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走了多久,也许是十天,也许是更长时间,过了雁门关后,渐渐的,脚下不再是平地,取而代之,到处是沟沟壑壑的黄土地,路也越来越窄,有些路一面靠着山,另一面则是万丈悬崖。在平原长大的张栓女,从没见过这种路,骑在驴背上,她胆战心惊。
“已经进入了偏关地界,再走十里路,就到奥子卯了。”
听宋三这么说,栓女因旅途劳顿而麻木的心,立刻苏醒了,她重新又忐忑了起来。自己究竟会面对怎样的人和事,再走十里谜底就会揭晓。她正在离开家,离开爱的人,越走越远,远得也许永远都回不去见不到。想到这里,眼泪再一次朦胧了她的双眼,犹如万箭穿心般的痛苦如潮水般袭来。
这十里路仍然是沟沟壑壑,有些路段甚至非常艰险,但是被悲伤笼罩的张栓女,已经没有力气去害怕,她变得前所未有的无畏。既然人生这样凄苦,又何必去珍惜生命?如果能够跌入这万丈深渊,痛苦也将在瞬间终结,这何尝不是一种解脱?这么想着,张栓女居然期待着驴能够脚下一滑,将她带入沟底,一了百了!
可是,宋三是土生土长的奥子卯人,他的人生就是终日奔波在这样艰险的道路上,别说是大白天,就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晚上,他也不是没走过。因此,对于他来说,安全地把自己和驴背上的栓女送回家,可以说是游刃有余。长途跋涉后,快到家了,宋三觉得胜利就在眼前,他心里无比轻松,居然哼起了小调。这在张栓女听来,是那样刺耳,她烦躁得紧紧皱起了眉头。
走着走着,沟壑渐渐少了,前面不远处出现了一个小土坡,宋三打起了精神,在驴屁股上拍了一巴掌,加快了脚步。刚刚绕过土坡,一个小村庄便出现在眼前。房屋不似栓女的家乡,不是盖在平地上的房屋,而是建在土崖壁上的窑洞。
“这就是奥子卯!”宋三说。
张栓女心跳加快,宋三则脸上闪现出久违的笑容。
望着一排一排的窑洞,张栓女正寻思,他家究竟是哪一家时,宋三“吁——”一声,停下了脚步。
“到家了!”
张栓女正在疑惑,身后传来开门声。她扭过头,才发现土坡的这一面,是齐齐的断崖,断崖上,有一盏窑洞。窑洞的门开了,一个瘦小精明的老妇人站在门口。
“妈,我们回来了!”宋三一边和母亲打招呼,一边将张栓女从驴背上扶了下来。
“路上时间不短,这寒冬腊月的,冻坏了哇?”宋三母亲走上来,拍去了宋三肩头的一片灰土。宋三母亲姓刘,名叫杏儿,刘杏儿,这确实是一个美好的名字,她的父母是否是因为当地盛产杏而取的这个名字,已经不得而知。
刘杏儿笑盈盈地拉起张栓女的手,上下端详了一番。风餐露宿,几日没有洗脸,蓬头垢面,但栓女的美丽程度,还是超出了刘杏儿的预期,她立刻就喜欢上了这个远道而来的姑娘。但又见她比同龄女孩孱弱不少,心下对她的健康状况生出几分担忧。
张栓女比刘杏儿高不少,这一点刘杏儿尤其满意,她需稍微仰头,才好与栓女说话。
“女子,受苦了哇,这么冷的天,快快进家。”
栓女赶忙礼貌性地做了回应,这是别人的母亲,她心想,可是,我自己的母亲,她此时在做什么?走时,都没来得及和她打个招呼,现在离她也许已是千里之外!
刘杏儿的口音是当地的标准口音,和栓女老家不一样,但是每个字栓女都能听懂,在栓女听来,当地口音音调有点奇怪,像唱戏,但又没有唱戏好听。她比栓女的母亲略微年长一些,在栓女眼里,她的头发梳得过分的整齐,在脑后挽着一个髻,眼睛不大,但很有神,嘴角上扬,给人很随和的感觉,很瘦,一身藏青色棉衣棉裤,很旧,打着补丁,衣服有些脏。栓女有点纳闷,看她很精干的样子,模样也齐齐整整,不象邋遢之人,可是衣服脏了为什么不洗。
进到家里,屋里有点黑,除了一盘大炕外,基本没什么别的陈设。墙上有一扇门,看来里面还有一间屋子,炕上坐着一位老人,想必是宋氏兄弟们的父亲,还有一位二十多岁的男青年,坐在炕沿,面目清秀,只是看起来比较腼腆。他见栓女进来,赶忙站起来。
“这是张栓女,从内蒙来的。”宋三向家人介绍道。大家的目光纷纷都投向栓女。
宋三反过来又向张栓女介绍他的家人,“这是我大。”他指着坐在炕上的老人。此人确实是宋三兄弟的父亲,名叫宋连云,人踏实肯干,平时不多言不多语,不喜欢操心,加之娶了个能干的媳妇,更是啥心都不用操了。见是介绍自己,即便是在第一次见面的远道而来的准儿媳妇面前,他也还是秉承着自己一贯的少言寡语之作风,只是欠了欠屁股,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叔叔好!”栓女轻声说。
“这就是我四弟”宋三指着男青年说,宋四腼腆地笑了笑,说“坐吧!”
栓女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宋四看起来老实持重,书生气很浓。自己是要给她做媳妇的。这么想着,她又想到了杜家祥,心好似猛然被针刺了一下,眼泪瞬间充满了眼眶,她不想哭,这么多陌生人,都看着自己呢,可眼泪还是像洪水冲破堤坝一般,以汹涌的气势冲出眼眶。她赶忙用手捂住了脸颊。
众人一时慌了手脚,刘杏儿倒是很沉着,她深知此时张栓女的心情,一个少女,被卖到异地他乡,远离亲人,她内心正在承受着不同寻常的痛楚,哭是再正常不过的表现。一定要给她时间,让她尽情宣泄情绪,并且给她足够的关怀,让她尽快走出这种痛苦。刘杏儿没有说太多话去安慰栓女,她知道,此时,语言是苍白的,她只是默默将栓女带进了里面那间屋子。
屋子里很昏暗,窗户不大,还挂着窗帘,光线被窗户纸和窗帘过滤后,仅剩的一丝微光艰难地透进了屋子。栓女透过朦胧的眼泪,环顾了一下,这间屋子,和外面那间陈设基本差不多,只是对面墙上,还有一道门窗,这么说,里面居然还有一间屋子。屋子套屋子,栓女从未见过,那就是说,里面应该也有房间,究竟套着几间房呢?看栓女一直站着,刘杏儿让她上炕。
“栓女,上炕躺躺哇,歇一会儿起来吃饭。”
栓女坐在炕沿边,她的眼泪仍然扑簌簌地往下掉,但是因为躲开了众人的视线,这个屋里光线又很暗,她觉得不那么尴尬了,心里当下就放松了下来,也就不再强迫自己忍耐悲伤,于是眼泪流得更凶猛了。
刘杏儿上炕摆枕头的当,从里面的房间走出来一个人,栓女看不清这人的脸,但从步态和身体轮廓能够判断出,这是一位比较年长的老奶奶。
“醒了,妈?”刘杏儿说道。
来的路上,宋三和张栓女说过,家里还有奶奶,那这位老人,一定就是奶奶了。
“嗯——醒啦——再不醒误了四月二十八啦——你们这些年轻人,整天吵吵——哎呀,腰疼!哼哼哼——”奶奶语速很慢,声音有些颤抖,咬字不太清晰。与其说她在回应刘杏儿,不如说在自言自语。
嘴里不停地念叨着,奶奶颤颤巍巍朝外面的房间走去,路过张栓女面前,她停下了脚步,目不转睛地瞅着栓女,嘴里不再说话,兴许是从来没见过这个人,她很好奇。也许是因为屋内光线暗淡,也许是奶奶视力不佳,她紧凑到栓女跟前,她的鼻子几乎挨到了栓女的鼻子,打量她。栓女尴尬至极,以至于她都来不及继续哭泣,她集中起全部的注意力,来应对眼前这个有点奇怪的奶奶。此刻的奶奶,正用一双浑浊的眼睛,打量着栓女,栓女稍微后撤了一下,抹了一把眼泪,嘴角动了动,算是和奶奶打了个招呼。
“这个——这个闺女——”奶奶嗫嚅着,“长得挺喜人,是给四娃子——买回来的媳妇哇?”
此时,栓女只恨没有地缝让她马上钻进去,她都能感觉到自己的脸烫得厉害。好在暗淡的光线充当了遮羞布,令她的窘迫不至于暴露得那么彻底。
“妈,外间沏好茶了,快出去喝上一杯哇。”刘杏儿从炕上下来,搀起奶奶的胳膊,将她带了出去,出门前,给栓女使了个眼色,让她上炕睡觉,并且带上了门。
房门关上后,屋里黑暗了不少,这样的黑暗,反倒给了张栓女安全感,她不用再压抑不用再伪装,她终于可以将自己的情绪拿出来,尽情地宣泄!她可以肆无忌惮地想念杜家祥、想念母亲、想念五份子!
于是,张栓女一下子扑倒在炕上,眼泪再一次开了闸。她不敢出声,只是无声地哭泣。在这陌生异乡的黑暗的一隅,她疯了一样想念!她的内心就像被杜家祥的手掌使劲揉搓着,疼痛万分!她以为她会就这样死去!
ծ�ţp��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