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山、过河,天快要黑下来,我们俩肚子咕咕叫:嘤嗡……咕……
在小河边,我和姐姐捧了几口河水解渴,当我一眼瞥见一块红薯地的时候,粮食的概念波涛汹涌,我几乎没做任何思考,拔腿就冲了过去,连泥带藤扯将起来。
“谁呀?干啥子?毛孩子!”
“走。”
我背后传来姐姐和一个陌生人的声音,陌生人的声音像是在我皮肤上划了一道小口子,姐姐的声音恰似在那个小口子上贴了一层药膏,我的皮肤就是他们声音的主战场,血雨腥风。
我转过头,在田埂上杵着一位扛锄头的男人,不怀好意地看着我。
姐姐打躬作揖地对锄头男人道:“大哥,放过我们吧,我们走远路,饿了,那红薯是我让弟弟刨的。”
“走远路?”锄头男人看着姐姐一头乱发,冷冷道,“你们这是破坏社会主义建设,懂吗?罪名大着呢!”
“关你屁事!”我将弄到手的红薯在衣服上蹭了蹭,递给姐姐一个,姐姐不肯接,我只好自己嘎嘣嘎嘣咀嚼起来。
“哎哟嘿,小兔崽子还嘴硬呢,偷红薯还有理啦?”锄头男人噔一下放下锄头,摇晃着锄头把。
“有本事你叫叫它”,我举着被我吃掉一半的红薯,“看他答应不,哼!”
锄头男人一把打掉我的红薯,拉住我的手,坏蛋似的朝我吼道:“一看就不是个正经人家的孩子,走,去村长家。”
姐姐不停央求锄头男人,说我是傻子,说一个大男人怎么跟一个傻子计较,然而央求丝毫没用,锄头男人前面拉着我,我在中间被姐姐往后拽,我担心他会一锄头劈开她的头,便寻找到一个机会,一脚踢开他的锄头。
效果不理想,锄头男人学聪明了,将锄头横握手中,嘴里突突突突不停,一会儿,就到了一个院子前。
汪汪、汪汪……
“花花,回来”,一只花狗冲我们叫,狗身后一个女人叫着花花,我一下子想到我家的小白,小白也会对陌生人汪汪,所以,我觉得花花也是忠实地履行了一条狗的使命,便对它有了些好感。
“队长,小偷。”花花尚未住嘴,锄头男人张了嘴。
村长带鸭舌帽,迈着四方步来到我和姐姐身边。
“村长,我错了,”姐姐打躬作揖,“弟弟他太饿了,他还是一个傻子。”
花花围着我的两条腿转,它的毛没小白好看,我正准备摸摸它,它却嗖一下跑了,边跑边扭头,似乎要从我的脑子里叼出小白来,比划一下谁好谁坏呢。
“为什么偷盗?”村长和锄头男人抽着烟,烟雾钻到我的鼻子里,很痒。
“饿啦!”我叉着腰,昂起头,忘了小白和花花的决斗。
“饿啦?饿了就能破坏社会主义建设吗?饿了就能与广大劳动人民为敌吗?”村长笑眯眯,不像恶人,然后招呼狗身后一个叫着花花的女人,让她拿两个馒头,等馒头拿来,村长接过来分别递给我和姐姐,“学过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吗?”
“学过。”姐姐说。
“忘了。”我说。
“这个不能忘,啊,我给你们讲一遍。”村长猛地抽完最后一口烟,朝地上吐了口水,花花忙退后几步,可能是怕口水溅到自己身上。
我们一边吃一边听着“革命军人个个要牢记,三大纪律八项要注意,第一一切行动听指挥……”
“谢谢村长,”姐姐眼含热泪,“谢谢村长”。
村长和颜悦色给我们上了生动的一课,又让女人给我们一个葫芦,葫芦里装满了水。
村长让我们走,姐姐欲将葫芦递给他,他却说:“送给你们吧,你真是个好姐姐,还拖着个弟弟,不容易呀!现在外出讨饭的人越来越多,但偷盗的事儿千万不能干,啊,饿也要饿得有尊严。”
姐姐一边千恩万谢,一边扯着我往外走,并顺手将葫芦放在墙角处的稻草垛上。
离开村长家的时候,那条花花不知从什么地方蹦了出来,对着我摇动尾巴,我朝他挥挥手,咧嘴一笑:“再见。”
“哼哼,饿也要饿得有尊严,”姐姐自言自语道,“尊严,尊他妈个屁严!饱汉不知饿汉饥!”
“饿汉不知饱汉饥,”我思绪万千,“对,我们就是不要尊严!”
星星挂在天边,挤眉弄眼,仿佛马上就要扎进我眼框,风从很远的地方掠过我们的脸庞,它的步伐宛如小偷,让人心生戒备。姐姐靠着一棵油桐树干,听了我的话后捧腹大笑,那声音如同晴天霹雳。
“小虎,”姐姐就像刨什么东西似的把我刨到她身前,我轻轻依偎着她软乎乎的腰,惊讶地发现,眼下这个腰,不再是我曾经熟悉的那个腰,曾经的那个腰柔情万种碧波荡漾,散发着春天般的婀娜,眼下这个腰,却如同装满猪食的大桶,散发着潲水的阵阵恶臭,我忽然觉得自己这个想法有多么大不敬,便即刻变成一只嗷嗷待乳的小猪崽,阵阵恶臭旋即甘之若怡,姐姐叹了口气道,“要饭的,真可怜。”
姐姐哭了,有一阵没一阵的,而我,最见不到人哭,谁要是在我面前一哭,仿佛天底下的坏事都是我一个人做的,我当即软了下来,没有妈妈,没有房子,没有晚饭,没有油灯,只有姐姐和我,姐姐就是我的房子、晚饭和煤油灯,我同样也是姐姐的房子、晚饭和煤油灯。
我看见了三个自己:一个在心窝里专门负责思考,一个专门负责说话,另一个专门负责行动。因此,我的思考、说话和行动往往很难统一,我本来想召集他们三人开一个会,但我不善于发号司令,况且,我还没想好具体的行动纲领,此计划故而难以实施,至于怪不怪姐姐的问题,万语千言一时竟无从说起。
“姐姐,别哭,我会保护你的!”我自认为我有这个能力,即便没有这个能力,但我有坚定不移的信心。
“傻弟弟……”
“姐姐……”
“傻弟弟……”
“姐姐……”
姐姐一把搂住我,将我埋进她的胸口,我隐隐约约感到一股久违的力量正风驰电掣袭来,顿时整个人鼓胀得像风箱。
路,依稀可辨,姐姐早已经放开我,深一脚浅一脚赶路了,忽然,前面灯火通明,习惯了黑暗的我,如临大敌,我赶紧躲起来,不让那些亮光发现我。
姐姐先是一愣,继而笑道:“那是电灯,妈呀,不知不觉我们已经到了区里啦?”
我怕那明晃晃的电灯,因为它将我照得一清二楚,也将姐姐照得明明白白,像要食人的怪物如影随形,无论姐姐怎样解释,我始终不肯向着电灯光走,索性沿着小山坡东躲西藏地爬来爬去。
姐姐没办法,只好顺从我,跟着我,在没路的小山坡艰难地爬行。
咚……
啊……
我正抓住一把野草横向爬行,突然脚下一滑,我肚皮贴着小山坡,一点一点弹滑了下去。“没事儿吧?”姐姐连滚带爬来到我身边,颇有些淡定。
“姐姐……”
“这会儿叫姐姐啦?”姐姐一边埋怨,一边用比电灯还亮的光透视我,像赤脚医生,望闻问切,这儿疼不疼、哪儿疼不疼、脑子清醒不清醒、眼睛花没花。
为了尽到保护姐姐的责任,我呼啦一下站起来,一阵刺骨的疼痛让我马上瘫倒在地,姐姐莞尔一笑,慈祥地踢了我一脚,道:“站得起来吗?真欠你们的,来,我背。”
姐姐搀扶着我站起来,然后弯下腰,我爬到姐姐背上,她双手托着我的屁股,将我向上送了送,姐姐略微发臭的头发弄得我痒痒的,我几乎就要笑出来。我用舌头轻轻舔着姐姐的头发,就有无数的甜蜜关怀万马奔腾自我的心中,我一遍一遍舔着,什么灯光,什么疼痛,都一一被踏平!
终于走上平地时,我慌不迭要下地,姐姐小心翼翼将我放下来,一边说“还挺疼姐姐嘛”,一边在我眼前消失,我正万念俱灰的时候,她回来了,手里多了一根竹竿。
“给,拐杖。”
我内心有一团热腾腾的水涌起,那些水找到我的眼睛、鼻孔和嘴,争相外出。
“走一会儿姐姐再背啊。”
电灯光并不可怕,它反倒有一种楚楚可怜的模样,我们走在曲折蜿蜒的公路上,偶尔嗡嗡跑过辆铁虫,长着一双比电灯更亮的大眼睛,还喷出一股好闻的气味,据姐姐说,那是汽车。
虽然有竹竿拐杖,但我还是走得很慢很慢,怀揣着对姐姐的感激,我不肯再让姐姐背。
天空中有个亮亮的小白点快速掉落,姐姐兴奋地叫道:“快看,流星,快看呀!”
“流星,天上有路吗?”我想,既然星星能流动,应该像小河水一样,是有路的。
“天上还有神仙呢!”姐姐道。
姐姐说有神仙的时候,模样儿格外妩媚,我痴迷般笑道:“姐姐,我要做神仙。”
“好吧,弟弟要是神仙了,姐姐不知会有多开心呢!”
斑斑点点的光,在宽阔的群山之下,像一粒粒星星,既调皮又可爱,土地上有些静谧的芳香冒出来,在光的明暗两端随意穿梭,庄稼地里时不时响动几下,人声、犬吠此起彼伏。
“到了。”姐姐擦了擦汗水,指着一幢房子。
家?多么熟悉的字眼,此刻我忘却了家到底是个什么东西,脑子里有一根木棍堵塞似的,怎么也想不起来,那一排排房子,就是姐姐说的家,我便觉得,家就是冷冷的土坯墙,家就是一手能指认的竖立的泥土。
姐本善良(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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