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黎荔
伊凡·克拉姆斯柯依,19世纪下半叶俄国著名的画家和艺术评论家,“巡回展览画派”的组织者和精神领袖。克拉姆斯柯依有一幅画叫《洞察者》(也可以译为默想者、冥想者),画的是林中路上,站着一位衣衫褴褛的农夫,他似乎陷入沉思,但他并不是在思考,而是在洞察。这是一张与岁月艰苦博弈的面孔,孤独、辛劳、衰老,却没有失去内心的尊严。
记得读陀斯妥耶夫斯基小说《卡拉马佐夫兄弟》,其中的斯梅尔加科夫,也是这样的洞察者。这个书中最黑暗的人物,出生是鄙贱的,生活中也没有受到善意的对待,他内心阴暗,沉默寡言,常会在家里、院子里或者大街上呆立十来分钟,他是在灵魂出窍般地洞察着世界。陀斯妥耶夫斯基还说,俄罗斯农村里有很多这样的洞察者,他们时不时就在村子里发呆,这样过了几十年,他要么就去耶路撒冷朝圣,要么就一把火把村子给烧了。
陀斯妥耶夫斯基小说是很难读的,没有坚强的毅力一般进行不下去,不仅因为小说中饶舌的对话和啰嗦的行文,更在于书中的人物总是有点儿病态,性格很极端,动不动就长篇大论地大谈上帝,给人以沉重的压迫感。而且,即使人物总是这样口若悬河地饶舌不休,或是在戏剧性聚会中彼此唇枪舌剑、争论交锋,你也会感到哪怕穷尽这些努力,陀斯妥耶夫斯基内心所隐藏的、包含的一切,仍然要比他所能够表达出来的要多得多。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笔下,卡拉马佐夫一家人都不单单是行动的人,也都是“思想着的人”,每个人都代表着一种生活观和世界观,代表一种对于信仰的认识。在小说中,卡拉马佐夫家的每个人,似乎都在迫不及待地向别人倾诉自己的思想,不倾诉的时候,他们就常常陷入那种呆立的状态,是在思考还是在洞察?我觉得克拉姆斯柯依画里农夫的沉思默想,能帮助我想象陀斯妥耶夫斯基笔下那些人到底是什么样子。他们是两位同时代艺术家,分处在文学和美术的不同领域。《灵床上的陀思妥耶夫斯基》 ,伊凡·克拉姆斯柯依绘于1881年,这是一位俄罗斯之子对另一位的致敬,也可看作是巡回画派在绘制自己的“精神导师”,绘制俄罗斯民族的文化英雄记忆。
《灵床上的陀思妥耶夫斯基》 ,伊凡·克拉姆斯柯依绘于1881年
在阅读陀斯妥耶夫斯基小说时,我们面对一个个谜般的人,每向前迈进一步,都会更加深刻地了解人类自身无限的复杂性和可能性。人和世界是怎样的关系?世界是晦涩的,还是清晰的?是合乎理性的?还是不可理喻的?人在这个世界上是幸福的,还是痛苦的?人与这个世界的关系是和谐一致的,还是分裂矛盾的?作为一个思想深刻的复杂作家,陀斯妥耶夫斯基是人类的灵魂的审问者,他对那些体现非正义的、与人敌对的社会中的个人的存在,表现出深切的同情。他注视并刻画着,那些病人、可疑的人、重负的人,那些罪犯、癔病患者和白痴,时代的失败者、倒霉蛋和怯懦的人,和世界对峙的虚无而激进、孤僻又阴鸷的人,充满缺陷的残酷天才,愤世嫉俗用苦难来洗涤自己的人……这一个个不可理喻的人,忍受着莫大的痛苦,对待一切事物都非常极端,遭受着上帝的责难。他们的举止就像精神病院里的疯子一样,然而这一切肆意妄为中又隐藏着某种重要的寓意。你会发现,他们在呈现自身的痛苦时,也揭示了人类灵魂深处的可怕力量。
当这些人长久呆立的时候,灵魂出窍般地洞察着世界的时候,他们在看什么呢?也许在看一缕和暖的阳光,看一只闲庭信步的蚂蚁,看一株风中摇曳的绿草,他们耳边听着风吹过树叶的声响,半空中掠过的小鸟的鸣叫……无论你形容他们呆若木鸡也好,憨头憨脑也罢,他们不理会外在的评价,他们在打开心灵之窗,见人所不能见,听人所不能听。他们到底是在观察这个外在的大千世界?还是有一双内视的眼睛,在静静地洞察自己内部的黑暗,每个人的内心深处,都藏匿着世界尚未显示出来的另一半吗?
为什么这些人尽管脱离常轨,古怪而异乎寻常,却又有着异常强大的吸引力,我们如此恐惧地领悟他们,乃至我们从自身中发现了与这些人物的关联和相似之处。我觉得陀斯妥耶夫斯基12部长篇小说、4部中篇小说、16篇短篇小说,所有小说的真正的主人公,其实是“灵魂”,那么宏大、深邃、挣扎、痛苦不安的灵魂。陀思妥耶夫斯基自己终生困苦,坎坷不断,命运多舛。1850—1854年间在西伯利亚的四年流放、监狱劳作,让他看到了社会的压迫、道德基础的崩溃、贫穷、饥饿、流离失所……而看不到出路何在。19世纪60年代后,陀斯妥耶夫斯基在思想上形成明确的“根基派”思想,他认为知识分子应该重新回到深厚的俄罗斯大地,回到广大民众的“土壤”之根基:“没有土壤,什么也不会生长,什么果实也不会有”。陀斯妥耶夫斯基重视下层民众的神性维度、珍视普通人民的精神之光:那些身处困境、沉入冥思的人们,眉头紧蹙,双目凝视,神情苦楚,当他们苦苦追寻灵魂何以痛苦的答案,他们那堪怜而又可怕的形象总是笼罩着玄奥和谜一般的氛围,而一线救赎的微光已在此时来临。在常人难以测度的痛苦的精神强度中,陀斯妥耶夫斯基不断思考要找到一条救赎的道路,他把俄国的“根基”归为广大的俄罗斯人民土壤,面对广袤无垠的俄罗斯大地,面对忍耐顺从、生生不息的俄罗斯虔诚民众构成的精神土壤,他找到了信心和希望,没有堕入冷漠或者犬儒主义,而依旧保持着一颗赤子之心,依旧保持着生活的激情,他的同情心依然饱满,但不再是那样由情感直接引发行动了,他还要理性的思考。更重要的是,他还保持着一种对超越存在的追求。他看到了现实的丑恶与人性的丑恶,社会的肮脏与人心的肮脏,但同时他也坚信“如果根本就没有幽晦,人类也就根本不会感到自己的腐化;如果根本就没有光明,人类也就根本不会期望补救之道”,令他的精神寻找不止的,不仅仅是人求真向善的途径,也是民族未来道路的选择。
“人是一个秘密,要识破它”,陀斯妥耶夫斯基“一生都在猜度这个秘密”。或许,这就是陀氏及其著作历久弥新的核心所在。在这方面陀思妥耶夫斯基洞察力强大到令人不安,即使他的小说是黑暗的、混乱的、苦难的,冗长且复杂的。艺术的最高意义和最低意义,都是人想了解自己。我们每个人都需要花费一生的时间来识破这个秘密,让我们自己不断地“成为一个人”。
从陀斯妥耶夫斯基到克拉姆斯柯依,这两位十九世纪的俄罗斯之子,这两位曾与世界紧张对峙的洞察者,他们的死也充满了象征意义。1881年2月9日,陀斯妥耶夫斯基在写作时笔筒掉到地上,滚到柜子底下,他在搬柜子过程中用力过大,结果导致血管破裂而去世,葬于圣彼得堡。1887年3月25日上午,克拉姆斯柯依正在给一位医生画肖像,在他们相当活跃的闲谈中,画家巧妙地勾出了医生的头像。突然间,医生发现克拉姆斯柯依的眼睛老是看着他不动,接着踉跄了几步,跌倒在地上,等医生过去扶他时,他已离开了人世。他们两位,一个死在写作之时,一个死在绘画之时,也算是得其所哉,一如战士英勇杀敌,死在战场。他们都用自己非同凡响的洞察力,把尘世间的普通事物转化成为超越可见世界的象征符号,那些铺排在书页上、凝固在画布上的历史记忆不仅奏响了俄罗斯大地的丰富和声,也拨动整个世界的心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