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地,我就要三十岁了,为了让自己看上去成熟睿智,还故意留出了沧桑的胡茬。每当有人要听我聊一聊过去的经历,我总是会长叹一声,显得一言难尽。可所有这些故事似乎都出现在最近的十年里,高中毕业前的十八年里,我的人生简直乏善可陈。每当我试图从那漫长的十八年里找出些闪闪发亮的记忆碎片时,总是会想起高二下学期的那个春天,某个阳光灿烂的中午,有风从窗外的树梢上掠过,我戴着耳机,随身听里放着达达乐队的《南方》,突然间我感到无比兴奋,也许是某种躁动,于是从三楼教室的窗口探出半边身子,冲着围墙外的田野,跟着音乐扯开嗓子,放声吼道:“南方……昂……南方……昂……南方……”
周亚楠当时坐在后排,等我吼完归位,她甩了个冷眼过来,说:“神经病,这首歌是人家彭坦在北京的时候想念南方才写的,你现在不就在南方吗?喊得那么起劲干嘛。”
我笑嘻嘻地说:“万一我以后去北京上学呢?”
周亚楠不动声色地说:“就凭你现在的成绩,再加把劲吧。还有,说好了这盘磁带只借你听一周的,已经过去三天了,下周一记得还给我。”
到现在,这盘达达乐队的《黄金时代》也没有还给她,我将它保留了十几年,此刻正躺在我书架的角落里,身上落满了灰尘。
那个周末,我约了周亚楠去公园里划船,头顶是三月暖阳,脚下满湖春水,我拼命按捺住狂乱的心跳,最终鼓足了勇气向她表白。
周亚楠楞了一下,随后竟然捂着嘴笑了起来,让我感觉很是尴尬。她歪着脑袋,笑盈盈地问我:“如果我不答应呢?是不是会被你推进湖里?”
我连忙解释:“不是不是,我没那个意思,你不答应也没关系,但我还是会继续追求你。”
周亚楠白了我一眼,说:“还跟我装傻,你肯定早就知道我也喜欢你,不然为什么所有人找我借磁带我都没同意,唯独借给了你。”
天地良心,我真没想到这一层,还没来得及欢喜,就听到周亚楠接着说:“不过,在我答应你之前,你要先答应我一件事情。”
我说:“什么事情?”
周亚楠说:“我们一起去北京上大学。”
我毫不迟疑地回答道:“好。”
以我当时学渣的成绩,考本地的学校无疑更加保险,但是我之所以一口就答应她,是因为我知道周亚楠一直都很喜欢北京,只要她喜欢,我就无条件地陪她去。少年时的我们总是容易爱得痴狂,愿意追随着爱情去这个世界上任何地方,可惜随着年纪的增长,我们最终会失去这种力量。
后来我在北京生活了六年,却始终没有喜欢上这座城市,拥堵嘈杂,污染严重,无处容身。高中的时候,我曾经问过周亚楠北京到底有什么好,她扶着脑袋想了半天,说:“至少,可以随时看到各种各样的演出啊,许巍、郑钧、新裤子、达达什么的……”她顿了一下,突然哀嚎了一声,“啊!好想看达达的现场啊,彭坦好帅!”
我一边在心里说着帅个毛线,一边安抚她说:“好啦好啦,以后去了北京,我带你去看他们的现场。”
现在想来,我在年轻时许下的那些过于美丽的承诺几乎都没能兑现,这个也不例外。我们最终没有一起看达达乐队的演出,这样的机会也无法再有,不仅因为我们没能一起考到北京,而且就在我和周亚楠分手的前几个月,达达乐队宣布了解散。没有人能够确切地知晓一个乐队解散的真正原因,那些对外宣传的理由只不过是冠冕堂皇的说辞,我和周亚楠的分开也是如此,我们默契地保持了一致,对外只说是异地消磨了感情。
高考那年,周亚楠发挥失常,没能考上北京的大学,而我却阴差阳错地考上了。她复读了一年,依然填了北京的学校,却又再次落榜,最终她接受调配,留在重庆本地的一所大学。我们就是在那个暑假分手的,就在我当年表白的湖边。
我们在湖边坐了一个下午,周亚楠哭红了双眼,她说她很累,不想再继续往前走了。这种疲惫已经无可救药,我们的分开也无法挽回。她说:“如果你当时留下来陪我一起再复读一年的话,我们或许就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可是高考结束的那一年,在我前往北京之前,至始至终,她都没有对我说过一句留下来。
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我都将分手的责任归咎于周亚楠,是她让我去了北方,也是她没有要我留在南方,她明明知道我愿意为她做任何事情,只需要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她却没有说出口,是她将这段感情推进了深渊。直到很久以后,我才开始不那么确定起来:纵使我留下来陪她,我们就一定能逃得过命运的这种嘲弄吗?
无论如何,结局已经铸就,我们就这样走向分离。
和周亚楠分手的那个夏天异常炎热,我抽了很多香烟,喝了很多啤酒,流了很多汗水,可能还有泪水,然后那个夏天就和其他夏天一样,被压缩成记忆中的一瞬,飞快地消失在时间的罅隙里。我渐渐适应了北方的天气和饮食,毕业后进了北京一家公司上班,交往过两个北方的姑娘,后来都分手了,一年又一年过去,每天为了生活忙碌和奔波,我几乎都快忘记了关于南方的这些记忆。
然而,我至今依然能够清晰地记得,2010年秋天的一个夜晚,不是10月就是11月,我乘坐最后一班地铁回到天通苑的住处,合租的人搬走了,房东还没有找到新的租户,我得以将音响开到最大声,然后坐到飘窗上,抽着烟望着窗外发呆,等着桌子上作为晚饭的那碗泡面涨开,猝不及防地,那首好久都没有听到的《南方》,狠狠地向我砸来:
“我住在北方 难得这些天许多雨水
夜晚听见窗外的雨声 让我想起了南方
想起从前呆在南方 许多那里的气息
许多那里的颜色 不知觉心已经轻轻飞起
我第一次恋爱在那里 不知她现在怎么样
我家门前的湖边 这时谁还在流连
时间过得飞快 转眼这些已成回忆
每天都有新的问题 不知何时又会再忆起
南方……“
我的心头开始止不住地打颤,这首歌像一颗子弹,击碎了回忆的玻璃隔挡。我想起了周亚楠,想起了我们初次约会的湖面,想起了她甜蜜而柔软的嘴唇,想起了那些在南方无忧无虑的时光,想起了我们无疾而终的爱情,所有的这些人和事都已经离开我好远,远到似乎存在于另一个世界。我鼻头一酸,眼泪突然就喷涌而出,于是我将窗户打开,像多年前那样将半个身子探出去,冲着窗外大声吼道:“南方……昂……南方……昂……南方……”
外面是灯火通明的楼群,挤满了无数漂泊的灵魂,他们中的很多人都心怀梦想,在此地奋力挣扎,而我一无所有,就连梦想都没有,我只是被爱情和生活一步步推到这里。我以为大声地吼一吼,眼泪就可以止住,结果却恰恰相反,我不仅泪如雨下,连歌声里都带上了哭腔,直到楼下窗户里飘出一声怒吼:“嚎啥玩意儿,深更半夜的,再嚎抽你丫的!”
好些年过去了,我依然能精准地回到那一天的时空交点,看见自己在窗边抹去不争气的泪水,做出了离开北方的决定。
2011年夏天快结束的时候,我辞去北京的工作,回到重庆,考进了主城一个事业单位,慢慢地融入这个陌生的家乡。在一次同学的婚礼上,我看见了周亚楠。
多年未见,她变化了很多,却不妨碍我从人群中一眼就认出她来。那一瞬间我的心快要跳到了嗓子眼,本已沉寂的海面骤然卷起了惊涛骇浪,我走到她面前,用尽量轻松的语气说:“嗨,好久不见。”
有那么两秒钟,她像是定住了,脸上的表情先是惊愕,再是欣喜,然后恢复平静,她说:“好久不见。”
我们的重逢显得成熟而克制,毕竟,青春已经开始离我们远去,我们不再是将所有情绪都表露无遗的少男少女。我们无关痛痒地寒暄了几句,聊了一下各自的现状,我知道了周亚楠目前是单身,在一家报社上班。后来我们礼节性地交换了电话号码,然后坐到圆桌的两端,遥遥相对,努力地躲避着对方的眼神。我心想:命运多奇妙啊,不由分说地让我们分离,又悄无声息地让我们相遇,我们都各自经历了其他的感情,却又在重逢的时刻恰如其分地留出空白。
没过多久,9月或者是10月,记不清了,彭坦带着一个临时的乐队来重庆演出,我脑袋一热买了两张票,然后鬼使神差地给周亚楠打了个电话。
我说:“彭坦要来坚果演出了,我想请你去看。”
她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好久,最后说:“好。”
这是我第一次看现场,说来奇怪,在北京的时候,MAO也好,麻雀瓦舍也好,那么多喜欢的乐队有过演出,我却一场都没有去看过。
演出那天晚上,我在坚果酒吧门外等周亚楠,我看着她从公交车站向我走过来,步伐缓慢,心事重重。我们站在马路边聊了十几分钟后,话题便戛然而止,难以为继,我一脚踩熄了烟头,说:“检票了,我们进去吧”。
坚果里挤满了人,等了很久彭坦才出现,他也不再是《黄金时代》封面上那个眼神犀利的少年了,留了长发,蓄起山羊胡,脸上挤出了褶子。那天晚上彭坦唱了很多歌,有新歌,也有老歌,在舞台上汗如雨下,人群中不停有人在喊《南方》,他不回答。
我和周亚楠站在舞台右边的角落里,射灯晃动的光线让我失去了时空的具体坐标,我扭过头去看着她的侧脸,平静而美好,一如高中时我为她怦然心动那一刻的模样。我突然有一种强烈的冲动,想要再次拥有她,我想告诉她说,命运安排我又回到了南方,我们还可以回到过去,重新开始。
可是我已经没有这个机会了,就在刚才,在坚果门外,周亚楠告诉我说她年底就要去北京工作了。她说:“心中一直还是对北京有所挂念,总觉得自己一定要在那里经历和生活才甘心,去那里实现某些东西,具体是什么我也说不清,最后可能还是会离开,也可能会留下来,我不知道,但是我一定要去尝试,不然会终生遗憾。”
我可以对她说“留下来”,也可以对她说“我跟你走”,可是我什么都没有说。
她或许还爱我,或许不爱了,这并不重要,真正令人悲伤的是,我们都对这个事实心知肚明:她不会为我留在南方,我也不会为她而再次出走北方。
因为在漫长的时光里,我们都被打磨得成熟而理智,我们变成了大人,我们懂得辨别是非,我们懂得拿捏轻重,我们终于可以选择自己的人生,却最终丧失了纯真。
我又一次听到了命运在时间深处对我哈哈大笑。或许人生注定是这样一场兜兜转转的游戏吧,有人在怀念南方,有人在向往北方,有人被理想驱赶,有人还在追逐理想。或许,这是我们必然的结局,如同五年前的那次分别一样,我们又会各自恋爱和工作,转眼间,这次的相逢和心里荡起的涟漪也都会变成回忆。
彭坦终于还是唱起了《南方》,从第一句开始就是全场大合唱,我左手边的一个姑娘泣不成声,哭花了眼线,后面的一个哥们儿唱得声嘶力竭,每一句都要破音。我也想跟着一起唱,胸口却被堵得死死的,一个字也吐不出,我扭头看着周亚楠,她紧咬嘴唇,泪光莹莹。
我伸出右手,轻轻地勾住她的手指,她下意识缩了一下,最终还是将手掌交给了我。
我们都直直地看着台上,不敢对望,就这样十指轻握,一言不发。
这是我们最后的告别仪式,我们听到,全场都在放声高唱:“南方……昂……南方……昂……南方……”
那天晚上过后,我再也没有见到周亚楠,只不过偶尔在听到《南方》的时候,会突然想起北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