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对于洗澡这件事,每次去公共澡堂都觉得自己像个偷窥者。窥探别人的身体,面部浮现的心情,还有随意的言语。因为有水蒸气的阻隔,我甚至更无所顾忌的打量周围每一个人,想象在她们身上发生的故事。哪个是刚生过孩子不久的新妈妈,哪个是做了台大手术还未痊愈的病人,哪两个是母女……或许是洗澡让人放松的缘故,在这个大家都赤裸不着丝毫的澡堂里,反而看得见更多温情。
2018年正月,赶在除夕前回到了我的小城。出高铁站是凌晨十二点半,西北的天气正值干燥寒冷,夜里的低温更让人不由自主的打颤。我迈开因长时间坐车而有些僵硬的腿,快速走向混乱的私家车拉客点。如果身在南方的海边,这样的季节和身体的温度,我应该会立刻冲到浴室,泡个暖暖的澡驱赶身上的寒气。而此刻,想到屋里联排的暖气,全身已经温暖了许多。
到南方上学之前,不曾想过洗澡也能成为取暖的一种方式。在没有暖气的屋子里,靠自身的热量取暖,只会越来越冷,到最后发现自己竟然冻得像一根茄子。而北方的屋子里烧着暖气,穿件短袖,还能吃几根雪糕,洗澡反而更像是一种仪式,要带上各种工具,前往澡堂子里慢慢体味。
北方人喜欢泡澡堂子,拿上一把马扎一包牛奶,可以洗小半天。洗澡篮里有各种洗浴用品,搓澡巾搓脚石几乎人手一件。洗头、护发、浸泡、搓泥儿、打沐浴露,按照流程操作,从头到脚认认真真搓洗干净,似乎这样可以洗去尘世纷扰一样。有时遇到熟人,还要东家长西家短品论一番,才算洗得圆满。
所以北方的澡堂很多,国营的私营的在过年前后都被挤满了,一个蓬头可以洗两三人,也有洗着洗着,就成了朋友的。大家“坦诚”相见,你看我一眼我瞅你两眼,你光溜溜我赤条条,任凭水珠和热蒸汽从四面八方包围而来,像足了蓬莱仙山上沐浴温泉的仙子,在一片氤氲中嬉戏。虽然这种洗浴方式在北方人的生活里扎根,但很多时候我都不情愿去公共澡堂。平时穿戴整齐人模人样的,无论对方如何从头到脚审量自己,都能一笑置之。可是当这个身体没有了任何遮挡,与对方相互眼神交流时,总是不能坦然面对。这就好像吃了智慧果的亚当夏娃,看不清的时候能做到不分彼此,认为都是同类,一旦相互看清了对方的身体,到底还是会无所适从。
正月二十九,母亲说要带外婆去澡堂洗澡,问我要不要一起去。我出于想多和家人共处的考虑,欣然一同前往。拿到储衣柜的钥匙走进满是水汽的女宾部,寻了自己的柜子便开始脱衣服。里面进进出出的人不少,基本每个蓬头下都有人,我们找了第二排靠边的位置。温暖的水流从头顶快速落下,我仰起脸屏住呼吸, 将整个身体藏进水里,贪婪的享受着它的滋润。有多长时间没这样洗澡了?在南方的这些年,每天都洗澡,待在自己的公寓里,可以一丝不挂的随处走动,不会被人看得尴尬,也不会有人跟我分享蓬头,甚至可以放部电影边洗边看,可是却从来没有洗澡的感觉,只当是每日必不可少的生活环节,有时甚至觉得累赘负担。
澡堂里弥漫的蒸汽,让每个身体都若隐若现,女性身姿的线条更显妖娆。水流过年轻姑娘们挺立而饱满的乳房,流遍全身每一寸肌肤,白皙的面颊被晕红,轻甩长发而扭动的身体摇曳生资。中年阿姨们多数是中长卷发,许是这个年岁的人大多喜欢这种款式。在她们突出的肚腩下三三两两总会出现一道不短的疤痕,有的颜色深有的颜色浅,有的像蜈蚣有的像不平整的线条,那里曾经是生命的出口,像一道门,打开了另一个世界。很庆幸母亲身上没有这道疤痕,否则我可能要内疚一辈子。
老年人是澡堂里占比较大的人群,退休不在岗位上以后,只能到各小区较近的澡堂洗澡。她们大多不习惯在家里洗,理由毫无例外,都说在家洗不干净。对于习惯了那种具有仪式感的洗浴方式而言,在家简单的冲凉确实不能够满足。因为腿脚不好,很多人都坐在马扎上洗澡。一边冲水一边搓洗身体,下垂松驰的乳房,随着身体的动作晃动,堆叠的肚腩毫无生气的耸拉在大腿上。而旁边年轻的姑娘们,较好的身材和模样,仿佛是这些老年人穿越时光隧道,找回了年轻时的自己。她们由少女变成母亲,岁月又毫不留情的把她们变成了老人。洗着洗着,一辈子就这样被洗过去了。
这代人经历过战争,受过文化大革命的批斗,好不容易迎来了改革开放,又赶潮似的一批批下岗,直到后半生才过上稳定富裕的生活,而此时的他们,风华都已经不茂了。虽然生活节俭,但是仍过得细致认真。就拿脚后跟来说,外婆都要精心打理,拿着搓脚石像雕琢玉器一样慢慢“打磨”到光滑,而我的脚后跟除了厚厚的脚皮,还有开裂的口子,囫囵吞枣的搓一下就已经心满意足了。其他老人大致和外婆一样,越老越将就不得,身体每个褶皱的细缝都反复清洁,直到触摸上去光滑细腻才行。
澡堂里的热气实在让人头晕,我调低水的温度,站在里面胡乱的思考,母亲喊我搓背的声音有点飘渺。虽然一年也就回家这几天能搓到背,但还是无法享受澡巾带来的“痛并快乐”之感。我趴在放满洗浴用品的桌面上,母亲用娴熟的技法在我背上反复地搓,时不时还要翻个面,直到一层层的灰从身上滑下,北方人管这叫“搓泥儿”,我觉得不能再形象了。此刻我就像一条鱼,澡巾就是刀俎,把我随便往桌面上一扔,就开始刮鳞破肚,实在喜欢不起来。
下午来洗澡的人逐渐多起来,对面搓背的阿姨们越来越忙,这个被公共澡堂带动起来的搓澡服务业经久不衰。在我上大学前据说人均收费是五元,现在可能涨到七八元了吧。算下来在澡堂洗一次澡也不便宜,澡票八元,再加上搓澡,差不多也要十五元,而在家里这个价格可是能洗很多天澡了,毕竟这种小城的水费不算太贵。所以对面躺着搓澡的人看似也很享受这项服务,花了钱心里总要找个合适的理由才能舒坦。帮人搓澡的阿姨自不必说,已经笑着准备数钱过年了。
时间一分分转过,水蒸汽不断蔓延,一个半小时的时间像过去了一年,更衣室里刚来的和已经洗完澡的依然交替进出。外婆和母亲还在擦乳液,她们对身体的呵护是从内到外的细致,不马虎半分,而我早已穿好衣服站在院子里透气。零下的温度和热烈的阳光,搓完澡变轻松的身体,突然让我一阵欣喜,从前对公共澡堂的反感没有了。我爱上了这充满仪式感的洗澡方式,洗得透彻,洗得眷恋。
走在回家的路上,望一眼后面悠闲聊天的母女,脸上还透着洗完澡出来时薄薄的粉红,举手投足间都是简单的幸福和满足。洗澡只是一种互动,真正让我爱和眷恋的是家人一起时的依靠,相互陪伴时的温暖;洗澡本身只带给身体放松,因为家人在旁,才品出了其中的舒服。
爱上这样的洗澡以后,似乎有点上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