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
是长安啊。
若君常在伴,骨寒情未寒。
伏堇,伏堇,长安的梨花又开了呢,一片素色,你那日手执青梅,与我踏雪寻歌,转而将那抹翠色簪在我的发髻上。
音纤抬手,轻抚发髻,却未抚到那日的青梅。
取而代之的,却是冰冷的骨簪。
音纤与伏堇相识,却是幼时的事情了。音纤年少之时,随父母族人入了京城,定居在人群熙攘之处,族人上上下下百余人,均以医术为生,凡经手病患,手到病除,音家便成为了京城一时名声大振的大户。
伏堇的父亲十几岁便中了秀才,四十余岁得官,娶了妻妾,官职不大不小,虽在朝中得不了几句言语,家中却也是衣食无忧的。伏堇是这家里唯一的儿子,自幼便得了全家人的宠爱。
音纤与伏堇,自幼便是伙伴,不仅是因为生意上的往来,更是因为两家府邸所处甚近,作为幼时的玩伴,童言无忌,两小无猜,一来二去的,也就相互熟知了。
“音纤,你的眉间为何有两块红色的印记?”
“音纤,为何你的肤色与寻常人相比,白了这么多呢?”
“音纤,为何你长得与旁人不同,这般有趣?”
“音纤……”
小伏堇絮絮叨叨,一连问了一大串问题。
音纤转身,看见了比自己矮了大半头的小少爷,圆滚滚的头,一身锦衣,歪着头看着她。
“旁的小朋友都怕我,不敢与我多言语。”音纤攥紧了衣袖,眼睛里散发出一丝阴冷的光芒,“你就不怕我么。”
音纤小心翼翼地问着,却害怕得到答案,便索性掉过头去,准备离开。
“音纤姐姐很是漂亮,是旁人所不能及。”伏堇迅速追上了音纤,拉着她的衣袖不放……
那日黄昏之时,伏堇拉着音纤爬到房顶,嬉笑谈天,小孩子嘛,总是很快无话不谈。
你看见那天的落日了吗?那是我童年最美丽的落日啊。
再大一些的时候,音纤总是会被一些问题困扰,比如为何她们家族的人,生来便白一些?为何母亲叮嘱她,腕上的镯子万万不可取下?为何她的族人,都生性孤寡?
……
为何我生性孤寡,却唯独与你相谈甚欢?
我们的那些年年岁岁,那些春夏夏夏秋冬,你舍得遗忘吗?舍得抛弃吗?
伏堇总是笑着,从小到大,很少哭泣,连面对着音纤的时候也不例外。
他喜欢带着音纤走遍长安的各个角落,大街小巷,熙攘冷清,爬过屋顶,越过山岭,去买大街上的糖仁子,去小巷漫步谈心,爬上屋顶去看一场日出,或者单纯的看一看喜欢的月亮。
甚至去踏雪寻歌,不知何处传来的歌。
那日雪花纷纷扬扬,红梅万里,伏堇牵着音纤,听着隐隐约约的弦音,便一时兴起了要寻那弦音的源处。
两人一深一浅地踏在那厚厚的积雪上,音纤的眼神,却久久停在了伏堇的脸上。
谦谦君子,温润如玉,你眉眼间的笑,都被我尽收眼底了啊。是不是从那日起,我就想一直一直不与你分开了呢?
就算众人负我,神不渡我,就算三生三世,永堕阎罗。
我也不要与你分开了。
“音纤姐姐,你看那里。”伏堇轻轻唤道。
音纤抬眼,只见万里的红梅中,竟攀出一只好看的青枝来,那花朵像泼了墨一般,翠得好看。
“这是甚么?”音纤踮起脚尖,素白的一双纤手,却触不到那青枝。
“我来。”伏堇在音纤耳边温柔地轻笑着,抬手轻轻便折下了那枚青枝。
“从何时起你竟比我高出了这么多呢?”音纤也笑了,回眼一瞧,竟脚下一滑,向后跌去。
恰在音纤身后的伏堇,险些吻上她。
那么多年过去了。我葬你以花,咏你以歌,悼你以诗,誓你以爱。你的血液顺流而下,借着山川河流,涌入大江南北。你的眼,深藏入云,俯瞰着大地。所以,以后的我都是另一个你,曾经活在尘世间的你。
你冻红了的手,将那枝青梅,簪入我的发髻。
你眼里的温润,爱怜,就像错觉那般错综流淌着。就像谎言一般不真实。
就像云端中的雀儿,瞬间被劈断了双翼。
那日之后我方知道,无人陪我顾星辰,无人问我粥可温,无人盼我相思痕,无人询我前与尘。回首向来萧瑟处,唯有月光冰如故。
伏堇,你知道妖吗。我便是。
从生来便是。
妖者,形如人,而其体肤雪白。形匿于寻常人家,以常人形态示人。衣食住行,亦同于常人。一旦触食人血,便终生吸食人血为生,若有违者,蚀肤烂体而死。
美好的事物,注定不会属于我这样的,妖。
族人为了掩人耳目,行至京城行医起家,表面上风生水起,实至名归。音纤有一日经过柴房,看见一个族人正啃食着另一个已经死去的族人,心下便明白了一切。
后来谁家,喜宴重逢。大理寺卿之子伏堇,迎娶顺天府府伊之女尹依。
原来你只是喜欢我陪着你的感觉罢了。
你若也有情意,便任性得甚么都愿意去做了。
你若不愿去做,那便是我本不是那个使你任性之人。
音纤在街上游荡,恍惚步入伏家府邸。大红的灯笼,觥筹交错的酒杯,喜庆相祝的人们……
伏堇……伏堇……
圣旨到,圣上赐名贵布匹绸缎,以示祝贺。
伏堇……伏堇……
女儿家是不被允许参加外府的喜宴的,音纤看到,那抹无比熟悉的身影,从系着红花的马上跃下,尹小姐文弱身姿,是伏堇亲手将她从花轿上抱下来的。
你眼中的喜悦,像天上的点点璨星。
我从未见过那样的笑。
音纤感到,手腕之处传来阵阵的剧痛,抬手一看,那左腕上的银镯,裂了一道又一道的缝隙。而心中的悲恸,竟化作了一股又一股的躁动。
我可能不曾告诉过你,三十年前,我曾经爱过一位生而为“人”的男子,他的府邸,是他的墓冢;他的新婚夜,是他的不眠夜;他寒了,我的心,却温暖起来。
妖不会长生,妖也会老去。三十年,岁月窃我容华,覆以霜雪,时光窃他温润,回以决绝。
伏堇啊伏堇,就算我啃食了你的骨肉,也不肯吻你的双唇。就算你的血液流淌我心间,我也不肯再看一眼你的容颜。
唯独有你的手还是那么漂亮。
那双牵过我的手啊。
长歌报蹉跎笑对荒野孤月,
却再没有人与我共赏落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