第多少任,没人说得清。人们很难想象会有这样的一个人,当人们知道这样的人的时候,惊讶之余,恐怕也不见得会给什么好评。但林枫确实并没有做错什么,他的一切情感经历都是必然的。他只是一路同其他的孩子一道长大,在长大的这路上也和其他的小孩子一样分享着同样的乐趣,他与别人并没有什么不同。至于女朋友交得多,恐怕也不是林枫的错,恋爱是一个人干的出来的事情吗?第一次打开林枫心扉的就是一个女生,那年他八岁。

6

有这么个美女坐在他们中间,他们的闲话少了很多,整个下午的学习变得毫无生气,不像以前那样有趣了。以前的时候,他们总会一边学习一边讲着段子。而有了个女生,他们就担心自己的污言秽语会吓到她。当桌子上只有他们三个的时候,他们三个可以构成一个共同的私人空间;但是当她插入之后,他们的私人空间被公共空间取代了,不得不讲公共卫生。他们只能趁她去厕所或者到对面的桌子那边去找她的室友时才会继续发出笑声。当她在而又忍不住想要说两句的时候,于是他们就说起非常正经的话,尽可能避免不雅的词汇。比如“妈蛋”或者“叼的一笔”之类的口头禅总会用“南京官话”这四个字来代替。于是下述对话就产生了。

“嘉威,我这次的英语选择题一共只错了9分哎,开心!”——林枫

“嗯,南京官话!”——嘉威&唐三川

“今天这个雪真是下得没谁了,我们晚上又没法儿去食堂吃饭了”——林枫

“嗯,南京官话!”——嘉威&唐三川

其实这个在他们三个而言应该不是什么异性效应,至少对嘉威和唐三川而言不是。因为如果换做另一个不知名的学弟坐到他们中间的话,他们也会因为顾及形象并给学弟做出正面表率而严肃不少。之前确实有一个大一的学弟和他们坐在一起。他们重视公共领域的自身行为,不希望自己给他人造成麻烦;但是在自己的私密领域内,则可以任性而谈。

但这个女生却并不像他们想象中的那么拘谨。当他们讲话的时候,她总是停下来静静听着,看着旁边的林枫,也时不时看看林枫和唐三川他们在看什么书。她似乎对他们很感兴趣。而出于对陌生人的礼貌和对女生的照顾,他们并不以为意,除了自己不能胡乱说话之外。

女生其实很想参与进他们的谈话,但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她看着眼前的三个男生你一嘴我一句,自己根本没有插话的空隙。而他们谈话的内容,虽然很有趣,但是她却又并不能完全听懂。她看了看他们三个面前堆放的书籍,发现坐在她旁边的这个男生是考法学的研究生无疑;至于对面那两个,左边的男生在看一本《西方哲学史》,可能是考哲学的吧,右边的男生面前堆放着一堆文学史,想来是考文学的研究生了。他们三个可能最开始也很陌生吧,她想,如果自己也能和他们一样一起聊天该有多好,在四楼的时候从来不会说话闲聊。

于是当对面的两个男生一起去打开水的时候,她向中午热心地为她腾出空位的男生搭话了。

“你是考法学的研究生啊。”

“对啊,你呢?”

“思想政治教育。”

“哦...挺好的。”

“我看你们三个有说有笑的,真好,我也好想跟你们一起唠嗑啊。”

“嗯...想聊就聊呗。”

“唔...他们这么快就接完水回来了啊。”看到另外两个男生回来了,她有所顾忌似的立刻停止了与林枫的交谈,取出一本英语考研红宝书开始看了起来。

然而唐三川早就在下楼梯的时候发现了她在和林枫说话,回头向嘉威坏笑着说了他的发现。

到了晚上的时候,林枫被前女友约出去吃饭了。但是唐三川他们渐渐压抑不住了聊天的兴头,女生也变得活跃了起来。图书馆高高天顶上的大灯把竹枝的影子投撒在他们的桌子上,桌子上方的日光灯管把这影子照的和白天时候的一样。墙外面的路灯泛着昏黄的灯晕,对面教学楼的轮廓在雪光的照射中十分清晰,洁白的灯光从窗户里透出来。

7

女生的声音很柔和,又带着一点成熟的沙沙感,沙哑的沙,就像感冒之后不大好的嗓子。她说话的时候声音总是很小,吐字比较慢,好像在努力发出某种她想要发出的语调一般。她的口音确实很像南方女子,以至于唐三川一开始觉得这个女生颇有苏杭风致。但是苏杭女子会说得一口标准的普通话吗?很少会。江南的口音是无法避免的,说话时会显得有些认真,有的字句还会说得很慢。就像港台腔或者广东味儿的普通话那般,人们会觉得颇有特色,其实不过是对北音操作起来不太流畅罢了,毕竟普通话对他们而言并非母语。她是在努力避免自己的东北腔,当她话说得一快了或者说到“没有”、“干啥”的时候,她就在唐三川的面前漏了马脚。东北话的“没有”会把“没”字发成四声的“妹”,而说到普通话里的翘舌音的时候总会发成平舌,平舌又吐成翘舌。唐三川对各地方言颇有研究,当他大一时在同学的帮助下学会正确地发“n”和“l”的时候,人们就已经无法听出他是哪里人了,他没了口音。他的家乡话恐怕也说得不正宗了。唐三川发现灯光下的这个女生也挺可爱的,他跟人很容易自来熟,又比较爱说话,所以,虽然他努力地控制自己多话的习惯,并把注意力集中到那本《中国文学史》上,但是他还是不免和女生简单地聊了起来。一旁的嘉威虽然似乎对她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但是他也对这个女生的来历比较感兴趣。于是他们很自然地就聊了起来。

“哎,对了,你考什么专业啊?”唐三川看着她那厚厚的一摞思想政治类的教材很好奇,他觉得这个人很可能是考马院的。什么人会去考马院呢?他想。

“思想政治教育...”女生的声音还是那么的轻,似乎有点不情愿。

“啥?没听清,不好意思啊。”唐三川确实没听清,他每次听音乐的时候,音量都开得比嘉威高两格,但是嘉威也没听清。他看了看嘉威,嘉威也一脸没听清的样子,皱了皱眉头,眼神表示不知道女生说的什么。

“思想政治教育,对,就是思想政治教育。”女生把声音提得高了些,说得很认真。

“哦哦,知道了知道了。思想政治教育好啊,有前途。”唐三川点点头,眼神故意显得很感兴趣、很赞赏,但其实是对自己预先判断得到映证的一种反应。毕竟他不能投去鄙夷的神情吧,对方是个陌生的女生,而且思想政治教育目前在我国确实挺吃香的不是。他和嘉威相视一笑,然后都向女生投去肯定和赞赏的目光。他们并不喜欢这个专业,也并不认为这个专业能学到什么,也不喜欢之类的工作,但是他们不能打击女生的积极性,不能伤她的自尊。何况还是个陌生的女生,既然她要考,就一定有她充足的理由,也会有未来对职业的规划,或许家庭背景也会有所助益。

“你们俩呢?你们都考什么专业啊?”她看了看唐三川,又看了看唐三川旁边的嘉威,神情仿佛是在提交请求。

“我考文学,嘿嘿嘿。”唐三川抿抿嘴笑笑说,用手拂过面前立着的一排文学书籍,就像钢琴家的手划过排列的琴键。

“嗯,我哲学。”嘉威应了一声。

“然后他考法学。”唐三川紧接着嘉威的话头指着林枫的位置说。

“唔...这样啊...那你们都考哪里啊?”女生更加好奇了,她对这三门学科都不太了解,但是她想知道哪些学校的这些学科比较好,也想知道他们会考到哪里。

“我S研究所,他考P大,林枫考G大。”唐三川热心地把大家的理想去向都介绍了,他觉得说出这些话其实很短,没必要他和嘉威各说各的,还不如他一口气说了得了。

“哇,都好厉害啊,你们一定都很聪明了。”女生很羡慕。

“不不不,不聪明不聪明,你呢?你考哪里呀?”唐三川想,她怎么会说他们很聪明呢?她也坐在这里学习啊,应该也是C大的学生啊,一个C大的学生说另外几个C大的学生不很奇怪么?即使聪明点,又会比她聪明多少呢?他不知道女生到底想要表达什么。

“我啊,我考A市的一所学校,没你们好。”

“本校?”

“不是,我其实不是C大的,我只是在这里学习。”

“D师范?”唐三川和嘉威都对面前的这位不女生是C大的感到很惊讶,但是又不太惊讶,毕竟现在学校里本来就有很多校外的人员出入,有栋宿舍楼里确实住着些外校的学生,也有外校的学生来C大租床位。既然是外校的学生,那肯定不是什么太好的学校了,但是虽然不是什么好学校,唐三川他们却更加不敢怠慢,他们显得很平常很习惯的样子,完全避免自己可能显露出的任何会让女生觉得不快的表情或目光,他们希望女生觉得自在些,毕竟一个外校的女生住在他们学校也很不容易,何况还是考研的有志青年。他们认为好学校的学生不应该对不太好的学校的学生有所轻视,他们觉得人与人之间完全是平等的,大家都应该友好地对待彼此,生活不易。但是已知这个女生不是考C大的研究生,而她在C大复习,那么她的志向肯定不会低于在A市仅次于C大的D师范了吧,D师范也很不错。他们觉得她肯定是考D师范的思想政治教育了。

“也不是,是A市的另一所学校,没那么好。”女生的声音很低,几乎是咕噜着说出来,随后便不再说话了,不想再谈了,她觉得自己考的学校和这两个男生相比实在太差了。我会被他们瞧不起的吧,她想着,觉得很难受,她想起前两次考研失败的经历,就不想再说话了。她戴上了她的米黄色鸭舌帽。

“哦,好吧...”听到女生的回答,那声音让他们很遗憾,甚至有些伤感。他们觉得自己可能无意中戳到了女生的痛处,伤害到了女生,让她不开心了,他们感到很抱歉。她考一所比D师范要差的在A市的学校,A市的学校立马在唐三川的脑海中过了一遍,确实没什么好学校,嗯,确实没有。他在心里默默叹息,这些学校的思想政治教育会是什么样子的呢?真的能学到东西吗?或许只是为了一个硕士文凭吧。但他又想,对于很多人而言,一张硕士文凭其实也够在社会上混了,他为什么非得把眼光放得那么高呢,大家都是讨口饭吃的嘛。

然后大家陷入了沉默,嘉威继续看着哲学史,唐三川继续快速阅览文学史,对面的女生戴着鸭舌帽看不见脸,鸭舌对着一沓政治卷子。唐三川偶尔在扭动脖子的时候、或者是两眼的余光,看到女生偶尔把手往脸上捂一下,又把鸭舌向下再拉拉。唐三川似乎发现了什么,一股莫名的凉意从心底升起,他有些后悔了,但他不敢确定他的发现。

8

之后女生没有再说什么话,但是她给唐三川和嘉威的印象都比较深刻。这印象不单单是由于她是外校的学生,还在于她不同于一般所见到的女生那般不爱和陌生男生说话,在于她同他们说话的时候那种犹疑而带有怯懦、怯懦中又有一丝好强的神色,在于她对林枫的亲近。

她确实对林枫感到亲近,当她看到林枫的时候,第一感觉是,这个男生比较帅,也许有女朋友吧,没准儿行情还很多。帅的男生行情肯定不会少,她想,但是管他呢,我只是想坐在他旁边的位子上罢了。嗯,但是如果可以聊聊天也蛮好的啊,反正就外表看的话,我还是比较喜欢的,比很多长得不大雅观而穿着也很不讲究的男生好多了,坐在他身边应该挺好的吧,为什么不呢?而当这个神色成熟、温和又略带严肃的男生细心地为她擦净桌面上残留的尘末的时候,她看见了他挽到手肘的青蓝色毛衣袖管,这毛衣像是家里人手工做的,有的线头并没有剪切整齐,但是很合身。健壮的铜色手臂纤尘不染,他的手比自己的大一点,明明很有力道的手擦桌子的时候却这么柔和,她觉得这个男生很有绅士风度。

对面的两位则一个很瘦,后脑勺的头发很长,随意地搭在衣领上,前面的刘海向左偏分,脸也很瘦。另一个则看起来很小,虽然他并不看自己,但是她觉得这个男生很普通平常,和自己在路上碰到的许多孤零零一个人走的小男生一样。唔...还是旁边这位比较好...有人味儿。她静静地坐着,有时候也把右腿往左腿上搭一下,但是她知道自己不能放久了。她仿佛习惯性地坐得很正很直,两肩放得很平,从来不向椅子的靠背上靠,有些乏了的时候就把双手一下脸长舒一口哈欠,她舒哈欠的声音很轻,如同微风刚刚吹动蔷薇。她的一切动作都很轻很柔,生怕打扰到旁边的人,或者,对面的两个人。

但是当旁边的男生与对面的两个男生聊天的时候,一股好奇又涌上了她的心头,她想,难道他们认识么?他们三个应该都是考不同的专业吧,应该最开始都互不认识吧。他们为什么聊得这么轻松,笑得这么开心?而对面那两个人好像有点怪,他们总是说什么“南京官话”,“南京官话”是什么意思?南京?官话?不懂。还是旁边这位比较正常,他谈吐自然,说的也都是考研复习有关的事情,他的笑容是多么开怀啊,眼睛像要放出光来,而眉毛上扬的时候又很有趣,很俏皮。她的两只手臂平放在桌子上,压着一张政治卷子,右手握着笔,左手捏着笔尖的位置,她把头转向左边,微笑地看着林枫,当对面两个男生搭话的时候,她就把脸转向他们疑惑地看一眼,不知道他们又会怎样回答。但是他们的回答总让她一头雾水,她觉得他们很逗,但是又觉得他们是在顾忌着自己,不想让自己知道些什么,他们把自己当外人。

还是旁边这个男生好,他体贴,会对自己笑,会很温和友善地和自己对视,他不会回避自己的存在。女生觉得这个男生很好,阳光,而且很帅。她想和他说话,但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说自己英语多少分么?还是自己喜欢吃什么?男生的兴趣爱好大概和女生都不同吧,自己的英语成绩也没什么可说的。而如果胡乱说了其他的什么话的话,没准儿人家也会忽略掉,他似乎只想跟对面的两个男生说话。

当对面的两个男生去打水的时候,她终于鼓起勇气跟旁边的这位搭话了。既然是陌生人,那就说一些陌生人之间该说的话好了。但是她还是忍不住表达了她想跟他们一起聊天的想法,她跟他说了,她觉得跟他说了自己应该就可以跟他们一起说话了吧。她喜欢这里的氛围,这里有生气,有可以聊天的人,而自己很喜欢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不说出来就觉得心里有些憋。但是作为一个女生似乎又应该矜持一点,毕竟人家是三个男生啊,何况话不投机半句多。

男生的回答让她觉得很对,“想聊就聊呗”,是啊,本来就是嘛,大家都一起考研,坐在一张桌子上当然可以一起聊天了,既然可以一起聊天,那么聊什么当然很容易可以找到了。但是当另外两个男生回来的时候,她却又似乎有所顾忌了,像夏天的少女会在风中捂住裙摆一样立刻结束了和旁边这个男生的对话,她觉得对面这两位有些怪怪的,至于是怎样的怪,却又说不出来。

当他们三个继续聊天的时候,她就又把手中的笔停下来,看着旁边的男生,眼神非常地温和,温和地有些飘忽,也会在她觉得特别有意思的时候笑一下。她笑的时候眼睛很好看,她化了淡淡的眼妆。

虽然自己是这张桌子的新客,和旁边的男生也并不熟悉,但是,她有时候会突然觉得,这个男生给了某种安全感。可是女生们在什么时候会突然觉得不安全呢?又会在什么时候会突然觉得一个男生可以给她安全感呢?这种安全感又到底是什么呢?恐怕女生们自己也说不清吧。但是她们常常在选择男朋友的时候有这样一种要求,似乎是一种出于生物本性的要求,雌性动物总是要找最强大的雄性交配并繁衍子嗣。但是这种安全感对于人类中的雌性而言则往往是凭自己的想象附加到择定的雄性身上的——就是说,她们会主观地觉得自己喜欢的人能给她们一种安全感,当她们在其安全感的幻想中觉得舒服的时候,事实,往往恰恰相反。她们幻想出了安全感,并由此生发出依赖感,随后,悲剧发生。男生其实也一样,一般来说,男生对女生的要求大抵不过两点,一是好看,二是神秘感。后者比前者往往更重要,因为神秘感更有吸引力。但是这神秘感却并不是女生们本身所具有的,而不过是男生的想像。当男生们为自己喜欢的女生所神魂颠倒的时候,其实就是为自己所想象出来的这种神秘感所苦,初恋尤其如此。而一旦这种神秘感第一次被撕开,那么在随后的恋爱中,其他女生对他而言所带有的神秘感都将一次次很快被撕开。至于真爱,恐怕就得痴心者寄心于痴心者了,神秘感永远停住,永远源源不断。但是人们却很难凭理性控制住这种虚假的想象。理性能干什么?能造出一架飞机,一辆坦克,从万米之下挖出石油,把飞船送到光年之外,但是,却连人们自己的心跳、脸红和遐想都控制不了。

唐三川或许就是长期活在幻想的神秘感中的典型男生,而他对面这位女生对林枫所产生的安全感,也不过是一厢情愿罢了。当林枫上完下午的自习应约出去吃饭之后,女生时常往她室友的那边跑。但她最后还是乖乖坐在了位子上,面对着两个有些怪怪的男生,并且和他们不自禁地聊起了天。但是她和他们一聊,就感觉自己不应该说那么多,甚至,不应该说。小小的自尊心好强地躲到了墙角。她很敏感,这一点唐三川恰恰注意到了;她需要安静,这一点唐三川也注意到了。在陌生人面前,她唯一的保护可能就是那顶米黄色的鸭舌帽了吧,当她想要安静的时候,拉下它,就可以不看见任何人,任何人也看不见她。属于她的角落,就是那长长鸭舌遮起来的几寸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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