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了星期天,徐老太一大早就打发 永宁去菜市场把昨天订好的菜拿回来,菜市场不远,都是老熟人,预先说好了的,到那里就拿,不费事的。永宁不太愿意,磨磨蹭蹭半天没动,徐老太催促他说:“快点去,拿了就回来,待会儿大姐就该来了。”
徐老太的日子过的就是星期天,一到星期天,儿子媳妇、女儿女婿、孙子孙女老老少少二十多口人齐聚一堂,吵吵嚷嚷,热热闹闹一整天,是徐老太最为开心的一天。一星期的其余六天都是为这一天服务,从星期三四就开始盘算着这个星期该怎么过,星期五六就在菜市场开始订菜,那时的菜市场不像现在这么正规有序,即使是卖肉的也只是在靠墙根的地方搭一块石棉瓦就凑合着卖了, 常来摆摊的她都熟悉,“老张,给我留半扇排骨,要后半截,不要大排,老李,给我留两只褪好的鸡,一个煮汤的老母鸡,要肥一点的。现在的孩子嘴都吃奸了,孬的死不尝。星期天一早来拿。”
徐老太是大华影剧院的家属,丈夫徐金龙原先是豫剧团的演员,她不会唱戏,跟着剧团打杂,帮着收拾戏衣道具,算是临时工,那时她已经有了两个孩子,就带着孩子跟剧团跑,不巧到了文革,剧团的封资修不让演了,演员被分的四零八散,徐金龙分到大华影剧院看大门,她是临时工没法安排工作,就跟着丈夫住进了影剧院后面的小屋里。小屋原来是影剧院的仓库,说是三间,比五间还大,直筒子放满了破桌子烂凳子,他们收拾收拾就住下了。徐金龙是演武生的,刀剑抄起来也能耍上几下,翻几个跟头,虽然不叫演戏了,但他每天早上还是在院子里练上一会,有时高兴了随便抄起家伙舞几下。时间长了,附近的一些小青年就传开了,说影剧院的徐老师会武术,纷纷前来拜师学艺。徐金龙推辞不过,每天早上就带着一窝毛蛋孩子在院子里耍枪弄棒,那时候学校也不正式上课,那些孩子每天没事就往院子里跑,跟在后面“老师、师父”胡乱叫。
她的临时工干不成了,光靠着徐金龙一个人的工资,一家四口生活未免捉襟见肘,没办法,她在影剧院的门口摆了个桌子,卖茶水,卖瓜子。茶水是自家烧的,买上几个大水瓶,几个玻璃杯子,茶叶是茶叶店卖剩的茶叶沫子,能泡出颜色就行。瓜子是自家炒的,用书本纸撕下来卷成牛角包,装在大纸箱子里摆在桌子上。夏天还能卖几个月的冰棒。这样下来一个月也能卖个十块二十块的,够买米买面的了。后来小青年中有一个叫“金保”的跟大伙说:“咱师娘在外面卖瓜子风吹日晒也怪不容易的,咱的想法帮帮她。”其余人问他怎么个帮法,他说咱们抽时间去拾点砖头给师娘搭个小屋,她在里头卖瓜子,咱没事了也能坐里头喝喝茶。他这样一说大家都同意。一帮小伙子拉着个板车到处乱窜,连偷带拿,不几天功夫就捡了一大堆砖头,街上没人管,影剧院的领导也不问,就院外的一堵墙,很快就搭了一间小屋,徐金龙买了几块石棉瓦,一个像模像样的小商店就盖起来了。
就这样徐老太(那时还不能叫徐老太,只能叫徐金龙媳妇,为了方便你听下去,我还是管她叫徐老太吧)每天一边卖瓜子茶水,一边生孩子,到了八十年代搞计划生育的时候,她接二连三又生了五个,加上两个大的,差一个就是一个班,好在两个大的已经参加工作,大姐徐永贞在烟酒公司当营业员,老二徐永昌师范毕业教书,她自己的小商店也越开越好,卖的品种也越来越多,瓜子茶水都不卖了,饮料零食烟酒糕点摆上了柜台,小店旁边又接了两间,还添了一个大冰柜。
就在她家的日子越来越好的时候,一场意想不到的变故突然降临,一天,徐金龙晚饭后在院子里散步,突然倒地,再也没有起来。医生说他这是脑溢血。这犹如一个晴天霹雳把一家都打懵了,家里的顶梁柱倒了,徐老太整天以泪洗面,躺在床上,几个儿女怕再发生意外,每天轮流着看她。
躺了几天以后,这天终于坐了起来,说:“永昌,去把你们姊妹几个都叫过来,我有话跟你们说。”看着几个孩子齐刷刷地站在面前 ,她抬起头来说:“你爸他走了,今后我们的日子可能要苦一点,再难我也要把你们都拉扯大。”说着,泪水又禁不住流了下来,永贞和永昌上前抱住了她,永贞说:“妈你别伤心了,以后有什么事就交给我来干,我现在也能挣钱了,以后我发的钱都给你。”永昌也忙说:“我的工资也都交给妈。”
她叹了一口气,把两个孩子搂在怀里,说:“孩子呀,你们有这片孝心妈妈就知足了,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妈是不会要你们的钱的,你两个也都长大了 ,也该谈对象结婚了,你们也得收拾收拾自己,别叫人家看不起。”
老四永杰说:“我不上学了,我去上班,挣钱给妈。”
老五永惠说:“我也不上学了,我帮妈妈卖雪糕。”
徐老太一听来了气,低声喝道:“都给我闭嘴,以后再也不要在我跟前说这样的话,再难我也得把你们供养出来 。从明天起,该上班的上班,该上学的上学,谁也不准乱说。”
她把一切都安排好,本以为日子就这样可以恢复正常了,不料想永杰自己偷偷跑到区里建筑公司上班去了。徐老太知道后,气不打一处来,吃晚饭的时候,她喝住了永杰,“你过来,老实跟我说,你是怎么去的?”
永杰乖乖地站了起来,嗫嚅着说:“我知道建筑公司招人,他们是大集体的,街道给开证明就行了,我找居委会的王姨,她给我开个介绍信人家就收下了,我反正也不是上学的料,叫二哥上吧,我去上班多少也能减轻一点家里的负担。”
她抱着永杰哭了一阵,然后又拍拍他,小声说:“去吃饭吧。”看着永杰坐下吃饭了,她走进里屋关上了门,痛痛快快哭了一场。
到了年底,永贞把她谈好的对象领来了家里,叫丁健,是她们供应站开货车的司机,人长得也可以,来的时候带了一堆过年吃的鸡鱼,说是开车在农村集镇上买的。永贞悄悄问她妈“你看着咋样?”徐老太回了她一句,“你看着好就行。”
吃饭的时候,她问永昌:“你的咋样了,什么时候也叫我见见?”
永昌红着脸说:“早着呢,八字还没有一撇呢。”
这个世界变化的真快,改革开放才几年,票证没有了,粮油市场也开放了。小青年穿着喇叭裤,戴着蛤蟆镜,拎着录放机,声音开的大大的,在街上乱窜。公园里,广场上男男女女厚颜无耻地搂在一起跳起了交际舞。市场上做生意的一天比一天多,一些人盯上了市中心的大华影剧院,准备把这里拆掉建一个服装城,合同签好以后,拆迁队开了进来,动手扒房子。
徐家的小商店是靠着院墙搭的,这一扒她的小商店就保不住了,徐老太哀求建设单位的头头,看看能不能给他们家留一点别扒,她们一家还就指望这生活哩,就是扒了也得多少给点补偿,俺好能另找个地方接着干,不然俺这一家老小吃啥去?那头头不但不答应 ,反而恶狠狠地说,这是公家的地方,这几年叫你白占了,没要你一分钱,你还想讹咋的?第二天就叫拆迁队的来扒墙头,徐家一家人没法,只得把货物往外搬,正闹得乱哄哄的,只听见有人大吼了一声,“住手!都给我停下来。”
徐老太抬头一看,原来是金保,带着他的一班小兄弟来了。金保对那些干活的人说:“你们不要干了,叫你们的头来,我有话跟他说。”
徐老太见了金保,心情十分激动,忙抽出两条好烟拆了分下去,走上前想对金保说说心里的委屈,没等她开口,金保对她说:“师娘你就放心吧,这事我知道了,你们赶快把货物收拾好,该开门开门,该卖东西卖东西,这事就交给我,保准不能让你吃亏。”
三天以后,金保把一份合同交给她,说:“这里头的事我都给你说好了,你这两天把货物都收拾收拾 ,这房子就交给他们吧,等明年市场盖好了,按这里的面积给你一块铺面,这是合同,我替你签的字,收好。以后有什么事你就提我金保,我金保不敢说是全市,就咱这一片还没有说不卖账的。”
也就是从这一天起, 她们家的生活发生了彻底的变化。原先她打算看看找个地方继续做她的烟酒小生意,没想到突然发生了一件事打乱了她的计划,那天傍晚,永昌领来家一个姑娘,把他妈叫到里屋,悄悄告诉她,姑娘是他高中同学,现在怀孕了,问她怎么办。她一听顿时惊呆了,伸头看了看坐在外面的姑娘,永昌看起来这么老实,怎么就能偷偷地把人家姑娘的肚子给搞大了。“还能怎么样,娶回来唄,她家什么意见?”
永昌迟疑了一会儿才小声说:“她家还不知道呢,我也不知道怎么跟她家的人说。”
她火了,“看看你这个孬种样子,有胆子做出来没有种去说,一人做事一人当,男子汉敢做敢为,这两天就去把这个事情说清楚,该打该罚由着人家来 ,把错误都揽在自己身上,不要委屈了人家姑娘。”
晚上睡觉的时候,她把永贞叫到里屋,把这个事说了,叫永贞侧面打听一下姑娘的情况。几天后,永贞把她打听的情况跟她说了,姑娘叫刘敏,是他高中的同学,两个人上学的时候就谈了,后来她没考上大学,家庭情况一般化,爹娘都是老实人,也没有门路给她找工作,现在给人家看店卖衣服。吃过晚饭,永昌跟他妈说:“跟她爸妈说了,她们家没有什么意见,就催着赶快结婚。我已经给学校打报告要宿舍。”
她瞪了他一眼,“去把你姐叫来。”嘴里虽然没说啥,可心里却把永昌骂了八辈,结婚能是简单一回事吗,家里就这个情况,那有钱给他办婚礼 ,多的多花,少的少花,一点不花是说不过去的,永贞当然知道家里的情况,她也是没有一点办法。
第二天,永贞把丁健带来了,丁健是这样打算的,结婚的日子订在五一节,他和永贞也在那天结婚,婚礼各举行各的,酒席在一块办,烟酒糖先从单位里赊着,以后再算账。
她一听就摇头,“那能这样办,那有姊妹俩一块结婚的,人家不说吗?不行不行。”
丁健说:“那有什么不行,咱这叫双喜临门,别人羡慕还来不及呢。”
送走了丁健,永贞又偷偷塞给她妈几十块钱,叫她给永昌置床被子,买个床单。
忙碌了几天,婚礼总算体面地办完了,永贞永昌都有了自己的家,徐老太顿时觉得心里松了不少,好长时间都没适应过来。
服装城的建设速度进展的很快,当时的墙上就写着“时间就是金钱”,说是国庆节正式开业,现在正在清理周边的通道,她家住的旧仓库也得扒掉,影剧院的领导也知道她家和金保有关系,没等她提要求便主动给她安排了一个两室一厅的套房。
兑现铺面的那天,除了刘敏快生了,行动不便,老三永平在外上学,一家子都跟着她来到了服装城。她家分的铺面在一楼靠墙角的地方,简单隔开的,说是二十平方,几个孩子嚷嚷着“太偏了”,她却很满意。回到家里在一起议论这个铺面卖什么的时候,却没有了主意,她们以前是卖烟酒零食的,服装城里卖烟酒恐怕不行,永惠和永娟主张卖服装,卖服装她俩穿衣服方便,她想想觉得不行,主要是没有本钱,少说也得几千块钱,她上那里弄这么多钱呢?
过了国庆节, 这个事还没考虑好,又一个麻烦的事接着来了,刘敏生了个大胖小子,她这个当婆婆的得去伺候她坐月子。她这一辈子生过七个孩子,她坐月子那有人伺候她,一般都是第二天就下床了,但是刘敏不行,生过一个星期了还在床上不下来。
这天傍晚,她刚从永昌家回来,一个年轻妇女就找上门来,跟她商量要租她家服装城的铺面,她没有马上答应,和永贞永昌商量了好几天才同意。最后以每月一千元的价格把铺面租了出去。当她拿到一沓子印有四个伟人头像的钞票的时候,心情激动得不知道怎么才好。
每月有这一大沓子钱,徐老太心里踏实多了。她擅自给永昌的孩子取了名字叫“徐幸福”,永昌和刘敏两个人都直摇头,说,太俗气了。徐老太说:“就这个名字好,咱们老徐家从此就过上幸福生活了,你们几个,平时都各过各的,星期天必须都得到我这里来吃饭,看着你们我心里才踏实。”
我这个楔子啰嗦的有点儿长,以下才进入正题,各位耐着心的往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