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子

“果子,你妈要走啦,你还在这儿鬼混!”

邻居王奶奶驮着锄头,朝树上的身穿大红袄子的小姑娘喊道。说她是小姑娘,实在是冲着那一身明晃晃的衣服才说的。

果子见状,把像瘪了的气球一样的身子转了过来,转轻松自如,让人感觉睡在她下面的不是树,而是充气加长版的筋斗云。那一双清澈的眼珠狠狠地望了过去,冷漠的背后仿佛藏着数不清的秘密。她松了松口,冷冷地说:“关你什么事?”

话音刚落,身旁另一个树上的小男孩噗嗤一下笑出了声,但低头瞥见一对愠怒的眼神,小男孩有点胆怯地抿了抿嘴,把头朝果子瞥了瞥,仿佛是在等待着接下来的指令。

此时,树下的身影早已沿着树弯曲的方向模糊了。

果子既得意又倔强地昂起头,手朝模糊的方向指了过去,说:“看吧!我说不会被骂,你还不信我的……”说着,一阵风像涨潮的海水一般拼了命地刮了过来,生生地把果子给挤出了眼泪,惹得男孩一顿嘲笑,笑她和他爸一样都是“傻眼”。

那天,果子直到傍晚才回家。回之前,小男孩问她,是不是真的以后不会想妈妈。果子生气极了,眼皮往下一低,一声不吭地吓得男孩再也没敢开口。

果子的家是一个个土块堆成的,也就是大人常说的“土坯房”。土黄色的房子在一众白色的楼房中间,显得别具一格。也不是没有人嘲笑过她家的土房子,但果子全当他们没眼光,不识得土房子的好。这在果子眼里,不是谦虚,倒是真的。果子常常能在墙壁的各个角落里,眼看着绿草一点点地长大,如同母亲盼着儿长大一样。

神奇的是,她家的一间破房子,常年没人住,屋顶到处都是洞,就像一块纯白色布料不幸被溅上了黑泥。这也倒没什么可稀奇的,值得“一吹”的是屋子里比顶还高的竹林。阳光从竹林缝间撒下,给地上的泥土点了点黄色的蜡,使得本来黯然无光的房子格外的生动。

果子可宝贵这竹林了,日日来看,生怕哪一天林子悄悄地借了她的筋斗云飞走了,再也不回来。

晚上爷爷喊她来吃饭的时候,果子飞速地跑到了桌旁坐下。她一只脚伸的笔直,另一只脚架在长长的木制的板凳上,板凳上的刀印因为果子腿日夜不停得摩擦而愈加模糊。

桌上没摆菜,因为吃的是面,所以爷爷说不用。

果子照例捞起一打块头的面用两个手绕在筷子上,然后一口吞下。果子开玩笑地对爷爷说,她吃的可不是面,而是筷子上插了个包子。爷爷没吭声,用那被果子嘲笑说像掺了水一样的眼神望着她。但那天的面却给了果子一个大大的惊喜——面底有一个穿了件“酱油”衣裳的鸡蛋。这名字也是果子取的。

这一顿饭,果子吃得比以往都闹腾,嘴吧啦个不停,还笑得前俯后仰,终于把饭吃出了过年的样子来了。

可手上的“包子”看的却比谁都要清楚,爷爷没笑,果子也没笑。

那天是农历初六,因为没有月亮,连星星也没有。窗外还是跟抹了一层黑锅灰般地,惹得一般人不待见。

但果子可不是一般人,她可是自称为拥有火眼金睛的“孙悟空”再世。她常常把窗子上有灯光照亮的污迹看成各色各样的动物、昆虫等。

“瞧!那扭曲的长长的拖着尾巴的使蛇,这个小的是蜘蛛,还有这个肯定是蟑螂,跟厨房了的一模一样……”

果子指着窗户跟爷爷像说书似的,越说越有劲,简直就是个小生物老师的模样,在黑板面前跟充当“学生”的爷爷奋力地讲解生物构造。爷爷一脸认真地看着果子手舞足蹈地讲,仍是用那含“水”的眼睛看着这个短发的小家伙,虽然早已听果子讲了无数遍……

果子在桌上讲着讲着,瞌睡就起来了,头就像寺庙里和尚用来敲木鱼的棒子一样,有节奏地拨动着。最后还是爷爷把她抱到床上的。结果刚到床上就说些什么梦话,说的很清晰,但是爷爷根本就听不明白,抱怨说“跟读书用的腔似的”,边说还哭得很伤心,但不是孟姜女哭长城那样撕心裂肺地哭,而是林黛玉式的小泣。

不过,果子曾在伙伴面前斩钉截铁说,她绝不是林黛玉一样爱哭的人。

“这么大了,哭个啥……”爷爷无奈地叹了叹口气,一边用手轻轻地擦了擦果子脸上的泪珠,一边拿片布在果子的枕头底下垫着。

果子的确不是爱哭的人,但是这不包括这一天,爷爷心里明镜似的。

爷爷仍记得果子爸妈在果子五岁外出打工的那一天。那是果子第一次和妈妈分开。果子当着爸妈的面撕心裂肺地大哭,能有多大就哭多大,几乎是扯着嗓子。

当时,果子妈看着果子拉着她的衣服,怎么说都不让走,心一软,泪眼婆娑地说:“要不咱别走了,孩子也很难过”

果子听到这,哭声渐渐弱了起来,眼看“暴风雨”就要停了……

“我们都不走,留在家里,孩子吃啥?一大家子都喝西北风啊!”男子一句话把果子妈的泪水硬是给堵了回去,而眼看要停的“暴风雨”却愈下愈猛。一直等到果子爸妈走了也没能停下。

那一天,爷爷抱着果子,一边骂夫妻俩没良心,一边拍拍果子的背,就这样抱了许久。

于是,每隔几年的这一天,爷爷就想方设法地逗果子开心。果子爱吃面,不爱把面配菜吃,说是那样吃就不好吃了,但唯独对鸡蛋喜欢的不得了。

奇怪的是,自那以后,果子再也不当着爸妈的面哭了。

果子妈走的时候,看见果子衣服领子没翻好,抬起手,还没碰到她,果子就躲到爷爷的怀里,眼珠扑闪扑闪地看着那充满老茧的手。夫妻俩看着果子,转过头摸了摸湿润的眼眶小声地说,果子变了,变得和爸妈疏远了,不亲近了。爷爷依旧一声不吭……

钟声响了,敲了八下,声音悠长,胆敢把爷爷的瞌睡也闹腾起来了。

果子梦中的抽泣声慢慢地弱了,两只手拽着爷爷的衣服,怎么也不肯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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