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觉得周围的一切都没有那么重要了,只要有她的自由。
她可以现在跑上山去,那美国高速公路两旁绵延的山,有鹿出没的标示,她知道她并不是唯一的动物在这里,况且还有牛啊,近处草地上吃草的黑牛。她只是还想到妈妈,还想有一天能回家,和妈妈一起生活,就是她小时候一直的那样,幸福安康的小生活,和爸爸妈妈不曾分开一天的。
她是22岁离开家的,先是在上海,25岁的时候她在美国,她想,自己越跑越远了,不知道回不回得去,也不知道要不要回去。只是,看到美景,如瀑布或峡谷,如站在白宫和美国国会前面的时候,走在纽约华尔街高耸的建筑底下的当儿,别人都在忙着拍照留影的间隙,她就会觉得十分空旷,会想到22岁之前和爸爸妈妈一起生活的漫长岁月。如果妈妈也在纽约,也在波士顿,和她一起看这个世界的,多好呢。
她只得代他们看,孩子是爸妈的骨肉,爸妈生命体的延续,那她的眼睛也是爸妈的眼睛,她想。而爸妈只爱过安稳的日子,最好不要出家乡那二线小城市。因此她这种代他们看风景走遍世界的美好愿望,其实是带了一点强加的意味,强迫爸爸妈妈,用他们赐给她的眼睛看些无关紧要的风景似的。她发给妈妈照片,妈妈回答“噢”。她不甘心地发个生气的表情,妈妈给个面子似地回来一句“世界真奇妙”。这是她最难过的部分。
走在华盛顿街上的时候,她总是想到很小的时候,妈妈跟她讲的,华盛顿是美国的首都。因为她总是搞不清美国的首都是哪儿,把纽约、费城、华盛顿三个地方都当做一个选项。妈妈讲,纽约是美国最繁华的城市,却不是美国的首都。
妈妈还喜欢看《北京人在纽约》,是个电视剧,很早很早,大概1992年,她刚有记忆的时候,家里一个十几寸的小电视,爸爸妈妈坐在绿色的绒布沙发上,她总是很调皮,挡在电视机前打丢丢,不让爸爸妈妈看。
现在,她是亲自来到了纽约啊,看见自由女神像,慢慢走过华尔街,还在百老汇上了厕所,上了帝国大厦。纽约的街道,像老旧版的上海,原来并不是电视里那般光鲜,也会有人排队买便宜的街头小吃车的油腻食物。在第五大道背后,一个垃圾角堆满污垢,臭气冲天,人们绕着走过去。这座城市繁华鎏金下,是有足够强大的藏污纳垢的能力,才能使得下水道里的老鼠和从加长林肯里出来的富人都能在这里过活。
妈妈,我走得这样远,你不开心吗,你不骄傲吗?
而妈妈只是“噢”,“收到”。
妈妈,你记得小时候唱给我的那首歌吗?“葡萄牙咬着那尼加拉瓜”。
你是说《走遍世界》吗?
对,很小的时候,大概三四岁的时候,你老唱给我听。
那你就去走遍世界吧。
她便没有再说话。
她也不懂妈妈为什么要守着自己的城,那片看了几十年的海。就像妈妈不懂她为什么不能当个安分守己的小女儿在自己的城市,做份安稳的工作,嫁个不错的年轻人,组建个和乐的家庭,守着家中的老父母亲。
她不懂妈妈为什么不能时时开怀,就像妈妈不懂她为什么才20几岁就成天喊着要寻找生命的意义满世界瞎转悠,生怕她蹉跎了年轻的岁月。
她想也许妈妈需要的是陪伴,她在每天陪着爸妈的未来生活期许中,和体验奇妙花花世界的生活现状中挣扎着内心。
她不知道,家是不是就是那样一种出去了就永远无法回来的地方。她不知道,那些和她一样20几岁离开家的人,是在何时回家的。到29岁就回家?30岁?还是40、50岁才要回家。她只是想,也许有一天,和爸爸妈妈像以前那样每天一起生活的时光还会回来。
可是,人长大了,都该建立起属于自己的生活,自己的家庭吧。这新的小家,也许和那个以前生活了很久的家相隔很远。也许,是上海和纽约的距离,是大连和佛罗里达的距离。
她想不清这些,只想起小时候在那个离家两个路口的幼儿园上学。妈妈每天下班都去接她,妈妈在银行工作下班很晚,每天要跨越大半个城市去上班。因此她总是幼儿园最后一个被接走的小朋友。
她记得她童年时第一个家,面积很小,吃饭的桌子很小,洗澡的意思只是一个蓝色的圆盆子,早餐是稀饭和曲奇饼,住在山顶上的十几平米小房子。
只是那个时候,是和爸爸妈妈日日夜夜守在一起。她想。
妈妈要的只是陪伴。妈妈不干涉,她要的只是陪伴。
她想什么时候,能够回家一趟,就是像高中晚归的半夜那样,蹑手蹑脚地回到自己生长的房间,盖上被子,悄无声息,进入梦乡。对面是爸爸妈妈睡着的房间。
长长久久地陪伴在爸爸妈妈身边。日出夜熄,潮起潮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