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汉阳公园内有一座六角石塔,名“石榴花塔”,铭记着一则原版《窦娥冤》的传奇故事。石榴花塔高约4米,底径1米许,全为青石所砌,三层六面实心,浅檐微翘。第三层正面镌“石榴花塔”四字,第二层正面刻碑文,后面附“迁移小志”,皆为楷书。通体稳健挺拔,玲珑娟秀。塔后和两侧,簇拥四排数十株石榴树,繁密苍翠,花开时,一片火红。

石榴花塔历经300余年风雨沧桑,渐渐圮废。明嘉靖元年,黄一道奉圣旨来汉阳府督管粮储事务,听到石榴花塔的故事,感叹“孝妇之冤弗白于人而白于天”,认为此事既可劝勉百姓,又可警醒司刑者,遂命地方官员在原地重新伐石建塔,还亲自撰文,刻石立碑记事。

楔子

天色煞是阴沉,墨漆色的乌云不断地挤压着灰蒙的天空,沉甸甸的像是浸满水的巨大黑布,沉沉的仿佛天随时都要坠下来。自由飞翔的鸟儿都早已钻进了屋檐下,偶尔有天光拉出一抹刺眼的光芒,立时便被由远及近的雷声惊进了云层,整个世界战栗着不知所措。零乱的树叶开始随风起舞,忽而翩翩迨荡,忽而失重下沉,挟带着草屑如孤魂野鬼般飘飞游荡。

正是山雨欲来风满楼之时!

南宋绍兴年间的一个稀松平常的下午,午后还曾经有过短暂的艳阳高照,眼看着便要被这场不请自来的雨搅了兴致。

汉阳,这座比大汉口的历史还悠久的古城,始于东汉或者更早,位于“伯牙抚琴会知音”的“伯牙台”建筑以西,一座还渍留着洪水淹城残局的城垣。往昔唐初至北宋的经络纵横已不复存在,“残灯明市井,晓色辨楼台”的精致轮廓,“汉阳渡口兰为舟,汉阳城下多酒楼,当年不得尽一醉,别梦有时还重游”时市井繁华,如今都随着北宋宣和四年的一场大水掩埋在记忆的深处,徒留过往叹息。虽然乍看上去还是略有些商贾云集的模样,但在翻卷着乌云的天幕下,却透着无言凄凉。

临江口,在原县衙旧址上新修建的县衙府第,本就十分破旧的建筑在江面上呼啸的风中却也更显得摇摇欲坠。

自南宋偏安一隅,朝廷达官显贵们只顾在临安苟且度日以来,江南各州府县衙均遵循唐宋旧制,由于入宋之后,官邸鲜见辉煌,“百余年间,官司既无力修换,又不忍拆为小屋,风雨腐坏,日就颓毁”,即使官高至宰辅也多有租住办公,地方官之州衙则更为凄惶,而为最低一级的县衙就更不忍卒视了。县衙以外,民居更则破败,整个“闲坊僦古屋,卑陋杂里闾。邻注涌沟窦,街流溢庭除。出门愁浩渺,闭户恐为潴。墙壁豁四达,幸家无贮储”之写照,比起北方战火年年,身处南方的汉阳尽管无兵匪战祸之忧,也难避饥荒灾贫之害。百姓生活之水深火热由此可见一斑。

虽然县衙“仪门”看上去是那么破旧不堪,但它毕竟还是一级政府机关,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自知县以下,县丞、主簿和县尉各司其职,有众多衙役值班站岗。仪门两侧则有东西两个角门,东为上首,也称“人门”,是供知县平常出入的;与之相对应,西角门则称为“鬼门”,也叫“绝门”,只有在提审人犯,押解死囚赴刑才开,且死囚必须走鬼门。在鬼门的拐角处,有门坊窄小低矮,只容一人躬身进出的门栋,则是县衙的监狱。

而南宋的监狱,也已开始有了“女牢”,就像如今的男女卫生间一样,左右对称,中间一条低矮阴暗的通道隔开。

在监狱角落的一间看守房里,三名狱卒围着简单的木桌喝着闷酒,一边长吁短叹,桌上,仅有一盘已吃过大半的花生米以及三两盅残酒不成方圆,而盛酒的器具则不知被给谁扔进了墙角,独自黯然伤神。

唉!这女子确也甚是年轻了些,怎么就做下了如此之事?”一名有些微醉的狱卒还是率先开了腔,将刚才太过沉闷的空气突兀撞开了一个豁口。

谁说不是?可惜了,听说是下毒,毒死了婆婆。”另一名年长狱卒漫不经心地回应道。

为什么要毒死婆婆?她们真有这么深仇大恨?不是说她们在一起生活都有四五年了,又不是才过门的媳妇?”微醉的狱卒瞪着一双发红的眼睛,一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式。

这个我们哪里能知道?!反正是人脏俱得!送给婆婆喝的汤里有毒是千真万确的了,至于为什么,只有天知地知她知了。”

这个倒是!来,哥们再干一杯。眼看要下大雨了,这天闷得不行,等熬过这段时间就好喽,都立冬好几天了,怕是不久雪就是要下来了吧,下次当值得带件棉衣了。”

还听说她有个奸夫,好像是被婆婆撞破怀恨在心。”另外一个稍显年轻的狱卒端着刚倒空的酒杯,有些惋惜道,“与人私通,毒杀婆婆,这都太违妇德了。只是可惜了这个花一样的年龄和相貌了……”

私通?通奸?”红着眼的那名狱卒可能是被通奸的罪名刺激得脸红脖子粗,借着酒精的力量提高了声音,“和谁通奸?”

反正不是你我,操那心干啥!莫非你小子看上他了?”

就看上她了怎么着?这小娘子长得确实不错,那张脸蛋也挺招人喜欢的。只是可惜了。可惜。唉…”

可惜什么。你要真喜欢上了,小弟给你从中掺和掺和。”年轻狱卒打着趣,又沽了一口酒进了喉咙。

你掺和啥?要不是她被关进了死牢,哥说不定就能……”被酒精逼得满头大汗的那名狱卒淫邪地看了看拿着空酒杯的同伴,并向死囚牢房的方向不时看上几眼,心有不舍。

看他们越聊像越有些不像话了,年老的狱卒总结性地“咳”了两声,又摇了摇头:“什么通奸?我可信不了。这样一个出身官宦之家的良家女子会做出这种不齿的事情,还下毒毒死相依为命的婆婆?打死我也不信!”

算了吧,管他娘的毒是不是她下的,反正她今天都已经认下了,如今这牢里冤死鬼还少吗?也就我们老爷勤奋点,审她都审了两三个月,她才认下的罪,即使是个冤死鬼也只怪自己投错胎喽。”微醉的狱卒嘴里继续着话题,但人却慢慢趴在了小桌上,不一会就打起了呼噜。

也许是这最后一句话很是有些扫兴,于是,整个监狱一时间竟安静了下来,而刚才还是乌云密布的天空不知什么时候露出了一些天光,大雨也开始瓢泼起来,瓦檐上水流成瀑,在狭窄的天井中呯然作响。

第一章

被那几名狱卒“喋喋不休”议论了半天的女人犯石榴此时正在三名女牢伇的押送下,拖着看起来比她全身重量还要重的脚镣向监狱的最深处走去,那里可能将是她人生最后的驿站。监狱过道的两侧,窄小的门窗铁栅栏间挤满了看热闹的男女人犯的嘴脸,甚至粗大的铁栅栏都像被挤得变了形,个个形容消瘦的脸庞此时却洋溢着甜美的笑容,如同仿佛盛大节日一般璀璨。确实,在牢狱里没有自由的时间呆得太长,还能够看到如此美丽的脸庞不能不说就是一相奇迹,不论是穷凶极恶之徒,或者是小偷小摸之辈,哪怕只是蒙冤入狱,这个时候都像是将自己的囚犯身份忘得一干二净。如果能让他们自由抒怀的话,说不定此时都已经有了此生无憾的感慨了。

女死囚石榴一头长发遮住了脸庞,但娇小玲珑的身材在单薄的囚衣下却凹凸尽显,看不出年龄,但尖削的下巴,修长婀娜的身姿,被折磨得近似于形销骨立模样,虽然备受酷刑,步履艰难,却仍然难以掩住一个美人坯子青春的形象,怪不得连人到中年的狱卒都有一亲芳泽的冲动。如果不是衣衫褴褛,形容枯瘦,说不定连铁面如山又疾恶如仇的阎王爷都舍不得收了她去。

她一直低着头,她的头也如同灌满了铅,随着脚步的缓慢挪移,几次都沉重得像是要从颈子上掉下来。双目无光的眼里还噙着珠泪,泪水像是凝固了一般并没从脸颊上没落,偶尔还能听到几声低低的饮泣,在寂静得掉根银线针都能听得到清脆响声的牢房里更是触目惊心,我见犹怜。绝大部分人犯甚至包括“我本善良”的衙役都无不生出了恻隐之心,连牵着脚镣手铐的女牢子也是下意识地放慢了脚步,轻松锁链不忍催促,好像这样才能让她起死回生一样。

一段十余米的通道竟足足走了近半个时辰,有许多年长的犯人也禁不住流下了同情的眼泪。

女死囚石榴有些近乎于麻木的大脑里,虽然仍显得不太清醒,但一直还萦绕着一个小时以前知县过堂的诸般细节,是那样的清晰,也是那样的无助。那全身上下已被各种刑具折磨得体无完肤的切身之痛也在时时提醒着她,如果再不认罪,即使不被拖死也会被痛死。她想不通,平素并未交恶的小姑怎么突然会变得那么陌生而狰狞,怎么就能一口咬定是她谋害了自己的婆婆她的生母?这县老爷看上去也算得慈眉善目,不像坏人模样,怎么也不分青红皂白逼良为娼?她的脑子里又闪现出大堂上那一双双狎邪着不怀好意的眼睛恶狠狠地盯着自己,那大堂上老爷冷冰冰的不带一丝感情地仔细审问与奸夫通奸的经过,这些连自己都羞涩着难以启齿的事情却又是如何能说出口?最后又是一阵大刑侍候,自己旧痂新伤早已伤痕累累原本却也是纤纤玉指的一对手掌,再一次被夹在了拶子上,刹那间的一股撕心裂肺的疼痛再次袭遍全身,伴着自己的声声惨叫。这些刑具到底是谁人制造出来的,怎么一个比一个凶狠?为什么大老爷问案都要用刑?难道进堂来的都是有罪之人?以前也只是听得在朝为官的父亲有过片言只语,想着自己终生可能都不会接触这些吃人的家伙,不想现在竟然轮到自己头上,那种骇人听闻的传说原来也都是真的,这都是些吃人不吐骨头的刑具啊,即使是彪形大汉怕也是要死去活来,何况自己只是一名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也罢,招就招了吧,反正横竖都是死,就像县老爷说的,何必多受皮肉之苦呢?自己就早日下地狱,陪陪过世的父母,也好早日来世为人。

当又一泼冰凉之水将她从昏死状态中重新浇醒时,她终于还是有气无力地从麻木的嘴唇里漏出了坚持了两个多月都未曾吐实的话:“民妇……愿招!”

早就拟写好了内容的招供状上写着“人犯石榴不守妇道,不顾羞耻与他人通奸;不尽孝道,毒杀婆母,败坏纲常……”被县衙师爷掷于面前,石榴还不来不及仔细查看,便被两名凶神恶煞似的衙役将自己两只早就血肉模糊的双手按在了供状上,耳朵里传来知县老爷细若蚊蝇的宣判:犯妇石榴不守妇节,因丈夫从军数载未归,寂寞生怨,不顾羞耻与他人长期通奸;奸情被家婆撞破后恼羞成怒,杀鸡投毒致婆母惨死。其情罪不容诛!拟处斩刑,待上报朝廷后择日斩决。

听到这里,眼前又是一阵发黑,就人事不知了。

究竟是什么时候被戴上了死囚枷锁,又被牢子强扯着在哪些文书上牵字画押?她一概不知。她只知道她醒来时已经是头重脚轻,四肢疲软,被女牢子架起时双脚都不像是自己身上的零件,迈不了步子,在进入低矮的牢房大门之前一路都是被拖拽着过来的。

人生,真的只是一场梦与现世的交汇际遇?当终有一天醒来,原来昨天的过往烟云真的也只是一场烟云。

年1月27日,也即是南宋绍兴十一年十二月廿九,除夕。

偏安一隅的南宋小朝廷里竟然有了一些很是歌舞升平的样子:你看,临安城“巷陌爪札,欢门挂灯,南至龙山,北至北新桥,四十里灯光不绝”,街头巷尾,不管是官门大户还是平头百姓,窗花璀璨,灯火明亮,贴着各式对子和门神的门栋前都晾着用盐腌制好的猪羊肉或者鱼干,或多或少溢着丰年的模样。浓浓的年味儿在略显冷清的街道上自顾弥漫着,店铺里则摆着各式红红火火的鞭炮、烟火,还有平日里几乎绝迹的桃符和迎春牌儿也不都在“不屈不挠”地宣告着,新的一年已经来了!

但与这种喜庆大相径庭的却是:偶尔出现在黄昏夜色下的市民均都是行色匆匆,不苟言笑,即连相熟之人迎面也难见必要的寒暄,倒像是各怀鬼胎,心事重重。随身行装也是极尽简陋,除了棉袍着身之外,几再无其他长物。这个时候能在街上行走的应多为布衣麻相,只有他们在这个时节还需要忙于生计;官贾贵胄们怕不早早就关门闭户,如同他们的宿主皇帝,藏在高墙深宫里声色犬马,而宫墙外的各色勾当就自由它去吧:管它前方战事如何吃紧,也不都是为了将来的和增加些谈判的资本——而这些,每到秋高马肥季节,由北方传来的金人侵犯的塘报,早就让不胜其烦的“首都老百姓”们年年岁岁花相似,不都是在惊恐仓皇和饥寒交迫中慢慢过来的,从少年到中年,从中年到垂暮,尽管这近几年的塘报是“金兵节节败退,宋军连战告捷”的正能量新闻,但久居动荡的居民们早就不太敢相信这些只报喜不报忧的消息来源,也无从去辨别真假,当初岳家军直捣黄龙般大快人心的信息不是也证明了其言不实,岳家军的首领岳飞此时不也身陷牢狱?那这些鼓舞的塘报还能有多大的可信度呢?

但除夕的节日效应和平时毕竟还是有些不同,尽管场面上的热闹被一阵一阵的寒风包裹着不得释放,然而,那些闷声不响的洗刷、扫拂,瓶瓶罐罐的交响,那些压抑着的喜悦传递仍然透过俨俨的暮霭飘逸出来,在巷坊间汇集,久久不散……所有的声音其实都是些真实的人间烟火,无论粗枝大叶还是精工细作都透出居家的温暖。

临安除夕的神圣乃至神秘是潜藏在无数个坊巷庭院里的,大大小小的瓦舍勾栏更是努力营造出这年夜的不凡背景。若在很久以前,这一天也应该是极其奢华不堪的。那个时候,不光是小民百姓,连宫里也是大批量派人出来采买年货。仅衣着的华丽光鲜,颜色缤纷,走路时的袅袅婷婷,谈笑中的燕语莺声,怕不得平素里只事稼穑经济的常住居民们都要发自内心里欢呼雀跃好一阵子了。宫里过年的大宗用物自然早有备齐,而选择在这个时候出来购买自然只是些“零碎物什”,诸如门神桃符、迎春牌儿、钟馗财马、时果市食,甚至发压岁钱或红包时用的小口袋——这东西在民间其实也用得着,其时很是紧俏热销的。而在除夕之夜,宫里一下子放出来这么多年画式的人儿,让民间突然就多了些憧憬的影子,是不是就表示大宋与民同乐的一种姿态呢?所有这些都是极其符合南宋小王朝一以贯之的外示苟且、内图繁荣这一基本国策的。

但在绍兴十一年的那个时候,当然眼前这条通往南宋最高审判机关大理寺的官道在那个时候还不能称之为“御街”(就权且“穿越”一下,借用御街行事)。那个时候还只是一条宽宽的泥巴路,一点也看不出来像现在影视剧表现的那样金碧辉煌的样子。而在那个夜幕即将降临的时刻,雪花竟然无声无息地下了下来,一个时辰不到,泥巴官道上已经雪白一片。

而在南宋王朝定都临安十五年的公元1142年1月27日,如同鲁迅先生一篇小说的开头“旧历的年底毕竟最像年底”一样,这一天,从旭日东升的那一刻起,便预示了极不平凡。

这一年的前一年,也即是公元1141年,宋金战事依然十分吃紧,打得如胶似漆。也是这一年,宋高宗却解除了连战连捷的军中大帅岳飞等抗金将领们的兵权。同样是这一年,战胜国南宋却与战败国金国签订了接受称臣、割地、纳贡等屈辱条件的《绍兴和议》。

也在这一年末,也就是绍兴十一年九月,已退休赋闲旬月的岳飞及其长子岳云、准女婿张宪一同被“莫须有”地投入了大理寺狱中,等到《和议》板上钉钉时,岳飞已经入狱一月有余了。

大抵和临安命名一样罢,原本威严耸峙的大理寺此时从外面看来却略显出些无精打采。殿前司统制杨沂中本来就不应该出现在这个地方,特别又在是这么个特别时刻。大理寺执掌司法,虽然不分宫内宫外;殿前司职责范围却只在宫内,他一个还算不上是高级官吏的军人出现在大理寺也算是一种非常态。然而,这一年本就是个“多事之秋”,既然打了胜仗都可以屈膝求和,既然军功赫赫也能够披枷戴锁,那他出现在本不该出现的地方也就算不上是奇事一桩了。

杨沂中此时出现在大理寺确实是与大理寺狱中一位特殊“犯人”有关,而这个人犯还是由他亲自押解(更准确的说法是“诱捕”)过来的。但他万万没有想到他诱捕来的人犯居然从此再也没能出这大理寺一步。

那名人犯便是南宋名将岳飞岳鹏举。

杨沂中与岳飞曾有义结金兰之举,排行第十,即使当了元帅的岳飞也得尊称其为“十哥”,由此可经窥见杨沂中之为人应不属宵小之徒,行事足够光明磊落。然而,这次将义弟岳飞诳进京城却成了杨沂中今生再也不能原谅自己的痛,每每思前想后,常常肝肠寸断,泪湿衣襟。

时光再一次拉回三个月前,时任副统制的王俊(也是兄弟之一)会同都统制王贵提交了《告首状》,首告张宪谋反,于是,张宪、岳云被相继投入大理寺狱。但无论如何用刑,张宪、岳云均不愿轻易低头认罪,以战士的姿态咬紧牙关,哪怕十数次被折磨得不成人形,身上旧痂新创不见一块完整的皮肤,但他们依然没有被屈打成招。

那是一个秋高气爽的下午,兵败柘皋却又功过相抵的杨沂中一个人坐在房间里。想着一起出生入死的岳元帅之子曾经战功卓著,却因为得罪权贵,竟落到如此悲惨境地,再想想自己又该是何等幸运,即使兵败也能全身而退,情到深处,更是几多唏嘘。而面对老友之子他几次都想出手相救,可人微言轻,连与岳飞交情更深,关系更密的韩世忠将军都是爱莫能助,他一个败军之将小小殿前司统制又有何能力力挽狂澜?罢了罢了,眼不见心不烦,莫怪老夫无能,只怨苍天无珠,但愿来世莫生将门,只做一个渔樵村夫自在逍遥。

正自长吁短叹,堂下有家人匆匆上前:大人,有秦府家丁带着相府官牒求见?

秦府?莫非当场宰相秦相?突然间,杨沂中心头迅速掠过了一种不好的征兆,他也不知是福是祸,只是不由自主地正了正衣冠,吩咐道:快快有请!

秦府家丁递上官牒,果然是秦相手谕:速到相府中厅,有事相商!

杨沂中不敢怠慢,换上朝服,急急赶到相府。经相府卫士确认,被带到中厅就座:请大人稍歇片刻,小人即刻就去禀报相爷,稍安勿躁!

一盏茶的工夫,堂后走出的却不是秦桧,而是一名值日官,手上拿着一份《堂牒》:相爷临时被皇上召见,不及与大人当面交代,特委托本座将此公文交与大人,请遵照执行不得有误!

杨沂中打开文碟,看到“即去庐山拘捕岳飞!”时,不觉倒吸了一口凉气:原来老友也难逃此劫。

这……相爷没有传错吧?事关重大,小可怕是担当不起,何况小可与岳元……鹏举兄弟相称,恐多有不便,还望相爷另……”尽管自己和岳飞私交尚在,但要让自己去亲手抓捕却是如何能够下得了手?这是实情,秦相不可不察。

相爷正是看中了你们曾有私情,不过岳飞此时已自身难保,大人可不能错过这次弃暗投明的机会,大人日前兵败也幸得我家相爷在皇上面前求情方得保住性命,何况此时正是大人应该报答我家相爷救命之恩的时候。若他人将岳飞带到,势必也会牵连到大人,你可三思?”值日官像宣读圣旨一般,不带一点色彩,但话中不言自威,杨沂中一时间大汗淋漓。

这?!那小人接下了照办就事,还请相爷宽限几日,待小可准备准备。”

这样才好!大人也是个明白人,如今朝堂之上我家相爷也是一言九鼎,只要你此事办好,便也是大功一件,到时免不得封官晋爵,坐享荣华,总强似你现在提心吊胆。”

是、是。大人所言极是,小人惭愧了!就此告别,明日即赴庐山,当不辱使命。”杨沂中诚惶诚恐,只想着早离相府,先行脱身再想他法。

大人公务在身,只望莫负相爷所托。小可也不多作挽留。拘捕之时,相爷有令,自可便宜行事,但必须是活着的岳飞!”

杨沂中回到家中已是深夜,夫人杨秀还守在房中未敢安憩。当从杨沂中口中得知要星夜兼程赶往庐山,而且拘捕的竟是自己的兄弟好友,并且是深受百姓拥戴的岳家军首领岳飞时,夫妇二人左思右想仍然没有想出一个好的办法:既能通知岳飞又有保全自己。

眼看天将二更,杨沂中仍在府中冥思苦想。有个时间段,他甚至想到舍弃自己的性命以保全岳飞的性命:到现场就通知岳飞远走高飞,自己两手空空回京复命。毕竟自己的命和民族大英雄的命相比微不足道。但是朝廷耳目众多,即使秦相把这个任务交给了自己,也并不见得其有多么放心,沿途肯定会有不少暗探在侦知自己的行动,怕的是人还没到庐山,自己的性命便先丢了,更何谈要保护岳飞?他都曾与夫人商议过,从速遣散家人,带着年方及笄的女儿回故乡原籍安身,自己舍身成仁。可是,正如相府值日官所言,朝野上下已然非赵家天下,连同为岳飞好友且位居庙堂之高的张俊都甘为爪牙,他一个小小殿前统制要想反抗无异于蚂蚁撼树,螳臂当车,但不如此,难道他就能眼睁睁地看着好友兄弟狼入虎口?如果真的如秦相所言,他们这次拘捕岳飞只是为了与张宪、岳云谋反对质,还事实一个清白倒也罢了,但他知道,这次拘捕岳飞行动绝不会是像秦桧所说的那样轻描淡写,以当今皇帝为首的主和派们早就视岳飞为眼中钉肉中刺,更何况以臣自居的南宋为了讨好新主,将金国上下恨之入骨的岳元帅杀掉以永除后患也绝不是空穴来风。无论如何,只要岳飞一到临安必定凶多吉少。

不知不觉,杨沂中踱出房门,径直来到后花园中的一株石榴树前。这棵树乃是当初进京任职时从家乡迁移至此,没想到此时已长得根深叶茂,且年年硕果累累。若是平时,在这棵树下和家人嬉戏打闹,甚或闭目打坐,自是怡然自得,女儿石榴也正是在这棵树下出生。说也奇怪,自其降生之后,每年这棵树都会开花两次,而且次年并不见果实减少。有说是此女为石榴投胎,自是有祥福庇护;且此女三岁便无师自通音律,长得也甚是可爱,如石榴树般娇俏,一时倒也传为佳话。而此刻,杨沂中走在树下却满腹辛酸,为至今仍想不出一个两全的方法而肝肠寸断,捶胸顿足。

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女儿石榴也悄悄走了过来。看到父亲在树下都站了快一个时辰而一言不发,聪明的石榴知道父亲一定是碰上了颇为棘手的事情,而这种情况只在父亲兵败回家思过忐忑候旨时才出现过:莫非父亲还是没有能逃过惩罚?但当初兵败也并非全因父亲无能,而是寡不敌众,外无粮草,内有援兵才致大败,为什么朝廷不去惩罚那些贪生怕死、拒绝出兵的后方将领,而一味追究在前方浴血搏杀的官兵们的过错呢?只可惜自己身为女流之辈,无有花木兰般的武艺,更无上阵杀敌的本领,只能感叹命运多舛,唯愿能多替父母尽些力所能及的宽慰罢了。

父亲,是不是朝廷仍要降罪于你?你看,石榴都要为你落泪了!”果然,三更过半,天竟然真的下起雨来,尽管雨势不大,但石榴阔阔的树叶收聚的雨水顺叶而下,倒真有些像是石榴落泪。

你怎么还未休息?夜深了!小心着凉”。杨沂中爱怜地一把揽过女儿,真奇怪,刚才的烦忧似乎一下子烟消云散,看到女儿秀丽天真的脸庞,杨沂中心中一下子涌出深深的父爱,他将女儿抱得更紧了些。

可是,岳飞的孩子呢?此时还在不见天日的狱中生死不明!而自己怎么竟然能不闻不问,而只顾享受天伦之乐?

想到这里,他突然下意识地轻推了一把依偎在怀中的女儿:“孩子,你不知道……其实你爹不是在为自己的遭遇不公而愤懑,而是在为你岳伯伯的家事而担心哪。”鬼使神差地,殿前司统制杨沂中居然就在那棵石榴树下向自己的女儿,一个涉世未深的少女和盘托出了自己的忧虑,全然不顾尚且年幼的女儿幼小的心灵是否能够承受……

想当初南宋对金用兵,往往负多胜少,可自从岳家军开战以来,边关连战连捷,岳家军所到之处,曾经如狼似虎的金兵也节节败退,眼看还我河山指日可待,可坐在后方坐享其成养尊处优的君臣们却不知道是哪根神经搭错了,甘冒天下之大不韪,十二道金牌将前方重将硬生生撤回并迅速解除兵权!百姓哭,敌人笑,好不悲切!但即使这样,既然战士不能沙场死,能落得个解甲归田倒也不失为幸事。可就是因为太优秀太受百姓拥戴,不仅与之为敌的人恨之入骨屡欲除之而后快,即连靠其战功方才坐稳半壁江山的受益人也是寝食难安,即使早已不问政事也不能消弭他们的凭空猜忌,即使贵为一代名将,也难逃政治屠刀之害。更何况自己一草莽武夫,且背着政治污点,指不定哪天就会莫名其妙地身首异处,在强大的政治罗网面前,一切皆是浮云。

等这件事情一结束,就该请辞告老还乡,找一处休闲之地享受晚年才是。让政治见鬼去吧,从此远离。

这才是一件天下最最为难的事了,怪不得父亲会愁眉不展?听完父亲的叙说,石榴也陷入了沉思。父亲说的岳伯伯她倒是从来没有见过,但岳家军的事迹却早已如雷贯耳。这样的一个大英雄理应封官晋爵,享受万人爱戴,却不想,回家不带兵了还时时会有飞来横祸?她想不通,不仅她想不通,包括她的父母,全天下的百姓似乎都想不通这是为什么?因此,她也给不了父亲任何意见,只会任委屈的泪水尽情挥洒,好像只有这样才能让纠葛的父亲心里更好受些一样。

雨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停的,石榴树下一片静寂,没有风,树叶一动不动。恰就在此时,杨沂中突然拿定了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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