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上中学的时候,爷爷在伊犁新源一个山区牧场的冬窝子里开了一个商店,每年冬春时节,这里来来往往的牧民比较多,有的来这购买一些日用品,有的则是来喝杯酒,聊聊天,但我认为这个商店的主要功能还是酒吧。不过这个酒吧既没有乡村音乐,也没有转轮手枪,只有一张长条矮桌子和一些散乱摆放的小方凳,每天都有一拨又一拨的人用一个酒杯在那喝转轮酒。
这里成了我寒假里的一个主要的渡假区。有一天正午,暖和的阳光照耀下,商店周围弥漫着一股热哄哄燥动的气味,酒吧里照例有一群人在喝酒。这应该是骑马登山的好天气啊,我咂着嘴,搓着手,为自己的想法既兴奋又局促不安,犹豫了半天,我走到喝酒的人群边,先是小声问:谁能把马借给我?他们正聊的兴高采烈,没人愿意理我。他们的轻视让我变得固执起来,我大约每隔一分钟就问一遍,谁能把马借给我?而且声音越来越大,显然这一招有效地干扰了他们热火朝天的兴致。一个年轻的牧民诙谐地说道:哎,你们耳朵里塞羊毛了吗,这个小孩在向你们借马呢,不借给他,等会他拿个喇叭喊咋办,大伙都笑了起来。一个高大壮实,穿着军绿呢大衣,戴着黑色剪绒羊皮帽的紫棠脸汉子从人群中站起来,表情严肃,一声不吭走到我身边,一把搂住我的脖子,连推带拉地把我带到屋外。我蒙了,以为把他惹生气了,不料,他却把我领到栓马桩前,指着一匹黑色的高头大马对我说:这匹马,你敢骑吗?慌乱中,我只顾着点头。屋里却有人在喊:哎,苏达尔汗,那可是一匹赛马呀。他不理会,紧了紧马鞍下的肚带,提起我的左腿就把我搡上马鞍,然后把缰绳在鞍桥的把手上缠紧,把一支嵌着彩色玻璃的枣木柄皮鞭套在我的手腕上。他的话很少,简直是惜墨如金,用一种训导式的口气指着我的胸口说:记住,不要松开缰绳,不要摔下马背,不要让别人笑话,说完,头也不回地走进屋里去。当时我想,估计这会功夫里,耽误他少喝了两轮酒,回头我一定要还给他。
苏达尔汗的这匹马,从外观上看四肢匀称,皮毛顺滑,安静中还透着一点腼腆,不像有些马,和陌生人在一起就会焦躁不安,又踢又咬,摆出一付桀骜不驯的架势,而这匹马则走起路来小心翼翼的,仿佛一个内向的小男孩,跟陌生人待在一块,想说些什么,又忍住了,自尊而又敏感,我的脚后跟对它腹部轻微的触动都会让它从温顺中猛然振奋,而且它很忠诚,每走一段路,它都要回头向它主人喝酒的地方张望,虽然有些无奈,但为了完成主人交代的任务,也只能无怨地任人驱使。我在马鞍上不时调整着坐姿,逐渐开始适应它步伐的节奏,这匹马肌腱的韧性和弹性都很好,马蹄的震动缓冲到马背上已变得轻柔。后来我也骑过一些马,毫无节奏可言,步伐凌乱而又细碎,感觉自己的屁股就像搁在干板凳上承受着无休止的生硬的颠簸。难怪有人说,骑着好马能跨越万水千山,骑着劣马只能捂着屁股哀声叹气。
我骑着马翻过几道山梁,来到一片开阔的草场上。初春的残雪在马蹄下玉碎琼飞,穿行在凉爽的冰雪味道中和复苏的泥土气息中,我的心随着苏达尔汗的马一道轻快的跑着。那感觉,就像在琴弦上流淌着美妙的音符。
我们穿过一个小树林,路边是一个又一个冒着炊烟的冬窝子,来到一处山隘前,一群少年骑着马从隘口处涌现出来,他们正在热烈地讨论着什么,一看到我便安静下来,盯着我和马窃窃私语,其中一个戴军帽的少年从人群中冲出来,用马鞭指着我问:你是哪来的?骑的谁的马?他的这种举动很无礼,我认为没必要回答任何无礼的提问,也不想同他们纠缠,拨开马头向他们侧面走去,不料,那军帽少年抢先一步拦住去路,并迅速弯下腰伸手去抓马缰绳,我的马把头向右一摆,让他抓了个空。少年们惊呼着纷纷围了过来。
这匹充满灵性的马,似乎理解了我的意图,在发现我们陷入包围后,它敏捷地移动着步伐,脖子也机警地摆动着,有几个少年来抓缰绳,并想揪住我,把我拉下马,都被它躲闪开。它被这种挑衅激怒了,一改先前的温顺,头颅倔强地昂起来,双耳挺立,张开嘴,呲着牙,咆哮着向任何一个想靠近它的人或马发出撕咬的威胁。趁着那些少年躲避时,它找到一个缺口,冲出了包围,向我们的出发地跑去。
不甘失败的少年们情绪非常激动,纷纷拨转马头,嘴里嗷嗷叫着,双腿用力地拍打着马腹,挥着皮鞭,奋力追赶。此时缠绕在鞍桥把手上的缰绳也在躲闪中散开了,苏达尔汗的马失去了约束,更加兴奋,越跑越快,几匹快马在我身后穷追不舍,我听到了皮鞭划破空气的呜呜声,还听到皮鞭抽打在我后背上噼啪爆响,落荒而逃大概就是这个样子吧,但对于这匹马却不是,它是在奋勇争先。我的双手出于本能紧紧抓住马鬃,俯下身子紧贴在马背上,我看见它的两只前腿像飘逸的翅膀,一张一合,在快速后退的大地上飞翔,它的后蹄铲起大块的泥巴,如同散弹一样向后猛烈抛射,追在后面的骑手只得向两侧躲避,距离渐渐拉开了。我绌劣的骑术根本无法与那些常年生活在马背上的少年是相比,以至于后来,我每想起这次惊险的驾马狂奔,仍心有余悸,如果我被拉下马背;如果我被颠下马背;如果脚腕不幸被卡在马镫里,接下来的情景,绝对很难看。但是这一切的如果,都被这匹马带来的幸运和创造的奇迹给否决了。当时,我就像风口浪尖上飘曳的一片树叶,被抛起,又落下,恐惧战胜了心底里固守的尊严和自信,懦弱的念头只要看到一段平缓的山坡,就想跳下去,挨一顿臭揍我也认了。可这匹马,却不想让我颜面扫地,它能把我抛起来,就能把我稳稳地接住,速度之快,容不得我做任何影响整体运作的小动作,唯有死死地抓住它,与它一起共同奔跑。
十几里地的夺路狂奔,时间,对我来说却近乎凝固,我的耳旁只有呼呼的风声,尖叫声,和杂沓的马蹄声,我的脸颊被风吹起的马鬃抽打着,已失去了知觉。就像一场突兀而至的风暴,来的迅速,消失的也快,我终于看见了久违了的商店,看见栓马桩前的那群马,苏达尔汗的马慢慢放缓脚步款款地走近马群,得意地吧嗒着嘴唇,不停地点着头,马尾甩的刷刷作响,像是在告诉它的同伴,它刚刚完成了一项光荣的使命。
我是溜下马背的,两条腿软的如同两根面条,踉踉跄跄地走到门前的台阶上坐下,一边大口喘气,一边止不住地浑身颤抖。戴军帽的少年率先冲到我面前,翻身下马,走上前用鞭子指着我,继续重复着令我恼火的提问。我瞅着他走近,拼力向他扑去,一拳击中了他的脸,他倒下的瞬间抓住了我的衣领,我们俩同时倒在混合着牛马粪便的泥地里,身上、脸上糊满了烂泥,两双愤怒的眼睛近距离地对视着。突然间,我身上一轻,军帽少年被人拎了起来甩在一边,我坐在泥地里,看见苏达尔汗一脸愠怒地擦着手上的泥巴问那军帽少年:洪泰,发生了什么事?我们俩呆坐了一会,两人的大脑才转过弯来。原来苏达尔汗是那戴军帽少年的父亲,而他看见我骑着他父亲的马,把我当成了一个贼娃子。我沮丧地看着喝酒的人们站在商店门口一个个兴奋地指点着我们的狼狈,他们今后喝酒时又多了一个笑料。
从这以后,这个牧区的许多牧民都记住了我,他们都善意地取笑我是骑马钻进泥巴里的小孩,但这并不妨碍他们把马借给我,放暑假的时候,我已不满足于在附近的几个山包转悠,我越走越远,一直走到雪山脚下的森林里。在我的游历中,我会经常碰见洪泰和那些追赶我的少年,我们在一起不仅交流着最近发生的新鲜事,还会把那段尴尬的糗事翻出来当笑话谈。
离开故乡十年后,我又回到山里,有人告诉我,苏达尔汗病故了,是肝硬化晚期,他那魁梧的身躯如今埋在向阳坡上一个不起眼的小土堆下,他的那匹马据说没过多久也病死了。巴哈台大婶带着洪泰和他的兄弟们移民去了哈萨克斯坦。如今他们的家已变成了四周空荡荡的土墙,我曾坐在土墙边努力地不落下一丝一毫地回想起曾经发生在这个屋子里的每一段欢笑和每一碗热腾腾的奶茶,直到我确信这段经历不会随着时间而消失。而那匹气宇轩昂的黑骏马则早已溶进了我奔腾的血液里,每当我遇到艰难的时候,它总会飘扬着旗帜般的长鬃,喷着响鼻,带着豪迈向我驰来,给我信心,给我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