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月朗星稀,风清无云,正是人约柳下,正适耳鬓厮磨。
月色映着的大地苍白如霜,那摇摇晃晃的的身影倒显得异常突兀起来,细瞧着,他手中还提溜着一白玉壶,口中还念叨着什么“狼弟弟,哥哥我来了。”
四处山影黑耸,倒是显得虫鸣声格外清脆,他脚下一个踉跄,膝盖一软,整个人向前倒去,只见他一声惊呼,将酒壶搂入怀里,在地上滚了几圈,撞上了一块巨石后才停下来,费了半天的功夫才撑起身子。
他摸了摸怀里的酒壶,往来的路上望去,埋怨道“什么鬼东西,险些浪费了我的好酒。”
“嗷呜~”
恰巧,远处传来一声狼嚎,他晃了晃头颅,伸出一只手在空中划了划“狼弟弟,我在这里。”
那狼似乎是为了回应他一般又吼了几声。
他猛然抬起头,朝狼嚎处望去,一双绿色的眸子十分清明,在夜色中显得特别渗人,嘴角挂着一丝怪异的笑“真是奇了怪了。”
他索性盘腿坐好,一手搂着酒壶,一手撑着下巴观望着。
月下,一只浑身血色的狼似乎拖着什么重物,撅着屁股用力的后退着朝他这边走过来。他还是个急性子,自腰间抽出一根赤色蛇鞭,挥舞着一鞭便抽向狼拖着的重物,那只狼也是有灵性的,听见破风声,便一跃而起,闪的远远儿的。那鞭子卷住重物拖回到他跟前,他摸了摸下巴,好奇的看着跌到跟前的重物。
“狼弟弟,你从哪儿找到的?”
狼似乎得意极了,嗷叫了几声,高昂着头颅,轻快着脚步走向他。
他点了点头“这东西都被你咬的血肉模糊了,居然还存着口气,不容易啊。”
地上的,是个身形纤细的女人。
头发散乱的夹着些野草,衣衫已然无法蔽体,伤口深浅不一,有些已经结疤,有些还在流血,身上的牙印、鞭痕比比皆是。他用手约莫试探了下,这女人应该是从高处落下的,五脏俱损,又被人挑断了手经脚经,还被狼弟弟咬的面目全非,却已然留着一口气,约莫是有什么心愿未了。
“鬼蜮已经有几百年没有人进出了,你这样子,是怎么进来的?”他问。
女人胸口微微起伏着,瞧着都觉着只进气不出气儿,活不了片刻,她瞌着的眼睛动了动,挣扎了许久才睁开,她的眼睛,一只是没有眼白的纯黑,像是中了巫术,一只闪着红光,他从她眼中看到了仇恨与不甘。
“你这样子,活着还不如死了。”他道“我不救外族之人,这是规矩。”
女人扯了扯嘴角,吐出了一口黑血,支支吾吾的发声,他才发现,原来女人的舌头也被人拔了。不禁唏嘘的摇了摇头“现在的人都这般狠心么?你有口不能言,有手不能写,如何与我告知……不如,你死了,我跟你的灵魂说道说道。”
女人闻言摇了摇头,吃力的蜷起身子,双手捂住自己的腹部,他顺势看去,才发现女人的肚子凸起,像是怀孕了,只是,她腹部戳进了一根木头,就算是腹中有子,也是凶多吉少。
他想了想“你是让我帮你把孩子取出来?”
女人点了点头。
他失笑“你都这样了,它如果还能活着倒也是个命硬的,可我不能救外族之人,怎么帮你取?”
女人看了看他,又看向狼,狼立刻嗷叫了一声。
他惊奇的看了眼狼,再看向女人“你这死相可够惨烈的,本来就无法保留全尸,如今还想让狼弟弟咬破你的肚子……对自己如此狠心……”说着他倒是笑了起来,拍了拍身旁的狼,一副委以重任的模样“狼弟弟,看你的了,如果将里面的孩子挖出来,这东西你就能都吃了,不然,我就把她带走喂了我的子孙。”
狼冲他龇了龇牙,扬起爪子朝女人的肚子抓去,女人闷哼一声,只听刺啦一声,狼已然抓破了她的肚皮,温热的血溅到了他脸上,他凑过去瞧了瞧,咦了一声, 忍不住将里面的小东西取了出来。
女人一口气梗在喉,一双眸子紧紧的看着他手中的孩子,终于断了气。
仿佛是母子的感应,小东西哇了一口血,才开始拼了命的哭嚷起来,原本就青紫的脸在血色里意外的让他欢喜起来。
他拿袖子抹了抹小东西的脸,露出它的皱巴巴的五官,眉头上有道伤口,应是狼划破肚皮时,碰到的。
“今日恰是鬼蜮过年,正好七月十五,倒是跟我有缘,不如你就叫柒月。”
小东西哪里能听懂他的话,一个劲儿的哭嚷着,听起来像是快要断气了似得。
第一章:源起
(1)
是秋,正逢阴雨连绵。
寒气顺着地上的青石绕着烟雾升起,在整个镇子上弥漫开。天虽阴着,无法视日辩时,镇子西南处的山垣上却筑有座一苦行庙,庙中有鼎三人高铜钟,日出而撞,日落而鸣,无一日停歇。
铜钟是个叫三苦的和尚带回来的,有些年头了,镇子上的老人幼时就曾见过他出门化缘,一去就是一年半载,再回来时,独自背着这鼎巨大的铜钟,老人也曾听说,三苦是个得道高僧,能护得镇子的安宁,是以苦行庙的香火一直不断。
三苦有个徒弟,是几年前带回来的外乡人,被三苦带回时,浑身都是血奄奄一息,仿佛是从死人堆里挖出来的,三苦悉心照料了大半年,才有点起色。
镇子上的人谈起三苦这个徒弟,纷纷摇头叹惜,不知高僧受了什么刺激,竟收了这样一个顽劣的徒弟。
小小年纪,偷鸡摸狗打架斗殴这也就罢了,居然还教唆穆恒跟落洞神抢女人,生生砸了好几个落洞,害得穆家那个独苗险些被祭了洞,穆母恨得入骨,可碍于高僧的情面,奈何不了他,只能禁了穆恒的足,将他关在了穆家祠堂里思过。
还未近式微,天已经黑了,钟声比往日来的早了些,三声绵长,响彻整个镇子。
只见,青砖白瓦的屋顶上,有个白色的身影窜过,几个起伏,便落在了穆家祠堂门前。透过纸糊的窗户向里望去,昏黄的烛光在暗处摇曳着,那屋内肃静的牌位台前,一个红衣少年正盘膝而坐,一手撑着下巴,一手在膝盖上随意敲打着。
“你不是被穆老爹打的半死了么?怎么我瞧着,毫发无损啊。”窗外的人语调轻佻,带着丝幸灾乐祸。
红衣少年闻言,当即带着欣喜站起身“辛瞎子,你眼神不好离的太远看不清楚,你进来瞧瞧。”
辛坏倚在门窗边笑了笑“你娘在屋子里下了五常缚,进去了岂不是还要让三苦和尚再费力救我?穆恒,你真不是个好人。”
“你连五常缚都知道?”穆恒面色一僵,失望的坐回去,皱眉又道“早就跟我娘说过,你精的很,下咒这种小把戏就不能在你身上用,白白浪费了那五只成年蛊虫……我说辛瞎子,烛娘怎么样了?”
辛坏漫不经心掸去身上的水珠道“你还有心思担心烛娘?先想想怎么过里正那一关吧,敢跟落洞神抢媳妇,怕是烛娘没死,你就先死了。”
“我岂能眼睁睁的看着烛娘被他们祭了落洞神!”穆恒怒道,像是气急忘了,站起身便要往外走来,却被一道看不见的屏障弹了回去,狠狠的跌在团蒲之上,穆恒怨愤的锤了一拳。“里正那么多女儿,怎么不见他把女儿祭给落洞神,还能当了落洞神的老丈人。”
辛坏忍不住噗呲一声笑开,顺手推开木窗“这些话,当时你怎么不说,现在说了又能如何,除了我旁人也听不见。”
穆恒一愣,支支吾吾的道不出所以然来。
“你不爱她,那她把自己献给神明,你又为何要阻止?阻止了又能如何?只不过让她落得个不干不净的名声,你又不能与落洞神作对娶了她。如今,她不能成为落洞女受人祭拜,也不能嫁与旁人,旁人说起她来,必定是指指点点,说些难以入耳的话……这于她而言已然没了活路,穆恒,你是何其残忍。”辛坏的手搁在窗檐上,拇指轻轻打着转儿揉搓着食指的指腹,半瞌着眸子道。
穆恒刹那苍白了脸色,梗着脖子说了句“我与她从小一起长大,总归不能眼睁睁的看着她就此去了。”顿了顿,突然是想到什么,猛然间抬起头望向辛坏道“为何当初你没说?若是当时说了,我必然不会冒然行事,她不会落得如此下场,我也不会被关在这里。”
辛坏慢悠悠的抬起眸子,眼中似乎蒙了层白茫,浑浊不清,看不真切,面目在摇曳的烛光下忽明忽暗,只见他勾了勾唇,笑道“我不过是为了成全你罢了,你怎么反倒把过失推到我身上,我何其无辜。”
穆恒像是恍然大悟,急忙站起身质问道“辛坏,你为何要这般做!”
“我本是不愿意这么大费周章的。”辛坏皱了皱眉头,看向穆恒身后的某处道“要不是那丫头,见天儿的到苦行庙求我,我也不会出钟来折腾。”
穆恒被辛坏看的心里一慌,连忙转身看向身后,可身后除了那片牌位,什么也没有,不由又回头盯着辛坏“你说的是谁?”
辛坏朝穆恒身后努了努嘴“她说,她叫穆煋。”
“阿煋?”穆恒好似很是惧怕,吓得连连后退,直至抵上五常缚的屏障,无处可退“辛坏,你莫要唬我,她不是失足落水死了么?”
“正是因为死了,才能去找我,不然哪里见得天日。”辛坏朝那虚无之处摆了摆手“如今他要禁足三月,正巧紧着你渡劫,实在不行就把他吃了,反正也没人能奈你何,三苦那儿我给你打了招呼,他不会动你的。”
“你莫装神弄鬼,我不会上当的。”穆恒许是怕极了反而镇静起来,又不急不慢的走到团蒲处坐下。“你个六根不净的假和尚,哪里能有通灵之目。”
“你一惯瞧不上我的眼睛,你可知,这双招子可是对儿宝贝?”辛坏抬手抚上眼睛,瞧着穆恒扶在膝盖上微微颤抖的指尖道“若不是出了些小意外,你哪里有福分与我说上话,不过我欠了三苦一个人情,让你们沾沾灵气儿倒也无妨,只是你那见怜的煋妹妹却是因染了些我的气息,修上了鬼道,你知道鬼道么?”
穆恒死死地盯着辛坏,闭口不言。
他不信那个走路都会因眼疾摔倒的瞎子,有什么奇特之处,不过是跟着三苦学了几天的法术,便忘乎所以,信口胡诌了。
可那背后真真儿的凉气却还是让他整个人都紧绷起来,心中的恐惧便藏不住,突显在脸上。他想回头看看,确认自己身后有的只是穆家列祖列宗的牌位,可他又害怕真如辛坏所说,穆煋正站在他背后。这份恐惧,像是一张密致的网,把他勒的快要窒息了。
“瞧瞧你那副亏心的样子。”辛坏轻声一笑,猛然消失在窗口,穆恒还未来得及惊讶,便又腾空出现在了穆恒身侧,与他肩并着肩坐着。
穆恒吓坏了,本能的像躲开,却发现自己的身子不听使唤,动弹不得,辛坏也没看着穆恒,任他挣扎,又徒劳无功,只是低头叹了口气整了整衣服“修鬼道的,都是些可怜人,他们阳寿未尽便因故去了,因心中执念未除,让阎王那老头子收去,还得惩戒一番,可躲着索命的鬼差久了,便会被生死簿除名,成了三界无名的孤魂野鬼,一不小心,就烟消云散了。为了生存,他们只好修了鬼道,日后了却了心愿也好去鬼蜮求鬼王收留。”
“想必,你定然知道,鬼蜮是属何地。”辛坏突然转头看向穆恒,穆恒睁着眸子,呲目欲裂,却无法动弹,只能哑着嗓子质问道“你不是辛坏,你是谁?”
“我当然是辛坏。”辛坏笑得开心极了“说来我还受了你的恩惠,若不是你让烛娘羞得去撞了钟,我何止在钟里待上一十五年?如今,我得了自由,定然是要好好感激你的,这不,恐你禁足无聊,帮你把煋妹妹寻来与你作伴了。”
“胡说!”穆恒不堪的否认道,几乎是惊呼出声“你胡说!烛娘不会有事的!阿煋死了两年了,早该投胎转世了,你只是想吓吓我罢了,你究竟意欲何为?”
辛坏皱着眉头看着穆恒,须臾,恍然大悟道“我忘了你凡胎肉体,看不见煋妹妹,这好办。”说罢,抬手祭出右手的食中二指,凌空画了一道符,未见什么金光红影,像是幼儿做戏般可笑,而后伸出左手的食指在穆恒的眉间轻轻一点,穆恒本觉得害怕,见辛坏儿戏般的折腾,倒是心中松了一口气,谁知辛坏的那轻轻一点,仿佛是从他脑中取走了什么,一瞬间疼的眼前突然一黑,待他缓过神时,眼前才慢慢的出现光亮,他心中不知怎么,突然慌了起来,仿佛是知道了什么,他连忙闭上眼睛。
与此同时,他听见了一声轻笑,声音清脆,宛如山中清泉般。穆恒身子一颤,一双苍白的手顺着他的后背抚上肩头,攀附在他耳边“恒哥哥,你怎么不睁开眼睛看看我?这么久了,你不想我么?”
“哎呀,我差点忘了,取走了眉间的那盏阳火,你不仅能看见煋妹妹,还能触碰到她,不过也算值得,好歹两年的相思,必然是要好好叙叙旧的。我便不打扰了,告辞。”辛坏右手的食中指指尖赫然燃着一束白的发亮的火,照亮了他的面目,肤色偏白了些,可眉目上挑,看上去像是个病秧子,却无阴气,又因他天成的笑唇,看上去不似个薄情的人。只见他晃了晃手中的火,便一口吞了下去,末了还舔了舔唇畔,好似食之入髓,未曾尽兴。
听辛坏要走了,穆恒猛然睁开眼“辛坏!”
只可惜,辛坏已然化作一道白光越过窗户,消失在雨夜之中,只留下一身红衣的穆恒和他背上身着红衣披头散发看不清面目的女子在这个灯火昏暗的祠堂之中,隐隐还能听见女子轻笑的声音,仿佛是开心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