弥漫

(朋友去凤凰,发来照片,引发了我当年游凤凰的记忆,是为纪念。)


                                                                            一

被一本书弄得神情恍惚,整整一晚上,梦游一样。一段段文字缓缓地如河水一般,漫过我所有意识。

关于一个城,关于一种不可遏制的思念。

我是知道,我不能按图索骥,循着他的叙述去找那个风情柔美的小城。太执着的记忆往往给人难以弥补的失落。我想我将看到另一座城。那些他的文字里引人入胜的地点,是无法与现实对号的。

那么,让我用着未被染化的本真感受朦胧的你。

在路上,恍惚中觉得你在这里。那些话,许多话,透明的,湿润地,就这么漫过来,浸湿了我所有想念。


“船在慢慢地上滩,我背船坐在被盖里,用自来水笔给你写封长信。这样坐下写信并不吃力,你放心。这是已经三点钟,还可以走两个钟头,应停泊在什么地方,照俗谚说‘行船莫算,打假莫看。”

……

“我卧的地方较低一些,可听得出水在船底流过的细碎声音。前舱用板隔断,故我可以不被风吹。我坐的是后面,凡为船后的天、地、水,我全可以看到。我就这样一面看水一面想你。我快乐,就想应当同你快乐,我闷,就想要你在我必可以不闷。我同船老板吃饭,我盼望你也在一角吃饭。我至少还得在船上过七个日子,还不把下行的计算在内。你说,这七个日子我怎么办?”

……

“为了只想同你说话,我便钻进被盖中去,闭着眼睛。你瞧。这小船多好!你听,水声多幽雅!你听,船那么轧轧地响着。”

……

你听,你听


                                                                              二

在怀化的车站等候发车,有些破旧的车站。有车家的孩子,天蓝的衣服,穿拖鞋。被几个大人逗着,他似乎也明白大人们的逗乐,满不在乎的也肆意闹着。有中年的女子上车来,兜售挎篮里的零食,声音很好听,婉转地低低央着人:“话梅杨梅要买不,矿泉水冰红茶要买不”

歌一样的侬软。

一路上的景象与回家时所见景象很相似,青色的稻田、弯曲的公路、拐弯处的水塘,只是路边的树不是同一种。那种树,挂满了巴掌大的心形叶子,学校旁边有几棵,这种树在路灯下,叶子剔透地裹在灯光的晕里,最是好看。

《1874》听到耳朵痛,幻觉得愈发不知道自己在哪儿。摘下耳机的时候,看见了宽阔的江水。想起家乡,也有这样一条宽阔的江水,脉脉地流淌。

到达的时候已是下午时分,疲惫中难掩跃跃的心情。

吃过了饭,便开始一路寻找那梦中的栖于江水上的吊脚楼。只是一路走来,看到的都是门面相似的客栈,入门都是一间有些暗的客厅,横着长木椅或可以躺人的沙发,跳进去,会闻到一种邋遢的气息,心情不免低落。

路过一家小的客栈,红木的椅子光亮,屋里整洁。头发花白的伯伯有些儒雅的气质。心里默默地记下,绕了一圈之后,还是回到了这里。踏进门里,果然是整洁清新的空气。他们家的阿姨,年轻时必定是个漂亮女子。头发整洁,眼睛清亮,唤人的声音也很是好听,婉转地“妹子”,稍稍拉长,扬起的调子令人欢喜。只是生意做久了,不免也有些市侩气,谈了许久,只为喜欢他们家整洁的环境,便决定住下。

清洗休息后,我们决定四处逛逛。很多所谓“古镇”,实际越来越像,都往一个模子发展:很有感觉的酒吧,东西差不多的特色商品店,崭新的连成排的客栈。

只是出来还是欣喜的,看什么都惊奇。兴奋地东跳西跳半天,为那些令人眼花缭乱的玩意儿迷了眼,却突然为一个念头击中,顿时有些丧了兴致:我要找的凤凰是什么样的?

不是,不是这样。

那些声音又来了,回声一般:

“天气太好我有点惆怅,今天的河水已极清浅,河床中大小不一的石子,历历可数,如棋子一般,较大石头上必有浅绿色蓝丝,在水中漂荡,摇曳生姿。这宽而平平的河床,以及何种东西,皆明丽不凡。两岸山树如画图,秀而有致。船在这样的一条河中行走,同舱中缺少个你,觉得太不合理了。”

你听,你听。


                                                                              三

钱伯伯是店家伯伯介绍给我们的,知道我们要去坐船的时候,他赶紧地在后面加了一句,“给你们介绍个老艄公要不要?”我们互相望了望。他又在后面加上:“我们这儿经验最丰富的老艄公,还是个山歌王。”我们一听,兴致来了。决定等他过来。

我们坐在店家门口等,等得都要放弃时。他来了。

远远地就看见他,穿一件背心,外衣开敞着,衣角给风掀起了,下面是军绿的裤子,裤脚卷着,脚步快又稳,是个经受过风雨的人。

他开价六十。比别人高了十块啊,我们这么说着。他说不啊,别个常常是半路折回的。我是一定给你们送到桃花岛又回来。

我们又互相望望,看了看他黄黝黝的、肤色如同老松木的脸,答应了。

钱伯伯说话有些难听懂,一路上他讲话,我们需要很认真地听,但听起来仍有些费力。他一直强调着现在有些船家店家太黑心,一直强调人要有良心。

他是个很忠厚的人。

我们吃早点的时候,他只在外面抽着烟,拉他进来他怎么也不肯。店家跟他很熟,招呼着“叔,您来吃一碗,不收您钱。”他推着,有些骄傲地朝我们笑。

吃完了我们往坐船的地方走,他可热心,我们说到什么感兴趣的东西,他都恨不能带我们去看个究竟。刚过虹桥往下走,他突然往左面的一个口往江边下去,一边跑一边说,“你来看你来看。”

我们便也跟他往下走。

他指着对面说,“你看,那桥边的那几家,那儿……到这儿,才是真正的吊脚楼。从那儿过去,那边客栈那一溜。都不是真的。真的都这样,下面石垒的壁,上面突出的部分用木料架起来,看见了吧?”

见我们点头,他回转身来,又突突往上走。我们跟着,这才想起来,好像是我们当中的一人刚才提起,说什么样才是真的吊脚楼。路过他家,他进去扛了篙出来,又带着我们去后山看那些废弃碉堡的暗角。我们始终跟着他矫健的步子,有时需要小跑。

找了伯伯是找了个很专业的导游,他对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有解说的权利。而路过些有意义的他都会稍停一会儿,给我们细讲来历典故。又高兴地说着,我们坐了他的船,一定让我们都会划船。

上了船,我就央他给我们唱歌。他笑,他说我的歌,你三天三夜都学不完。嗯,我也笑,能听多少听多少么。

他唱,一边撑船一边唱,歌声随着篙子探下水去,又拔起来,和着水声,有着水样的情愫。这一支我最爱听:

“大河涨水漫了杆,

漂来一对好鸳鸯,

鸳鸯成双又成对,

百年幸福万年长。”

这是首热烈而悲凉的曲子。我一开始没听清是这么幸福的歌词,那调子和着些悲伤又和着些暖意,漾过来,无端地让人心动。伯伯嗓子有些哑,歌声却更有了一种摧人的力量。文字没有办法告诉你们那歌声有多美。水激切地鼓出突突的水泡,漫过来。

那声音又来了:

“这是桃源上面简家溪的楼子,全是吊脚楼!这里可惜写不出声音,多好听的声音!这时有摇橹人唱歌声音,有水声,有吊脚楼人语声……还有我喊叫你的声音,你听不到,你听不到,我的人!”

你听,你听


                                                                                四

古城边的老树下依树靠着,看着许多的游人穿着苗家衣裳,欢乐地摆着姿势照相。再远处,栈桥边几个光裸裸的小孩儿,拉条细长的筏子,拴在栈桥的墩上,黑亮的小身子,湿溜溜地跳上跳下。夕阳一把扫下金色,粼粼江水把它颤匀。空中的金色则滤过轻盈透亮的叶子,摩挲着人凌乱的头发,温柔地密语着:要找什么,找到了么?

水漫上来,隐蕴地漩出微微的涡。

水边有情侣,男孩挽着女孩的腰,坐在她的侧后面,就那样看水边的落日。

我想啊,凤凰之所以成为凤凰,是因为有一条江。

那条江,在端午的水边,会钻出壮实的小伙,惹得岸上张望的姑娘一阵脸红心慌,止不住羞怯地往回缩。

那条江,有摆渡人划桨拨水声,荡起热烈悲凉的歌声,漫过这江水养育出的文人隐秘而汹涌的思念。

那条江,在接近傍晚的下午,给你绵远的安宁。

那条江,在夜里,漂流着红红的闪烁的烛火。

我该怎样描述那样的夜晚的沱江,江水潮湿的呼吸,融入清凉夜色中将你沉浸。纵使两边的建筑被灯火勾勒得辉煌,两边的酒吧里有人吼着滥情的歌曲。那没什么。有这条江,有这夜色里的江水,就够了。

许多人,手捧莲花,烛火跳动着,映着脸上的虔诚和眼中的沉静,他们小心地弯下腰,怕那水荡湿了薄薄的花朵。于是夜色里便流淌着朵朵温暖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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