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梦到了外祖父,此时已不大记得梦里的情形。
却深刻的记得,他还是那么清瘦,我见了他,竟有些着急的询问“姥爷,你不认识我了吗?”
他歪着身子坐在藤椅上,抚着脑袋,对我说——“好多事,都不记得了。”
我们站在台湾的一个房子里,他精神很好,没有对我笑。让我在梦中想起幼时的我将饭吃的干干净净他哈哈大笑着夸奖我的模样。
他没有对我笑。
他不记得我了。
虽然只是个梦而已。
醒来,枕头已经湿了一片。
外祖父去世的时候,我正临近高考。为了激励自己,在墙上肆意的写着“只要学不死,就往死里学”“睡得多,死的早”这样不知轻重的话。
在外祖父要把它撕去的时候,我还执意阻止了他。
这两句话我之所以这么清晰的记得,不仅是因为它在我挑灯夜战的时候刺激了我,更是因为,它们一刀一刀的刺在我的心上,结了痂,变成心上永远过不去的一道槛。
到现在,回想起来,满腔的悔恨都会涌上心头。满腔都是悔恨。
我怎么能没有想到,生病的外祖父看到这样的言语会是多么的触目惊心,我怎么能没有想到,疼爱我的外祖父看到这样的话该会不会是认为,我 在 诅 咒 他。所以。
所以我怎么会想到,身体一向硬朗,连癌症都战胜了的外祖父,在我高考前,悄悄的离开了我。
是为了惩罚我吧。
一定是为了惩罚我。
连告别的机会,都不给我。
细细回想起来,我和外祖父并不亲近。
他严肃,笑的时候也有一种威严在。
他的父亲是国民党的一个少将,当年舍不得故土,执意留在了大陆。
少年时饱受欺凌。
吃了很多苦,受了很多罪。
完全没有照片上留着长辫子穿着华贵衣服的少爷模样。
却依旧活的很高傲。
和他不亲近,多半是因为他遵循的礼教太多,有太多规矩,而我总是顽皮,他老爱说教我,我并不爱听。
他很聪明,极擅算账,记得那时每到年末,总有好些会计拎着好酒,求外祖父帮忙核算账本。
好几个会计算了好几天的账,他一晚上全能算完。
母亲许是遗传了一些他的天分,曾经是市里有名的三算教师。
年少时并不懂他,在年岁渐长后,才知晓他身上那种贵族的风骨。
他有时会给我讲起年幼时看梅兰芳唱戏,偶尔还会拖长了音给我亮一嗓子。他有时会给我讲他少年时锦衣玉食的生活,脸上全无留恋之色。他还会讲别人怎么批斗他的父母,轻描淡写的叹一口气……
然而那时的我总惦记着电视和游戏机,总是敷衍他几句就草草了事。
从来没有体味过,夕阳下他背对着我的,长长的,阴影里,有多少无奈和故事。
我从来就什么都不懂。
醒来的那天早上,我抚着潮湿的枕头,知道。
知道他终究是去了台湾。
虽然只是个梦,但我一直笃定的相信着。
外祖父,一定去了台湾。
那是他父亲未完成的遗憾,他去填补。
外祖父不在了之后,我总是梦到他。
亡人托梦一类的,我一向是不信的。
可是我和外祖父,一定是有某种默契在。
晚上去买饭的时候,路过一家鸡汁豆腐串的小摊。
卖豆腐串的老爷爷冲我招招手,“姑娘,好长时间没来了”
我匆匆嗯了一声就逃走了。然后。
然后躲在远处,一直看着他。看着他从锅里捞出豆腐串,用筷子捋到碗里,加入各种调味品,然后笑呵呵的递给客人。
恍然间就被雾水蒙蔽了双眼。
那时外祖父已经住进医院,因为胃部的不适只能喝一些汤汤水水的东西。
有一天放下书包去看望他的时候,他突然神秘兮兮的凑在我耳边说想要吃鸡汁豆腐串。
我抱着保温桶冲老爷爷喊只要鸡汁不要豆腐串的时候。老爷爷明显吓了一跳。
待我说明原因之后,老爷爷每天都会招呼我去盛满满一大桶的鸡汁汤,并且坚决不收我的钱。
只是夸我孝顺。
外祖父不在了之后,每次路过这个小摊,都躲得远远的。
像是被人一巴掌打在了脸上,生疼。
怎么上大学以后,外祖父都不来梦里看我了。
每次遇到自己不理解的事,都会闭上眼睛。
等着他来告诉我,什么是对的,什么是不对的。
现在我依旧有好多事情不知道该怎么做,为什么你却不出现了呢?
我想你。
今晚,再来看看我,好吗?姥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