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溟城,已半年无落雨,打更人何大叹了口气,握着灯笼继续向前走去。
一只黑猫从墙根的阴影里探出头来,绿萤萤的眼睛探寻似地张望了片刻,突然“喵”地一声蹿了出去,差点儿撞上路过的何大。
何大骂了一声,一脚踹去:“哪儿来的死猫!”
黑猫迅速跑过前方巷口,不见了。
夜,浓黑如墨。
何大瞅见灯笼的烛火暗了一暗,没来由地觉得有些寒意袭来。他裹了裹夹袄,脚下同时加快了步子。
巷口的地面出现了一道人影,盘髻,立领,窄腰宽袖。
是个女人。
何大有些奇怪,这么晚,怎么会有单身女子出现在街口?他探了探头:“谁在那里?”
有一声叹息,极轻极轻。
何大的后脊梁仿佛升起阵阵凉气,他大着胆子走过去。巷口转出一个奇怪的女人,惨白着脸,手脚僵硬,嘴角则露出诡异弧度,就这么与何大打了个照面。
何大愣愣地看着她,然后,她的头突然滚落下来。
深巷里随即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声。
凌晨,路人发现了何大的尸体。
面色惊恐,眼睛鼓胀,他全身没有外伤,是被吓死的。
溟城是个小县城,民风淳朴,家不闭户。平日里连个偷盗的案子都难得有上一桩,如今却出了人命。
且这人命出得蹊跷,何大被活活吓死,他在死之前到底见到了什么,无人得知。
巡捕房的人看过现场后,没有丝毫头绪,说是凶杀却没有外伤,说是意外却实在过于离奇。在向民众交待清楚案情前,只得暂时将何大的尸身放置在了义庄。
何大孤独一生,到老了也没找个伴,如今躺在冰冷的义庄,显得孤清得很。
看守义庄的老刘头叹了口气,提着烟袋跑院子外边抽起了旱烟。对于何大的死,他多少有些唏嘘,说到底,二人年轻的时候也共事过几年,一起在当年溟城的首富乔家做事,何大颇受乔老爷赏识,做到了管事,而他则做了护院,日子过得也算不错。后来乔家败落,二人便被遣散出来,各自谋生,都没了当年的风光。
这些年,他与何大少有碰面,不曾想再次见到竟是生死两隔。
老刘头又仰头看了看天,发现今夜的月色不大平常,血色的月亮从云后静静探出半张脸,呈至阴至寒之相,杀意隐现。
他向来胆大,要不然也不会来这看守义庄。所以他满不在乎地摇了摇头,在鞋底磕了磕烟灰后转回到院子里去。
那停了何大尸身的房屋窗户纸上映出一个人影来。
老刘头心里“咯噔”一下。
那是一个女人的身影,盘髻,窄腰宽袖,行动看上去似乎十分僵硬。他放轻了脚步,慢慢靠近屋门。
“什么人?”
女人缓缓转过身来,血红的嘴角向上弯成奇怪的弧度,她望着老刘头,嘴里迸出:“去死吧!”
老刘头大骇,指着女人语不成句:“是……是你!”
女人倏然移动过来,手里一把长长的匕首径直插进老刘头的胸口,老刘头捂住伤口,转身夺路而逃。
那女人手脚虽然僵硬,但动作却很迅速,老刘头拼尽全力跑向外面,向着有人的地方试图求救,却仍被女人撵上又插上了几刀。
就在女人再次举起匕首时,不远处有人声传来。女人顿了顿,随后放弃了继续行凶,转身逃逸而去。
路人赶来时,老刘头仅剩了最后一口气,指着女人离开的方向断续道:“是筠娘……木偶、牵丝木偶……”
老刘头被牵丝木偶杀死的消息在第二天传遍了溟城每一个角落。而他临死时口中说起的那个名字更是让溟城讳莫如深的记忆。
筠娘,一个死了十年的女人。
02
那是一个沉重堕落,没有晨暮的世界。
乔家作为溟城的首富之家,自然希望家中男丁兴旺以继香火,然而乔老爷尽管娶了几房姨太,仍是生了一大堆闺女,直到乔家小儿子的出生。
乔家认定这个儿子是上天恩赐,取名乔天赐,视若珍宝地养到了二十岁。
这一年,乔老爷仍是不甘心地再娶了一房姨太,说是娶,其实是买。
被卖给乔家的女子只有十九岁,唤作筠娘。
筠娘生的美,性格温顺,乔老爷很满意,一心希望她能给乔家再带来一个男丁。
然而,年轻的筠娘甫一入府,便让乔天赐无法移开目光。她如青竹,如流云,如霞光,如世上一切美好的事物。是这个暗哑的,压抑的,充满灰霾的高宅大院中唯一的光。
乔天赐一下就爱上了她。
然而,他与她,是不能相爱的。
像日与夜,冰与火,曼殊与沙华,有他则无她。
这份爱没有多久便藏不住了,被大夫人身边服侍的庄嬷嬷给抓了个正着,并迅速告发到了乔老爷和大夫人的面前。
筠娘被管事何大和护院刘头绑了回去扔在前院,院中围了一圈人,个个面容肃穆。
乔老爷年事已高,一怒起来每根皱纹都在轻颤:“筠娘,你可知罪?!”
她虽跪着,小小一团,却并不瑟缩,脖子梗在那里,不答一言。
她在等一个人,她的罪……如果她有罪的话,需要有人与她温暖共担,那么,她便什么都不怕了,亦不苦不痛,不忧伤。
那个人并不在这里。
他被护在自己的屋内,最大的责罚不过是禁足。他忙不迭地申辩过了:“是筠娘她勾引在先,恐还给我下药,我实是无辜。”
筠娘不敢信,她曾以为那些过往都是真的。
到最后,她的罪需要一人独担。按照溟城的风俗,按照乔家的家法,筠娘要被浸猪笼。
她死的那日,天上下着绵密细雨,冷漠纷飞。冷雨打湿她的衣她的发,她亦无动于衷。
在水没过她头顶的那一刻,她往来的方向看了一眼,冷冷的,浸她入水的何大没来由地打了个寒战,刘头拍了拍他的肩:“行啦,别多想,是她自作自受。”
雨一直落着,直至午夜停止,四野蓦然死寂。
天地间再无钟情了。
之后的十年间,乔家仿佛中了魔咒,年复一年地败落下去,不过三五载,乔老爷便去了,家中的几房姨太分了家产各自散去,下人们也各奔东西。乔天赐守着微薄家业勉力支撑,早已无当年光景。
时隔十年,筠娘的名字被再次提起,且是在何大与老刘头离奇死去之后。
一时之间,溟城的街头巷尾都在议论这件事。
“一定是那筠娘前来索命了。”
“筠娘死后阴魂不散,这十年搞垮了乔家,她仍是不甘心,要来寻仇了。”
“听说现场出现了牵丝木偶,莫非是她的鬼魂附身在上面,利用木偶杀人?”
众说纷纭,不一而足。
王小白听得云里雾里,只觉得大家明明很想议论,却又讳莫如深的样子。邻居的姑婆们又七嘴八舌地在他面前解释道:“你和小霜刚来溟城,自然不清楚以前的事,总之是那筠娘的冤魂索命就是,虽然你们和当初的事没交集,也索不到你们的命,不过万一半夜看到什么不干净的,被吓到也是不好的。”
小霜是王小白的女朋友,二人一个月前才从青竹乡来到溟城,如今便是租住在乔家老屋附近。
听到邻居此番言论,小霜紧张地拉住王小白的胳膊:“我觉得背上凉凉的,好可怕。”
“别怕。”王小白拍了拍她的手背,“有我在呢。”
“我俩的房间是挨在一起的,万一我晚上害怕就敲敲墙,你听见后也敲敲墙,那我就不会怕了。”她小小地依在王小白身边,十分无助。
“我知道了。”他安慰她,“放心,这世上哪有什么鬼,一定是有人在作祟。”
有这样想法的不止是王小白,庄嬷嬷也是这么想。
庄嬷嬷从来不知道什么是害怕,在某种程度上,她比男人的胆子还要大。
想起当年,乔老爷娶了那么多房姨太,女人私底下若是争斗起来,那真是比鬼都要可怕。
本来的,这世上人比鬼可怕多了。
自从乔家大夫人去世后,庄嬷嬷便离开了,平日里做些零工养活,如今年纪大了,力气活是不能做了,眼睛也花了,于是针线活碰的也少,多是做些擦擦洗洗的活儿,做完活儿通常不算晚,而庄嬷嬷家里也没别人,所以就好上路边的小馆子喝上两杯。
这一晚庄嬷嬷照例喝完吃毕了往家中赶去,浓云敝月,又开始起风,眼看着就快要落雨,她不由加快了脚步。
走到巷口时,传来一阵突兀的“咯咯咯咯”的女人笑声,说是笑声,听起来又有些奇怪,硌硌楞楞的,说到底不太像个人。
庄嬷嬷顿住了足:“谁?谁在那里?”
拐弯处跳出来一个女人,盘髻,窄腰宽袖,雪白的脸孔上挂着诡异的笑。
庄嬷嬷惊了:“是……是你!怎么可能……”她没有犹豫,转身就跑,女人随即也手脚僵硬地追了过去,动作看上去就像只牵丝木偶。
庄嬷嬷的酒醒了一大半,拼着命往人多的地方跑,很快,对面闻声过来了几个身影,未打烊的店铺也有人探出头来张望。
女人在阴影里停住了脚步,迟疑一下转身离开了。
庄嬷嬷捂着心口直喘气:“筠娘……是筠娘回来了。”
王小白正准备休息,听到隔壁传来“砰砰砰”的敲墙声,他知道小霜害怕了,于是赶紧回应几下,对面随即安静了下来。
半夜之后,突然起了风,不一会儿便下起了大雨,王小白迷迷糊糊间听到门外“哐当”一声响,他急忙坐起身来,片刻之后他听到墙那边传来急促的敲击声,王小白急忙回敲了几下后,想想还是不放心,便披上衣服打算到隔壁小霜住的地方看一眼。
一打开门,便见到小霜瑟瑟发抖地站在面前,身上的衣物已被大雨打得透湿。
“小白,有……有鬼!”
“别慌,你慢慢说。”
“刚才刮风,把我屋里的窗户吹开了,我就去关窗,结果看到窗外有一个长得很可怕的女人撞在外墙上。我吓坏了,赶紧撤回来敲墙壁,可我还是很害怕,就跑来找你了。”
“那个女人呢?”
“我没敢看……”
王小白将小霜护在身后,小心地探身出去,在小霜屋外不远处的地上有个女人,以一种奇怪的姿势一动不动地趴在地上。
他轻轻走过去,探身触碰那个女人,她的身体硬邦邦的,四肢上缠绕着丝线,是一个牵丝木偶。
“没事。”他回过头向小霜摆摆手,“只是个木偶。”
“是不是她们口中说的杀人木偶?”小霜倚在门框上不敢上前。
“不知道,不过木偶怎么会杀人?她们夸大其词了。”王小白一边把木偶往回拖一边说,“不过明天还是把木偶的事报给巡捕房吧,万一和案子有关呢。”
“你不会要把她拖到屋里吧?”小霜惊呼。
“不会。”他从院中清理出一处空地,又在木偶上盖了一层防雨布,“这样就行了。”
“她夜里不会爬起来吧……”
“相信我,不会的。”
折腾完这一遭后,王小白又在小霜屋内安慰了她许久后,方才重新回到自己屋内。
这一觉,一直睡到了日上三竿。
王小白被院中的喧闹声吵醒,他打开门,只见一群人围在一起七嘴八舌地谈论。
“庄嬷嬷昨晚被杀了!”
“有人看到她好像被一只牵丝木偶追。”
“我看到的,可是木偶半道上逃走了。”
“那就是木偶后来又找到她家里把她给杀了。”
小霜慌张地跑过来,小声告诉王小白:“那木偶不在了……”
王小白心中一咯噔,往昨晚放置木偶的地方看去,果然,那里空空如也。
木偶会有生命么?她真的会杀人么?
小霜紧紧抓着他的手:“真的是牵丝木偶被附身了么……”
门外响起巡捕房刘探长的声音:“昨晚有人见到牵丝木偶跑到这附近了,有人看到么?”
众人面面相觑,片刻后又响起阵阵抽气声:“不会吧,杀人木偶来到我们这边了?太可怕了。”
王小白有些紧张地又看了看遮雨布,刘探长敏锐地捕捉到他的异样神态,走上前问道:“你是不是看到了什么?”
“我……”
“说!不得隐瞒!”
王小白被吓了一跳,只得指了指空地处:“昨晚那个牵丝木偶来过,我将她放置在那儿,拿遮雨布盖了,没想到……没想到今日醒来她便不在了。”
“荒谬!一只木偶难道会自己走了不成?”刘探长斥道,“你定是隐瞒了什么!你现在要是不肯说,就跟我回巡捕房说!”
小霜拦在前面:“不关他的事,昨晚我也在场,开门就见到木偶瘫在地上,我们就先归置在了一边,打算今日报案,结果你们先来了。”
“你也在场?那好,一起带回去!”
03
整整一天,溟城的雨都没有停。
巷口乔家的三间老屋开了门,有个中年男人面无表情地走出来,往街边倒了一桶水。
隔壁邻居王妈看见,顺口调侃一句:“哟,下雨天乔少爷还洗衣服啊,真是辛苦呢。”
乔天赐冷着脸,回了句:“关你什么事。”
王妈不以为杵,凑上去八卦道:“听说昨晚庄嬷嬷被人杀了,传言说也是牵丝木偶杀的,说起来,最近死的几个都在你们乔家做过工吧?唉……你们乔家自从十年前那次事情之后,就一直不顺,怕不是阴魂索命吧?”
乔天赐明显被激怒了:“你给我闭嘴,乔家怎么样也轮不着你来编排!”
王妈吓了一跳:“哟哟哟,我是关心你才说的呀,不愿意说拉倒!你们乔家就该得到报应!”
王妈转身把门“砰”地关上,乔天赐站在原地冷冷地望着,许久又面无表情地进了屋。
小霜很快被放了出来,但是王小白却被留了下来。
尽管小霜证明半夜曾经敲击过王小白的墙壁并得到回应,试图证明王小白没有作案时间,然而王小白并不能合理解释为什么木偶会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更重要的是,有人在调查王小白背景时,发现他与小霜是双双从青竹乡来到的溟城。
青竹乡的手工业便是以各式各样的木偶为主,尤以人形大小牵丝木偶的制作最为精到。
但是操控牵丝木偶的手艺却几乎失传,早些年青竹乡最后一个会操控牵丝木偶的胡师傅去世,他的身后并未留下什么子女,而胡家的手艺向来传男不传女,所以如果胡师傅收过徒弟,便一定是个男人。
于是,作为从青竹乡来此的王小白,疑点陡然上升,立刻被扣押在了巡捕房。
独自离开的小霜心急如焚地赶路,速度太快差点儿迎头撞上出门的王妈。
“哎哟哟,小姑娘走那么急干什么?咦?这不是住后边那条街的小霜么?你男朋友呢?怎么没见和你一起出来?”
小霜眼里包了一包泪,并不想理会她,于是一闷头绕了过去,可面前又出现一个身影,用一种带着莫名寒意的眼神望着她。
“乔天赐!”王妈嚷着,“杵在那里吓小姑娘啊?赶紧进去吧!”
乔天赐恍若未闻,只是一直盯着小霜的背影,许久没有挪动一丝一毫。
入夜,一丝风都没有。
乔天赐坐在自家院里“嚯嚯”磨刀。原本,这是一个很大的院落,可这十年乔家以极快的速度败落下来,房子抵押的抵押,卖的卖,留在自己手里的就只有这三间房和一个小院落。
旁人还喊他一声乔少爷,他何尝听不出话里话外的讥讽?那些人都幸灾乐祸得很,甚至还盼着他死。
他死了,十年前的事才算了结。
筠娘也可以去安心转世,否则,她会一直缠着他,缠着溟城,不绝不休。
窗外也没有月色,他总觉得自己有很多年都没有看到过月色了,每夜他都辗转难眠,似乎空气里都有一丝丝的腥气。
他没有去见筠娘最后一面,他不敢,从一开始他就没想过天长地久,在最后自然也不会为了一个女人孤注一掷。
窗外突然响起一阵奇怪的“咯咯咯咯”的笑声,乔天赐的心一下缩紧了。
“谁?谁在那里?”他问。
没有人回应,仿佛刚才的声音是个幻觉。
隔了半晌,外面又响起了敲门声,一下一下又一下,均匀的,不轻不重的,在乔天赐听来就像是催命的鼓点。
他沉默了一下,终于冲过去一把拉开门。
门外站着一个女人,盘髻,窄腰宽袖,面部惨白,嘴角挂着奇怪的笑。
她的四肢硬邦邦的,仔细看似有丝线牵引。
是牵丝木偶,有着筠娘脸孔的牵丝木偶。
“你终于来了。”乔天赐的声音有些发抖,“十年了,你是要来取我命的对么?”
女人生硬的声音响起:“十年再见,不请我喝杯茶么?”
乔天赐有些意外,但仍返身进屋取了茶盏,在取茶盏的同时悄悄地将白日里磨的刀往衣服里藏了藏。
木偶接过茶盏分别倒了两杯茶,乔天赐先干为敬,木偶却将茶水倒在了地上:“这是祭筠娘的。”
甫一听到筠娘的名字, 乔天赐不禁颤抖了一下。
“怕么?”木偶的声音阴阳怪气,“害死筠娘的人都会一个个偿命的,只可惜那庄嬷嬷并不是死在我手上。”
“她是我杀的。”乔天赐很快便回复了冰冷面孔,“当初要不是她多嘴,便不会有后面那些麻烦,我爹也不会气我,以至于家族事务到最后都没让我参与。”
“果真是你,你的确是有着好狠的心。”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你若不来找我,我尚且念你一分好,可你今日却自己送上门来,我自然不能坐以待毙。”话音未落,手中的利刃倏忽间已出了鞘,直奔着木偶而去,顷刻,那木偶的牵引丝线便被割断几根,手手脚脚都不听使唤起来。
乔天赐笑起来:“原来是故弄玄虚,我当有多厉害呢。”他挥起刀打算将那木偶彻底砍倒,却觉得心口一阵难以忍受的绞痛,手中的刀把握不住,“当啷”掉落在了地上。
与此同时,木偶后出现一个人影,“咯咯”地对着他笑:“对付你,自然没那么简单。刚才我趁你不注意在茶水里下了毒。”
他惊恐地望着对方:“你、你……”有污浊的血从嘴角滴落,像在地面开出黑色的花。
次日,乔天赐被人发现死在自家院内,与他并排躺着的是一只牵丝木偶。
因为案发时王小白被关在巡捕房,于是他便自然而然地解除了嫌疑。他如释重负地从巡捕房出来时,见到了来接他的小霜。
小霜泪眼婆娑,拉着他就往回赶:“小白,我们离开溟城好不好,这里好可怕,我一天都待不下去了。”
他安慰她:“也别太担心了……”
“还不担心么?这才几天,就死了那么多人,你别忘了,那牵丝木偶也来找过我们,万一她突然对我们起了杀念怎么办?”
“小霜……”
“我不管,我再也不要待在这里了。”她跑向前,带着匆忙。
王小白最终还是妥协了。
回到住处,小霜已经将二人的行李收拾好打了包。王小白在心里叹了口气,进屋把二人的包袱悉数拿出。
在拿到小霜的一个包袱时,系带松了些,有东西隐约露出表面,王小白瞄了一眼,愣住了。
那是一卷丝线,在丝线下面放着一副金属指套。
王小白出生于青竹乡,一眼便认出那是操控牵丝木偶所用的东西,如今,这些东西出现在小霜的包袱之中,他很意外,他竟从不知她会与牵丝木偶有所牵连。
小霜催促的声音在屋外响起,王小白急忙将包袱重新绑好,心事重重地走了出去。
回青竹乡最快是走水路,去往码头的一路上王小白突然想到了许多事。
比如,操控牵丝木偶需要一定的臂力,而他就曾见过小霜独自移过米缸。
比如,他在巡捕房听探员说起过筠娘的亲生母亲是新源乡人,而小霜便是在一年前从新源乡去的青竹乡,她与筠娘,或者是筠娘的母亲是否存在某种联系?
再比如,小霜到了青竹乡后很快就认了胡师傅为干爹,这其中有没有什么隐情?
一切的巧合和不经意,当凑在一块儿时就变得如此不平常。王小白看着小霜行色匆匆的背影,百感交集。
在那样单纯的面孔后,藏着多少他未察觉到的秘密?
溟城的码头就在眼前,小霜没有犹豫,跳上了最近的一条船。她回身招手:“小白,你愣着干什么,快点儿啊!”
王小白磨磨蹭蹭:“一定要这么着急么?能不能等明天……”
从来不生气的小霜突然发了脾气:“你不想和我走么?那好,你留下,我走!”
她真的转身就走,半点儿犹豫没有。
王小白内心翻腾,他上前拉住小霜:“你宁可离开我也要马上走?是什么让你这样着急?”
小霜的面色青青白白:“没有什么,我只是害怕。”
“有我在你身边,你怕什么?”
“你不要再问了,你要是肯和我走,就上船来,要是不肯,我们就此别过,永世相离。”
他终走上前:“我陪你走。”
船行至河中央,两岸渺渺。
小霜率先打破了沉默:“你是不是有什么要问我?”
王小白抬起头,半晌问出来:“你会操控牵丝木偶对么?”
她没有否认。
“那晚门外的牵丝木偶其实是你带回来的,因为发出声响,你怕我生疑,所以谎称你也是听到动静后出来看见的?就在那晚庄嬷嬷死了,可是我想不通,我晚上听到你两次敲击墙壁的声音,理应你没有时间出门啊。”
“因为我在屋内做了机括。”她说,“我用丝弦绑在竹竿的一头,另一端绑了个冰块,冰块融化后,竹竿会倾斜,拴在竹竿上的重物就会滑动到墙壁处进行反复撞击,在你那边听起来就像是我在敲墙壁。而那时,我其实已经在庄嬷嬷回家的路上等着了。不过,庄嬷嬷不是我杀的,那晚乔天赐动了手。”
“那么,何大和老刘头都是因你而死?”
小霜再次以沉默应对。
“为什么?你和他们有仇么?你从来没有来过溟城,根本不可能认识他们。除非……你和筠娘有什么关系?”
“筠娘是我姐姐。”小霜的声音不大,却足够令人震惊。
“我们的父母早年分开,母亲带走了我,父亲则带走了姐姐筠娘,他走以后赌性不改,欠的外债越来越多,到最后竟把姐姐卖到了溟城乔家,才会有后来那么多的不幸。他们都是让姐姐跌入不幸的罪魁祸首,他们都该死!”
“他们是应该受到惩罚,可是不该是你去惩罚啊!”
“除了我,难道还有人会去追究这件事么?十年了,有人过问过么?”小霜的眼泪一下涌出来,“我们的母亲死不瞑目,走之前一直记挂着姐姐的仇,我即便放弃自己,也不会放弃这个仇!”
“所以你想到用牵丝木偶杀人,所以你去了青竹乡故意认胡师傅为干爹,让自己成为了他第一个女性传人。所以你在知道我要来溟城,就故意结识我亲近我,并利用我掩护你?”
“不是的!”小霜抬起头,“我承认一开始确实有这样的想法,但是经过后来的相处,我发现我对你是真心的。否则也不会在今日对你坦白这一切,倘若,你在知道真相后选择离开……我不会阻拦。”
船舱内突然响起一个声音:“谢谢你的坦白。”
王小白与小霜皆是一惊,回身看见乔装的巡捕房刘探长和探员从船舱内钻出来。
“本来我们查出你是新源乡出来的,就觉得很巧合,正想找你了解更多情况,却发现你想跑路,于是我们料到你要走水路,便先你一步埋伏在船上,可巧你都交待了,也省了我们很多事,走吧,船已经掉头,和我们回巡捕房吧。”
“小霜她虽然犯了大错,但希望能考虑她是为了筠娘,也算情有可原。”王小白恳求道。
“法不容情。”
“我不会跟你们走的!”小霜退到船边,她开始笑,像初春的花朵,释然而淡泊,“姐姐走了,妈妈也走了,我也为她们做了我能做的,已无憾了。”她看向王小白,有些怅然地,“我也走了,你多保重。”
她突然返身跃入水中,义无反顾,她放弃了他,这一段过往,像空空荡荡的行旅,甚至连最后的眼泪都没有,去成全爱情的最初和最后。
岸边的花都开了,曼殊沙华特有的红,是告别,是送行,是永不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