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为了挣口饭吃,我们这里的乡下人,只要稍微有了力气,就要出工劳动,一年四季,没有几个日子能闲下来。
山很陡峭,田土自然也不平坦,尤其是我们阴坡,自然就没有几块像样一点的地,全都是挂坡田。种田的时候,还要时刻注意着脚下,要不然可能就滚到河里去了。
挑粪的时候,还得一手提把挖锄,先挖两个土坑,粪桶才有地方放。
虽然坡陡,山上的树还是不少,长得也茂盛。家家修屋都是从山上把树砍下来,屋场上边的树很轻松地就能够滑下来,下边的可就很难办,一个字:抬。
悬坡陡坎,抬树不光是个技巧活,更是个力气活。
偏偏在使力气活的时候,谁都不愿意服输,宁愿吃点闷亏,也要充一下硬汉。
不少人便因此落下了病根。
而军伯就成了一个很讨喜的人物,因为他会一门手艺:配劳伤药。
二
军伯是我的伯父,我父亲那一辈在阴阳二坡只有八弟兄,两个医生,除了他,还有我幺叔。
幺叔是共大毕业的赤脚医生,军伯则是跟着一个很神秘的师父学的手艺。
大概是因为有这门手艺,军伯一般不做田活路。
当然也好在我的伯娘是个能人,嘹亮得很,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远近的人都知道她的能干,军伯在家里也很听安排,把一家之主的位置让给了伯娘。
因为配劳伤药要采药,军伯就经常到处跑。
出门回来的时候,他喜欢在我家讨口茶喝,坐下来就给我们讲这次出门的所见所闻。那时候信息不发达,他讲的东家西家的故事无疑丰富了我们的见识,特别是一些听说过或者没有听说过的地名,让我们心生向往。
直到后来我走到一些陌生的地方,想起这里就是军伯曾经提起过的,总能生发出一种亲切感,不由地也就会想起军伯。
三
打从我记事起,军伯就是一幅衰老的样子,口中的槽牙早掉落了,两腮凹进去,显得下巴很突兀地伸出来。
但他的精神一直都很好,说话总是乐呵呵的,让人觉得很亲近。他的语气轻柔,带着一种甜腻的感觉,任谁听了都觉得很舒服。
难怪人都说他的那张嘴,猴子都唬得下树。
他跟着二哥幺哥们喊我的爸叫大叔,两弟兄谈话非常融洽,常常都要在我家喝上好几遍热茶,才依依不舍地回家。
其实,那个时候伯娘已经过世了,军伯家里也只剩下两个儿子,本来有一个女子的,已经送到一户孤老家去做女儿去了。
每每看见伯父从我家出门的时候,都感到那个略有些佝偻的背影很落寞。
就好像在阳光的背面,看到地上拖得很长的影子。
四
伯娘为我的军伯生下了很多孩子。
我的小学是在军伯家门口的学校读的,学校的老师只有一个,是我的叔父。我至今记得他给我们在大字本上写上红色的影本,让我们用毛笔去描。
叔父的故事我会另外再讲,不过应该是叔父对我们管得很严,我印象里是很少到不远的军伯家去的。
我隐约地记得,在某一个清晨,军伯的大儿子平哥从学校边抬过,埋在了不远的水沟边。
听大人说,平哥是个很优秀的小伙子,还在小队里当过多年的队长。
可是,却因为肺结核英年早逝,那时候肺结核还是一种不治之症。
伯娘一生共生了十几个孩子,但活到我有印象的就只有三四个。我爸常发感叹,军伯这辈子真不容易,一个人送出去了十几副方子,其中也包括伯娘。
我们这里把棺材叫做方子,据说因为出烂皮痘,两个月他家就死了三个孩子,都是十几二十岁的黄花闺女,我的祖祖奶奶们都揪心地哭,诅咒老天的不公。
军伯的泪水或许已经流干,他没有呼天抢地,只是言语比平时少了,脸上没有了平日时常挂着的笑容,让人感到有些陌生。
他认真而井井有条地安排着发丧,像是一个极为严格的工匠注重制作的每一道工序。
五
伯娘的死,使这个本来还满溢着希望的家庭突然衰败了。
就好像一个木桶,在阳光下装着满满的豆子,突然之间,箍桶篾砰地一声炸了,所有的瓦子顷刻四散,豆子洒得到处都是。
父子三人没有了管束,家的氛围就淡了。
曾有过军伯找我爸给他撑腰,管教两个不省事的孩子。可我爸也无能为力,只能眼看着他家一天天地衰败下去。
其实,我还是很喜欢他家的二哥幺哥的。小时候的我没有什么玩具,就喜欢看书。两个哥哥也有这个爱好,我时常把家里的书偷出来和他们交换。
他们还经常带我下河洗澡,那也是我最喜欢的事情。
这时候的军伯还是经常出去采药,还是时常到我家坐一坐,讲他在外边的见闻。
六
我在师范学过画画,素描曾经还玩得有些模样。
放假在家的时候,我画过一张奶奶的画像,那一天军伯看见了,就要我什么时候给他也画一张,我满口答应了。
后来,我到镇上上班,结婚生子,暑假也很少回去了,这个事也就耽搁了下来。连军伯也很少看到了。
军伯的死讯令我汗流浃背,不知所措。
本来在我的印象里,军伯就是一幅龙钟老态,年轻的我还真没想到他的逝去来得这么突然。
凭我那时的能力,写生或是临摹一幅头像还是可以的,但要凭着记忆将他画出来,我知道我没有这个本事。
我没有完成他的嘱托,我无比惭愧和内疚。
军伯的劳伤药配方也没有留下来,在他晚年的时候,两个孩子都不听他的了,自然也没有人愿意继承他的衣钵。
军伯的葬礼我没有参加,一是因为那时候对亲情还没有深刻的体会,二是因为那个关于画像的承诺,我真的不知道在军伯的坟头上,我该怎样向他解释。
除了对不起,我还能说些什么?