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英工作期间,偶然与公司总裁谈论起哈代,他惊讶于来自遥远东方的商务女性竟然对一位英伦作家如此熟悉与膜拜。适逢周末,他热情相邀:“走吧,Misty,我想哈代正张开双臂期待你的到来!”
驱车穿越大半个英格兰,黄昏时分抵达了多塞特。停下车,步行穿越一片茂密的树林。
时值深秋,秋叶绚烂、落英缤纷。在微风的拂动中,在枝叶的婆娑里,我仿佛看到年青的哈代,引领着他书中的美丽女性,缓缓地向我走来:
自由而迷茫的尤苔莎正在荒原游荡(《还乡》),骄傲而彷徨的芭思希巴焦急地等候着她的负心郎(《远离尘嚣》),忧伤而绝望的苔丝梦游在乡间的小道上(《德伯家的苔丝》),保守又叛逆的苏.布来赫德用远去的背影将她的心碎深藏(《无名的裘德》)......
时光在这里静止。每一丝清风的叹息、每一株树木的颤动、每一缕光影的浮沉、每一片落叶的飘零,无不凝固在哈代的指尖下、目光中。
走在苔丝们走过的小径上,感受着穿越了150年的斑驳暮光,一丝微妙的情绪陡然袭来,有欢欣也有迷茫,有温暖也有悲凉......不知感染我的是流淌在异国文字间的美丽和惆怅,还是在人类血液中共同涌动的、那亘古不变的忧伤。
到了哈代故居,发现开放时间为4-10月,彼时是11月金秋时光,只好立在篱笆外遥思怅望。
这是一座普普通通的二层楼房,红砖砌墙、茅草盖顶、藤蔓掩映、格子飘窗,像英国所有的COTTAGE(农舍)一样,虽然简朴,却秉持着质朴而优雅的气质,绝非中国村居那样简陋而寒凉。除了屋舍俨然,田园风格的庭园环绕四周,花草繁盛、景致天然,彰显着英国农民阶级的情趣和勤勉。
哈代在这所茅舍中度过了童年和大部分青年时光。
从乡村茅舍走出的哈代,一生功成名就,独执文坛牛耳,不仅成为当时英国最富有的作家,还被后世誉为英国“小说中的莎士比亚”。
除了在小说界的巨大影响,哈代气质中的敏感、多思、多愁、深沉和富于幻想又造就了一位伟大的诗人。
《当我起身去莱昂尼兹》是我中学时代非常喜爱的一首情诗,简单而明快:
当我起身去莱昂尼兹
在百里之外,
树枝上结满雾凇,
星光照着我的孤独行程
当我动身去莱昂尼兹
在百里之外。
什么事会发生在莱昂尼兹
在我将逗留期间
没有一点预兆出现,
最聪明的术士也没有猜出
什么事会发生在莱昂尼兹
在我将逗留期间。
当我回返从莱昂尼兹
眼中带着魔力,
我的眼神奇妙深邃
充满无声的揣测,
当我回返从莱昂尼兹
眼中带着魔力!
此诗作于1870年,30岁的哈代初识妻子爱玛之时。
遗憾的是这对昔日的爱侣在经过近40年的朝朝暮暮、风雨同舟后,最后却生分到了同居于一个屋檐之下老死不相往来的地步!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可惜人生无常、命途多舛,秋风与画扇的爱恨情仇代代上演。婚姻生活的不和谐,对于哈代这位盛名、多金、高寿的文坛泰斗而言,算是白璧微瑕,毕竟,世路如冥、红尘多殇,又有多少人生可以彻底圆满!
时光荏苒,拜别了英伦小说家哈代(1840-1928)150年前的茅舍故居,2018年春,我有幸拜谒了1200年前大唐诗人杜甫(712-770)的成都草堂。
公元759年冬天,“诗圣”杜甫为躲避安史之乱,携家眷由甘肃南迁入蜀至成都,在友人严武的资助下,在成都西郊浣花溪畔建草屋而居。四季如春、风景如画的“天府之国”令诗人迸发了创作的激情,短短4年间,留下诗作240余首,如《春夜喜雨》、《蜀相》等名篇,其中《茅屋为秋风所破歌》更是千古绝唱。
两个黄鹂鸣翠柳,
一行白鹭上青天。
窗含西岭千秋雪,
门泊东吴万里船。
这首著名的绝句描写的即是诗人透过草堂看到的春天景致。
看得出诗人寓居成都期间心情有过难得的明快与闲适。然而受困于险恶的生存环境,那种郊游赋诗的欢快心境注定不会在穷困潦倒、老病交集的诗人心中驻留太久。这从那首著名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不难看出:
八月秋高风怒号,卷我屋上三重茅。茅飞渡江洒江郊,高者挂罥长林梢,下者飘转沉塘坳。
南村群童欺我老无力,忍能对面为盗贼,公然抱茅入竹去。唇焦口燥呼不得,归来倚杖自叹息。
俄顷风定云墨色,秋天漠漠向昏黑。布衾多年冷似铁,娇儿恶卧踏里裂。床头屋漏无干处,雨脚如麻未断绝。自经丧乱少睡眠,长夜沾湿何由彻?
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呜呼!何时眼前突兀见此屋,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
公元761年八月,大风破屋,骤雨忽至,我们伟大的诗人愁苦困顿、长夜难眠,写下了这首令天下寒士涕泪和流的不朽诗篇!
成都草堂勉强为杜甫遮蔽了4年的风雨,4年后,随着严武的去世,失去靠山的杜甫只好再度漂泊流离,770年在湖南一带被洪水围困,饥饿九天,后被当地县令以小船救出,赐以牛肉白酒,因饥后饱食导致消化不良与世长辞,终年58岁!
我今天看到的杜甫草堂占地近500亩,其亭台水榭之壮丽、园林花木之清幽,唯王公贵胄府第可堪比拟。哪里还有一丝寒士草房之踪迹!
华丽的成都草堂,其实与贫寒的杜甫无关。就算那几间草房,也不过是后人的扭捏杜撰。
真想像杜甫一样振臂高呼:
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
真正需要庇护的,是寒士的血肉之躯,不是他们的牌匾!
同样是鬻文为生的文学巨人,走出茅舍的哈代衣食优渥、享誉帝国,安居寿终于幽雅舒适的豪宅麦克斯门;走出草堂的杜甫身无片瓦、流离辗转,在饥寒交迫中早逝于湘江中的一条破船!
难道中国文字就比英国语言低贱?
想起了俄国诗人兹维塔耶娃的一段话:
“我对生活中的一切都是在诀别时才喜爱,而不是与之相逢时;都是在分离时才喜爱,而不是与之相融时;都是偏爱死,而不是生”。
不得不感慨,我们这个伟大的东方古国也有这样的偏爱。
当那些名门望族、皇亲贵胄在骄奢的楼阁中吟诗弄月时,有谁愿为那在凄风冷雨中苦苦挣扎的诗人付一碗粥的钱?
当我们殷勤备至、争先恐后地为死去的李白、杜甫、曹雪芹们盖着一座又一座富丽堂皇的纪念馆时,又有谁想到做为生者的他们,那些求告无门、啼饥号寒、自生自灭、长夜难眠的夜晚?
当我们的社会无功受禄、坐享其成那些血泪和成的文字时,我们究竟是应该洋洋得意、沾沾自喜还是应该痛心疾首、追悔汗颜?!
即使是今日,我们的语言文字仍廉价如草籽。曹雪芹若转世,当一改他的‘痴‘’’--因为写一部《红楼梦》远抵不过盖一所红楼会所的价值!
呜呼!从杜甫草堂到哈代茅舍,我们,究竟还要走多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